2000年的春天来得格外早,闵行民居小楼,三楼的空气里,却弥漫着离别的气息。窗外的梧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思源湖的冰早已化尽,波光粼粼,但石星和阿英共同构筑的“小厨房”烟火气,却要暂时熄灭了。
石星收拾着简单的行李——依旧是那个帆布旅行袋。阿英默默地在一旁帮忙,把他画图用的几本书和笔记仔细包好,放进袋子里。她没有哭闹,没有纠缠,只是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盛满了不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石星即将踏入的那个“上海港机厂”,在她简单朴素的认知里,是“大厂”,是“正式工”,是石星“交大毕业生”身份应有的归宿,却也意味着物理距离的拉远和未知的变化。
“别担心,”石星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看着阿英,声音温和而笃定,“厂在浦东,离闵行是有点远,但我周末一定回来。每个周末都回来。”他伸出手,轻轻理了理阿英鬓边一丝散落的头发,“回来吃你烧的番茄炒蛋,检查你的功课。”
这份承诺,带着一种超越当前关系的、兄长般的责任感和规划感。阿英的脸微微红了,她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音很轻但很清晰:“嗯,我等你。我会好好复习功课,准备考试的。”她没有追问更多,没有索取任何亲密关系上的确认。他们之间那层窗户纸,石星一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未曾捅破。没有突破亲密的界限,此刻反而成了维系这份离别平静的纽带。阿英对他的信任,更多源于“交大毕业生”这个身份带来的安全感和对未来的期许,这份期许支撑着她接受暂时的分离。
告别是简单而克制的。阿英把石星送到巷子口,看着他坐上开往浦东的公交车。车子启动时,石星透过车窗,看到阿英还站在原地,用力地朝他挥手,身影在初春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却透着一种倔强的等待。
浦东,上海港机厂的大门,带着一种与振华截然不同的陈旧气息。厂区规模不小,但建筑明显上了年头,灰扑扑的墙面,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倒是枝繁叶茂。石星拿着那张薄薄的、印着“上海交通大学机械设计专业”的毕业证书,踏进了人事科的门槛。
过程顺利得近乎平淡。
“石星?交大机械的?”人事科的中年大姐推了推眼镜,接过毕业证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波澜,直接在表格上盖了个章,“行,去技术部报到吧,机械一组。试用期三个月,工资900。”甚至连身份证都没仔细核对。名校的金字招牌,在这个老牌国企里,依旧是一张分量十足、畅通无阻的通行证。这场景,与当初在振华入职时如出一辙,只是少了那份创业公司的急切和严苛。
技术部机械一组的办公室,位于一栋老式办公楼的三楼。推开门,一股混合着旧纸张、陈年木家具、灰尘和淡淡茶水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光线有些昏暗,天花板很高,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有节奏的嗡嗡声。办公室很大,摆放着十几张老式的、油漆斑驳的木质办公桌。气氛比振华总部轻松闲散得多,没有那种时刻紧绷的“战斗感”。几个中年师傅正端着搪瓷茶杯闲聊,几个年轻人或在看报,或在慢悠悠地画图。
石星的出现,引起了小小的注目。他走到靠门口、**背对着办公室大门**的第一个空位——这通常是新人的位置。刚放下包,对面那张桌子后,一个**高大、微胖、脸圆圆的**中年男人就抬起头,露出一个非常和善的笑容:
“新来的?石星是吧?欢迎欢迎!我叫陈其中,咱们组的组长。以后就坐我对面了,有啥事随时问!”
老陈的声音有着独特的韵味,带着上海本地口音的亲切感,瞬间让石星放松不少。
老陈话音刚落,石星旁边隔着一个过道的座位上,一个看起来约莫四十岁、眼神灵活的男人也探过头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容:
“小石,交大高材生啊!以后跟着我学!我叫王德发,叫我老王就行!咱们这摊子活儿,门道多着呢,慢慢来,不急!”老王的口才极好,语速很快,透着股社会人的圆滑和自来熟。石星知道,这位就是自己未来的师傅了。
办公室的其他同事也纷纷投来友善的目光和简单的招呼。没有刻意的巴结,但那份对“交大毕业生”**应有的尊重**是清晰可感的。石星后来才更深切体会到,在当下的上海,能卷进上海交大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这张文凭本身就是能力的背书。这里的气氛轻松,工作强度明显不高,大家按部就班。那些关于高层“贪污腐败”的传闻,仿佛是这个庞大机体内部另一个遥远世界的事情,与这些兢兢业业画图、处理技术问题的普通工程师们关系不大。办公室的陈旧和悠闲,反而有种老上海特有的、安稳的市井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