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的阳光总是慷慨得有些残忍,即使是在这个本该带着点秋意的午后,依然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酒店门前修剪得一丝不苟的草坪晒得滚烫。一辆线条硬朗、保养得极好的福特皮卡停在街角树荫下,与周围光鲜亮丽的豪车格格不入。
张安琪坐在驾驶座上,牛仔帽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穿着惯常的卡其布工装裤和深色衬衫,腰间的枪套里,那把她珍若生命的“丽影”安静地躺着。车窗摇下一条缝,带着热浪的空气涌进来,夹杂着酒店门口喷泉的水汽和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她在这里已经坐了快一个小时。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皮革的触感粗糙而真实。心里那片被刻意封存了数十年的角落,此刻像被投入石子的古井,泛起浑浊而冰冷的涟漪。石松亲王低沉而精准的评价——“爱国热血常被政治天真裹挟”、“私人情谊或可称豪爽重义”、“家庭感情上任性妄为、反复无常”、“多次利用了你母亲的坚韧、睿智和无限的包容与坚忍”——如同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划过。
她早已不抱希望了。从基隆港那撕心裂肺的离别,从母亲于凤至独自在异国他乡苦苦支撑、寻找女儿,从她自己在加勒比海的腥风血雨中摸爬滚打、最终在加州草原扎根……她早已用时间和经历,亲手将那个名为“父亲”的模糊影子,埋葬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但是…血脉啊…**
那个男人,那个赋予了她生命,却也带走了她童年所有安稳与母爱的男人——张学良,在被软禁、幽居了半个多世纪后,终于获得了自由,踏上了美国的土地。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华人圈。她无法完全屏蔽。
今天,他下榻在这间酒店。据说,旧日的一些“故友”闻讯而来,为他“接风洗尘”。
**“就当是…看一眼。”** 张安琪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她不知道自己想确认什么,或许是石松亲王口中那“乌龟般长久”的生命力?或许只是想看看,那个让母亲一生悲苦、让她的童年支离破碎的男人,如今到底是什么模样?了却一桩心事,从此再无瓜葛。
她推开车门,动作利落。靴子踩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她没戴帽子了,任由加州强烈的阳光照在她依旧浓密、掺杂着银丝的黑发和那张被海风与草原阳光雕刻过的、棱角分明的脸上。她的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棵扎根在悬崖边的松树,步伐沉稳地走向酒店富丽堂皇的旋转门。
门童为她拉开沉重的玻璃门,冷气夹杂着高级香氛和食物的气息扑面而来。大堂宽敞明亮,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她目光扫视,无需询问,一阵阵刻意拔高的、带着浓重东北口音、夹杂着粗豪笑声的喧哗声,就从侧翼的咖啡厅兼酒吧区传了出来,显得与这优雅的环境格格不入。
张安琪的脚步顿了顿,然后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朝声音来源走去。
咖啡厅门口,她停下了。里面靠窗的位置,围坐着一圈人,大多是上了年纪的男人,穿着或考究或随意的便装。雪茄的烟雾缭绕,桌上摆满了威士忌酒杯和几碟下酒小菜。人群的中心,是一个满头银发、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他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丝绒外套,但领口歪斜着,脸上布满老年斑,眼睛浑浊,此刻却因为酒精和众人的吹捧而泛着兴奋的油光。
正是张学良。
张安琪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瞬间锁定了他。这就是她的父亲?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帅”?时间早已将他揉搓得面目全非,只剩下一个被漫长囚禁和放纵生活掏空了精气神的衰老躯壳。一股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和生理性的排斥感猛地攫住了她。
而此刻,张学良正唾沫横飞,一手挥舞着雪茄,一手端着酒杯,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嘶哑破音:
“……哈哈!说到玩女人,老子当年那眼光,那手段!北平城里,上海滩头,哪个有名的交际花没跟老子喝过酒、跳过舞?嗐!那滋味儿……北京的遗老贵族们,个个排队把美少夫人往我房里送”
他旁边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老部下立刻谄媚地接话:“那是!少帅您当年,那才叫风流倜傥!多少名媛淑女哭着喊着想跟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