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桥”影最后一次归于平复的线条,她抬手,随意地拢了拢长发。屏风后的灯火,便在这一拢之间,悄然熄灭。黑暗中,只余下两道均匀得难以分辨彼此的呼吸声,如同潮水退去后,留在寂静沙滩上的、细碎而绵密的白色泡沫。
第四局·冰和火
丹妮小姐赤足踏上微凉的青砖地面,足音几不可闻。她行至案几旁,月光下,先取一只剔透的青瓷小杯,杯中盛满细碎的冰晶,冰下浸着上年冬日窖藏的干枯梅花,冷香暗凝;再执一把朱泥小壶,壶口仍逸出丝丝缕缕的白色水汽,是刚刚离火、滚烫的清冽雪水。
她回到榻边,月光勾勒出她沉静的侧影。她并不言语,只将青瓷杯与朱泥壶并置于月光能及之处。一寒一炽,在清辉里静静对峙,宛如宇宙初开时两颗相克又相生的星辰。
她先俯首,轻轻含住一枚冰晶。月光下,那丰润的唇色瞬间褪尽,只余下一点冰雪般凛冽的幽光;随即,她噙起一小口滚烫的雪水,舌尖倏忽间由冰白转为惊心动魄的朱红,如同洁白雪地上骤然溅落的血珠。冷与热在唇齿间交替流转,竟不见她吞咽,只将那冰火交织的极致触感,封存于方寸之间,仿佛一段无法言说、亦不肯示人的尘封密语
时间滑向六月三十日。香港回归前夜,东莞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但街道上巡逻的警车明显增多,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紧绷。Frankie和李丹妮仍在“碧海云天”顶层的“观澜轩”。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东莞无边无际的欲望灯火,远处偶尔有零星的烟花升起,不知为谁绽放。
套房内,昂贵的进口电视无声地播放着香港会展中心那场举世瞩目的交接仪式。米字旗降下,五星红旗与紫荆花旗徐徐升起。庄严肃穆的画面,与这间弥漫着情欲余韵、冰火气息尚未散尽的奢华空间,构成无声而巨大的荒诞。
李丹妮裹着一件丝质睡袍,端着一杯红酒,静静伫立在落地窗前,背对着Frankie,也背对着电视屏幕里无声上演的历史。房间里只有电视里隐约的国歌旋律和窗外城市低沉的嗡鸣。
就在那面崭新的旗帜完全升起的瞬间,李丹妮忽然转过身。脸上那完美无瑕的、职业化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Frankie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迷茫。她晃了晃杯中暗红的液体,目光穿透缭绕的香氛和水晶吊灯的冷光,落在他脸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Frankie,你说……过了今夜,像我们这样的人,究竟……属于哪里?”
她的问题像一枚冰锥,瞬间刺穿了Frankie被极致感官体验麻痹的神经。他赤裸地坐在那张承载过无数幻梦的圆床上,看着眼前这个将身体化为艺术、将情欲演绎成仪式的女子。她完美得像一个幻影,腰间那道被精心掩盖却依然存在的旧疤,是这幻影唯一的裂痕。他低头看看自己,再看看屏幕上定格的崭新旗帜和窗外东莞永不熄灭的欲望灯火。
父亲那句“往西走,才能找到回家的路”如同惊雷,在脑海中轰然炸响,却只留下更深的空洞。
向西……东莞的西边是什么?是更多、更奢华的“碧海云天”?是欲望工业链条更深邃的环节?还是……那个模糊的、名为“家”的彼岸?在这极致奢靡的温柔乡里,在这历史洪流改道的瞬间,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虚无。身体经历了一场由屏风光影、冰火交淬构成的盛大仪式,餍足到疲惫。而灵魂,却像屏风上那只被黑暗吞噬的孤鹤,彻底迷失了方向。水晶吊灯的光芒冰冷地洒下,映照着两张同样写满迷茫的面孔,在这1997年春天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