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命运的微光(1 / 2)

1983年的香港,空气里永远搅着鱼市的咸腥和车流的尾气。霓虹灯在白昼也固执地亮着,像这座永不停歇的城市疲惫却不肯闭合的眼睛。这一年,街坊邻里都叫她阿瑛——十九岁。生活的潮水正将她推向一个未知的拐角。

阿瑛的家,曾是旺角弼街火车站旁一个普通的大排档人家。父亲守着那方寸灶台,烟火气勉强糊口,也熏染着他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母亲,一个沉默的车衣女工,在日复一日的辛劳和丈夫的漠视中耗尽了心力,最终带着阿瑛逃离,改嫁他处。然而,新的港湾同样破碎。继父的酒瓶是暴力的导火索,醉后的拳脚和刺耳的咒骂,成了阿瑛少女时代挥之不去的背景音。争吵、压抑、担惊受怕,是她对“家”最深的记忆。

中学毕业,是阿瑛学生时代的句点,也是生计重担的起点。深造?那是橱窗里可望不可即的奢侈品。她像一枚被生活抛掷的棋子,在打字机键盘、商店柜台、轰鸣的车间和保险公司的写字楼间辗转。微薄的薪水,在补贴家用和养活自己之间,总是捉襟见肘。

在茶餐厅做侍应时,每月那几百块港币,沉重得压弯了腰。她得时刻赔着笑脸,忍受客人的颐指气使和无理刁难。醉醺醺的手摸过来时,她只能僵硬地侧身,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忍下屈辱和反胃——这份工,丢不得。生活的底色是灰暗的,但阿瑛心底总有一丝倔强不肯熄灭,像墙角缝隙里钻出的一星绿芽,微弱却执着地向往着阳光。

阿瑛的家蜷缩在一条窄巷深处,单间的蜗居,墙壁薄得像纸。隔壁住着去年才搬来的石家。邻里间唤作“隔壁石家”,是这条旧巷里难得的“体面人家”。但阿瑛知道,那扇门后的世界,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汹涌。石先生和王女士这对夫妇,构成了阿瑛观察成人世界复杂婚姻的一扇独特窗口。

石先生(石志坚): 约莫五十岁,戴着一副细框眼镜。他在一家公司工程部做机械工程师,是家里的经济支柱。石先生话极少,对邻里总是礼貌地点头微笑,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走路很轻,下班后最大的爱好,就是沿着广播道慢慢地、漫无目的地散步,常常走到夜间十点才归。阿瑛妈妈曾感叹:“石先生人挺好,就是太安静了,好像有什么心事压着。”阿瑛觉得,石先生像一口深井,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积压着太多无人知晓的沉郁。他在工作中似乎也不太如意,处于一种隐形的“中年危机”中,焦虑和迷茫被很好地包裹在沉默之下。他应对妻子的方式,几乎只有两种:沉默的隐忍,或是被逼到角落后的短暂爆发。

王女士(王美凤): 比丈夫小两三岁,烫着时兴的卷发,穿着也比巷子里其他主妇讲究些,显得颇为利落。她在旺角一家贸易行做会计,精明能干,对外人极其热情健谈,是巷子里的“消息通”和“热心肠”。然而,家门之内,她是另一个王美凤。早年与婆婆恶劣的关系,以及可能存在的产后抑郁(需要长期服药),给她留下了深深的烙印,让她对“失控”有着病态的恐惧。这种恐惧转化成了对家人,尤其是对丈夫,强烈的控制欲。她需要绝对的掌控感来获得安全感。王女士的日常非常忙碌且规律: 清晨雷打不动的瑜伽,下班后常去游泳馆,周末有时参加太太团聚会或教会活动。她似乎有无穷的精力投入到维持自己的健康和外界的社交形象上。然而,这种忙碌也带来一个副作用:平时她对石先生的具体“监管”是间歇性的,更多是下达指令和要求(比如必须完成的锻炼时长、家务标准)。真正的“风暴”,往往在她社交活动结束、精力尚存,而累积的不满(或发现石先生未达标)需要宣泄时,才会猛烈爆发——大约每月一次。

阿瑛的观察与分析:

隔着一道薄墙,石家那标志性的、每月一次的“大爆发”,总是如期而至。阿瑛听着,心也跟着揪紧,这场景有时会让她恍惚想起继父酒后的暴戾,虽然形式不同,但那种家庭空气被抽干的窒息感是相似的。她渐渐明白,石家的争吵核心,是性格与需求的巨大错位。

石先生渴望的是一份疲惫工作后的宁静,一个可以喘息的港湾。他习惯用沉默和退让来换取暂时的和平,把压力深埋心底。但王女士,她的世界充满了需要被填满的不安和需要被严格执行的秩序。丈夫的沉默在她看来是消极抵抗,是“没把我和这个家放在心上”;他偶尔的爆发,则成了她新一轮控诉和证明自己“操心”的绝佳论据。更关键的是,王女士不懂得“适可而止”,也缺乏情绪缓冲的开关。 当她的不满积累到一定程度(往往就在她结束某个愉快的社交活动回家后),一旦找到导火索(比如石先生切错了菜、锻炼时间不够),就会像被点燃的炸药桶。她的“关心”和“要求”瞬间升级为尖锐的指责、翻旧账和人身攻击,形成一场无法被中途叫停、必须“宣泄”到她自己精疲力竭才罢休的风暴。阿瑛觉得,王女士像一团熊熊燃烧、却找不到正确燃料的火,最终只能灼伤身边最亲近的人。而石先生,则像一块被这周期性火焰不断炙烤、却无处可逃的木头,最终要么化为灰烬,要么在沉默中爆裂。

争吵的内容,阿瑛听得真切。王女士的声音又急又高,像刮擦的玻璃,极具穿透力:

“讲过几百次了!大白菜要横着切,纤维才短,口感才好!你竖着切是什么意思?跟我作对吗?我今天游完泳回来就看到这样!”

“番茄!番茄要烧到出汁水!干巴巴的一盘,怎么吃啊?你是没心思煮还是根本没脑子记?跟昨晚张太太的老公比比,人家多会做菜啊!”

“石志坚!你今天锻炼够时间没有?我看着钟呢!40分钟,一分钟都不能少!我瑜伽班的太太们都夸我保养得好,你就一点都不怕以后瘫在床上要我伺候吗?”(语气从命令迅速滑向恐吓和贬低)

石先生的回应起初是闷闷的:“知道了…下次会记得。” 或是疲惫的:“今天跟外国客户开会很受气,太累了,少练十分钟行不行?” 但当王女士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将他微弱的辩解完全淹没,并开始翻旧账、上升到人身攻击(“你就是这么没用!”、“我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你怎么不学学隔壁陈先生那么会赚钱?”)时,那口深井也会猛然沸腾:“你有完没完?!整天拿别人跟我比!我上班已经够烦了!回到家还要受你的气!你游完泳吃饱了撑的就回来找茬!” 然而,口才和气势的悬殊,让他短暂的爆发很快又偃旗息鼓,只剩下更深的沉默或关门而去的声音。

石家的儿子石宇,二十岁,港大学生,暑假在家做英文校对。阿瑛在楼道里碰见过他几次,高高壮壮,体格明显继承了母亲那边的健硕,但眉宇间却锁着父亲般的沉郁和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父母的争吵,尤其是那每月一次的激烈风暴,是他成长的背景音。风暴来临时,他那壮实的身躯会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房门紧闭,像一道试图隔绝噪音的壁垒。阿瑛后来还借过他的港大图书证。阿瑛猜想,这个家,对他这样高大却沉默的年轻人而言,恐怕也只是一个暂时的驿站。自从儿子上大学,石先生和王女士早已分房而睡,物理空间上的隔绝,是这场无解婚姻最无奈的注脚。平日里,王女士忙于自己的锻炼和社交,石先生沉默散步,家中倒有一种奇异的、紧绷的平静。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每月一次的雷暴,终会来临。

四、电话那头的星光

1983年的夏天,暑气蒸腾。阿瑛正端着油腻的托盘在餐厅人声鼎沸中穿梭,突然被叫去接电话。听筒里传来表妹阿芳急切又兴奋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