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的香港,夏意粘稠得化不开。九龙塘的旧唐楼里,海风湿咸的热气裹着市声,从敞开的窗户涌入狭窄的居室。他对着斑驳的镜子,手指穿过微卷的额发,发丝在汗水浸润下倔强地翘着。镜中是一张十八岁的脸,圆润里透着青涩的棱角,眼睛大而亮,瞳仁在窗边天光下泛着一点棕色的微光,嘴角天生微微上翘,总像噙着一点腼腆的笑意——这笑意是少年尚未被世事打磨过的底色。他有着一股子安静的韧劲,眼神里既藏着对未来的懵懂好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执拗,仿佛认定脚下的路,再难也会一步步走稳。
身上那件洗得极薄的圆领白汗衫,领口已有些松垮,透出底下年轻而清瘦的锁骨线条。深蓝色牛仔裤包裹着双腿,裤脚随意地挽起一折,露出清晰的脚踝,脚上踏着双旧白帆布鞋,鞋帮边缘有细密的裂纹,却干干净净。这身打扮,是那个夏天街头少年最常见的模样,平凡,却自有一种未经雕琢的青春质地。他天性里带着点温吞的腼腆,不太会主动张扬,但内心却敏感细腻,能轻易捕捉到周遭细微的声响和光影变化,比如母亲擦碗时水珠滴落的轻响,或是窗外云影掠过地砖的瞬间。
家,不过方寸之间。客厅兼作饭厅,一张折叠方桌占据了小半空间,午后阳光艰难地穿过晾满衣物的狭小露台,在褪色的地砖上投下摇曳的、水痕般的影子。父亲在船厂敲打钢铁的声音仿佛还留在清晨的空气里,母亲在狭小的厨房里擦拭着最后一只碗碟的水渍,动作里有种经年累月的静默。小妹伏在桌边,小辫子翘着,一笔一划地描红字,偶尔抬眼看看哥哥,眼神纯净得如同露水。他安静地看着这一切,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在心底悄然生长。
他吸了口气,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母亲擦干手走过来,替他正了正其实并无褶皱的衣领:“出去寻工,莫怕辛苦,莫嫌工小,”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一步一步来。”他用力点头,那点天生的笑意在唇边凝实了些许,带着承诺的重量:“知啦,阿妈。”门在身后关上,隔开了屋内的荫凉与门外白花花的暑气。他紧了紧手中的履历纸,那份骨子里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随着脚步融入了街市的喧嚣。
街市喧嚣扑面而来,人潮与车流蒸腾着热浪。他捏着薄薄几张履历纸,在铜锣湾的楼宇森林间穿梭。汗珠沿着鬓角滚落,渗进棉质汗衫的领口。推开一幢旧写字楼的玻璃门,冷气激得他一颤。面试室狭小,经理目光审视,问题简短而直接:“中七毕业?识英文么?打字快不快?”他答得谨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张努力绷紧的弓,努力克服着面对陌生人时本能的局促,每个回答都透着老实和诚恳。出门时,他对着那扇磨砂玻璃门微微躬了躬身——即使门内的人未必看见,这是他为自己守住的体面,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谦逊。
日头毒辣,脚步丈量着希望与失望。贸易行、小商号、洋行代理…薄薄的履历递出又退回。一次面试后,他独自坐在维多利亚公园的长椅上,看着脚边被晒蔫的小草,沉默地嚼着一个菠萝包,喉头有些发紧,是面包粗糙的质感,也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涩意。然而,这份失落并未化作抱怨,只是化作更深的沉默和下一次更用力的敲门。走到轩尼诗道转角,一家琴行亮堂的橱窗攫住了他的目光——里面静静卧着一支崭新的麦克风,金属支架闪烁着清冷锐利的光,像一枚沉默的星。他脚步顿住,指尖在裤缝边无意识地轻轻弹动,仿佛正触碰着某个无形而熟悉的旋律,那一刻,腼腆的眉眼间仿佛有光点亮,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向往。这片刻的凝望,是烈日下短暂栖息的梦。
几天后,又一间贸易行的冷气房里,他端坐着。经理翻看他的履历,随口问:“后生仔,除了读书写字,有冇其他特长?”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坦诚,甚至有点莽撞的直率:“我…唱歌还可以。”话音落,连自己都觉得突兀,耳根微微热起来。经理却笑了,合上文件夹:“好,下礼拜一,九点,带支笔来报到,打打文件,学学跟单。”那声音平淡,落在他耳中却如清泉击石。
暮色温柔地浸染着唐楼陈旧的轮廓。他几乎是跑上楼梯的,那份平日里包裹着的安静腼腆被纯粹的喜悦冲开。推开家门,母亲正盛汤,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只有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着小小的炭火。“阿妈,”他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微颤,那份沉甸甸的责任感仿佛找到了第一个小小的支点,“搵到工了!贸易行,文员仔!”父亲放下报纸,厚实的手掌落在他肩上,重重按了一下。那力道沉甸甸的,是男人之间无言的赞许与托付,胜过千言万语。
窗外,九龙塘的灯火渐次亮起,连成一片温暖的星海。这1979年的夏天,汗水的咸涩与初次踏入成人世界的微尘,就这样沉淀进他的骨骼。他站在这个闷热黄昏的门槛上,望向窗外那片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那广大的、喧嚷的、尚不可知的世界,正以它沉默的喧嚣,迎向一个少年初次郑重其事的跋涉。他深吸一口带着饭菜香的空气,听到妈妈的喊人吃饭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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轩尼诗道的琴行橱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将午后毒辣的阳光滤成清泠泠的光瀑。他怔怔站在玻璃前,汗珠沿着鬓角滑进洗薄的圆领白汗衫。那支崭新的麦克风立在猩红丝绒上,金属支架流淌着冷冽的光泽,如同深海中打捞起的银矛。他指尖在裤缝边无意识地轻叩,敲击着只有自己听得见的节拍——直到一个低沉带磁的男声混着奇异的旋律切进他的幻梦:
> *「夕阳醉了 落霞醉了」*
> *「任谁都掩饰不了」*
那旋律陌生又奇异地熨帖,像早该刻在骨髓里的印记。他猛地回头。
石松正站在三步之外,米白色亚麻西裤熨帖地裹着长腿,墨镜推到鬓角,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周璇挽着他手臂,珍珠灰真丝旗袍在热浪中纹丝不乱,目光却精准地落在他汗湿领口下嶙峋的锁骨和那双清澈见底的棕瞳上。
“年轻人,”石松走近半步,皮鞋尖几乎触到少年开裂的帆布鞋边,“你也喜欢这调子?”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南方口音,温润而清晰。
少年喉结滚动,老实回答:“没…没听过,但觉得很熟悉。” 那份腼腆的坦诚,毫无矫饰。
周璇的视线掠过少年额角翘起的微卷发梢,停驻在那双眼睛深处。少年眼里也燃着这般未经世事的星火与纯粹的向往。她指尖在丈夫臂弯轻轻一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