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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报应十一(崇经像)(2 / 2)

天宝七年的西南边陲,滉州刺史李知古的尸身还横在官衙阶前,血水渗进青石板缝里,招来成团的蚊蚋。崔善冲带着二十多个残兵退入密林时,听见身后传来蛮人追猎的号角声。

“去昆明!”这个文弱判官撕下染血的官袍下摆,“使君既死,我等当护印信入滇。”

可横断山的夜像个墨瓮。众人深一脚浅一脚逃了半个时辰,才发现一直在原地打转。参将喘着粗气瘫在榕树下:“完了...这是傩师的鬼打墙。”

崔善冲摸向怀中,铜印旁躺着本《金刚经》。这是赴任时师父所赠,笑他“书生戎马,当带般若剑”。此刻他忽然明白,真正的绝境不在瘴疠之地,而在人心方寸之间。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他轻声诵起经卷。初时只是安抚惊惶,后来字句渐如泉涌。当念到“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时,林深处倏然亮起一星火光。

老参军猛地起身:“是磷火?”

那光却稳稳定在丈外,暖黄如豆,竟照见脚下隐约小径。众人顾不得多想,互相搀扶着追光而行。说也奇怪,那火光总在三步前引路,遇沟则缓,逢崖则明。有士卒想凑近看个究竟,火光便灵巧地滑开尺许。

崔善冲始终走在最前。经文字句在他唇齿间流转,他忽然想起十四岁初读此经时,曾问师父何为“无住生心”。此刻穿行在生死边缘,他竟品出些滋味——就像这引路火光,不即不离,不停不驻。

子夜过某处深涧时,新兵失足滑倒。火光骤然胀大如莲华,将整队人笼在光晕里。崔善冲回头望去,但见追兵火把在对面山腰闪烁,竟似全然不见他们踪迹。

五更鼓响,天际透出蟹壳青。火光渐淡时,昆明城的垛口轮廓跃入眼帘。守城兵卒惊见这群血衣人从晨雾中走出,忙开城门相迎。

“昨夜是何人执火引路?”参将清点人数时间道。

众人面面相觑——那火光不知何时已消散无痕。

崔善冲默然按了按怀中。经卷烫得惊人,翻开处正是“如露亦如电”那页,纸缘竟有焦卷痕迹。后来他官至太守,总在书房供着这本焦边经卷。有次三岁稚子伸手要摸,他轻拦道:“这里头锁着二十多条性命。”

某年有游方僧路过,盯着经卷叹道:“至诚所感,文字亦能化光明。”崔善冲但笑不语。他深知那夜真正的火光,原就不在外间——当人放下对生死的执着,心灯自会照破山河万朵。

就像暗夜行路,虽不见星月,却自有胸中长明灯盏,引你渡过千山万壑。

9、唐晏诵经免祸

唐开元初年的风,总带着些不安分的尘土,从梓州的山道吹到晋州安岳县时,已把唐晏的脚步磨得有些沉重。他原是梓州城里个普通的读书人,不贪求功名利禄,唯独痴迷一部佛经,每日晨光刚漫过窗棂,或是暮色浸满屋檐,总能听见他屋里传来朗朗的诵经声,十年如一日,从未间断,单日里最少也要念上七遍,仿佛那经文中的字句,早成了他呼吸般自然的习惯。

只因厌烦了梓州城里的是非纷争,唐晏才揣着那本磨得边角泛白的佛经,躲到了安岳县。本想寻个清静处,安安分分过日子,可人心难测,他性子耿直,前些日子与邻人张老三起了争执——张老三想占他家屋后那片小竹林,唐晏不肯让,两人吵得面红耳赤。原以为这事过了便了,没承想张老三记了仇,见安岳县的使君刘肱是个刚愎自用的性子,竟揣着几两碎银去告状,添油加醋说唐晏私藏禁书,还背地里非议官府。

刘肱本就对这些“外来户”没什么好感,听了张老三的谗言,当即拍了案,差了四个捕快,让他们连夜去拿唐晏。

那天夜里,唐晏刚诵完第七遍经,正准备吹灯歇息,眼皮子沉得厉害,没一会儿便靠在桌案上睡着了。迷迷糊糊间,他看见个身披袈裟的胡僧,高鼻梁,深眼窝,手里握着串佛珠,走到他跟前,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施主,祸事将至,快些离开此地!”

唐晏猛地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了大半,只漏下几缕惨淡的光。他定了定神,想起胡僧的话,心里犯嘀咕:自己在安岳县没得罪谁,除了张老三那点过节,难不成真出了事?正犹豫着,院门外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夹杂着捕快的吆喝:“唐晏在哪?快出来受捕!”

唐晏心里一紧,知道胡僧的话应验了,也顾不上收拾东西,只揣好那本佛经,从后墙的狗洞钻了出去,一路往南跑。夜里的山路不好走,他摔了好几跤,膝盖和手掌都磨出了血,可身后的脚步声像是追魂似的,一刻也没停。他不敢回头,只凭着一股劲往前奔,不知跑了多久,天快亮时,终于看见了遂州方义县的城门。

本以为进了城就能喘口气,没承想刘肱派的人竟追得这么紧——那四个捕快也跟着进了城,在街头巷尾四处搜寻,眼看就要撞见他。唐晏慌了神,转身躲进一条窄巷,可巷子尽头是堵高墙,根本无路可逃。捕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靠在冰冷的墙上,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忽然想起怀里的佛经,便双手合十,闭上眼睛,一心念起经来。

“南无阿弥陀佛……”他的声音有些发颤,却格外专注,每一个字都念得清晰,往日里诵经的平静渐渐压过了慌乱。巷口的脚步声停了,他听见捕快在说话:“刚才还看见个人影往这边跑,怎么不见了?”另一个人说:“再仔细找找,这么窄的巷子,他跑不了!”

唐晏依旧闭着眼诵经,能感觉到捕快的脚步就在他身边来回走动,甚至能闻到他们身上的汗味和兵器的铁腥味。可那些人像是看不见他似的,搜了半天,只骂了句“邪门”,便转身离开了。

直到巷子里彻底没了动静,唐晏才睁开眼,腿一软坐在了地上,后背全被冷汗浸湿。他摸了摸怀里的佛经,书页还是温热的,忽然明白过来——不是捕快眼瞎,而是他十年如一日的诵经,早已让他心怀敬畏与平和,这份专注与虔诚,竟在危难时成了庇护他的力量。

后来唐晏在方义县定居下来,依旧每日诵经,只是比从前多了份从容。有人问他当年为何能躲过一劫,他总笑着说:“不是我运气好,是每日的坚持没白费。”其实哪是什么运气,不过是平日里的积累,在关键时刻结出了善果。就像播种的人,日复一日浇水施肥,看似平淡无奇,可等到风雨来时,那些扎得深的根,自会护着庄稼熬过难关。生活里的每一份坚持与虔诚,从来都不会白费,它们会在不经意间,为你挡住突如其来的风雨,护你平安。

10、张御史

天宝年间的淮水,总在清晨泛起青灰色的雾霭。御史判官张大人立在官船头,看着艄公撑开长篙,忽然听见岸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且慢!载我一程!”黄衫人踉跄扑到岸边,草鞋上沾满泥泞。

船夫举篙要打:“哪来的刁民,敢拦御史官船!”

张御史却抬手制止。他见那人面色焦黄,额角结着夜露凝成的霜花,心肠一软:“渡个百姓能误多少时辰?”亲自将早餐剩的胡饼掰了一半递过去。

黄衫人接饼时,手指冷得像河底卵石。

船至对岸,张御史整了整獬豸冠,忽见那黄衫人竟立在驿馆门首。他心头不悦:“既已渡你,为何尾随?”

“判官恕罪。”黄衫人将他拉到古槐下,“在下实乃阴差,今日原该在淮水中索君性命。”

张御史猛地后退,腰间银鱼符撞在槐树上铮铮作响。

“方才船上承君一饭,不敢相忘。”阴差叹息,“只能为君争得一日之期。”

“容我归家告别妻儿...”张御史喉头发紧。

“阴律如山。”阴差袖中露出半截铁链,“我不过如人间里胥,岂敢擅改期限?”见对方面如死灰,又低声道:“若肯许我二百千纸钱,或可周旋。”

张御史苦笑:“我此刻已是待死之鬼,何处筹钱?”

“尊夫人若梦君索钱,便是允了。”阴差言罢化作清风。

是夜张宅烛影摇红。张夫人惊坐而起,推醒乳母:“梦见夫君浑身是水,要二百千纸钱!”

乳母嘟囔:“梦岂作准?”翻身又睡去。

此刻驿馆中,张御史忽见阴差复现:“尊夫人欲应,奈何乳母不信。”遂闭目凝神,一心念及乳母。不过半炷香工夫,阴差抚掌:“成了!”

张御史但觉身坠万丈深渊,惊醒时汗透重衫。他当即告假还乡,推门正见妻女在院中焚化纸钱。乳母颤手指着灰烬:“昨夜又梦郎君立雾中,说‘妈妈救我’...”

十年后的寒食节,张御史在淮水畔祭扫。新来的船夫不知旧事,犹自夸口:“这渡口灵验得很!听说十年前有御史在此积德,向阎王借了十年阳寿呢!”

清风掠过水面,吹动老人手中纸钱。他望着当年停舟处,忽然明白:那日渡的不是黄衫客,原是自己的善念。就像暗夜行路,你递给陌路人的灯盏,终会照亮自己的归途。

11、李昕

天宝三年的洛阳城,说起善持千手千眼咒的李十四郎,连西市占卜的胡僧都要合掌赞叹。这日黄昏,李昕刚为染瘴的商贾诵完咒,窗外忽闻马蹄声碎。老家仆滚鞍下马,哭倒在阶前:“郎君速归!姑娘被邪祟缠身,已然咽气了!”

李昕手中的杨枝净水洒了半盏。

三昼夜疾驰,待他冲进故宅时,满院素幡如雪。母亲瘫在灵床前,攥着女儿冰冷的手喃喃:“我儿去时一直唤十四兄...”

此刻的幽冥道上,李家小妹正被数十青面鬼拉扯。坟茔间的磷火粘在裙裾上,烧出点点窟窿。忽有个额生独角的鬼吏拨开众鬼:“且慢!这可是李十四郎的胞妹?”

群鬼顿时缩手,有个吊睛鬼嗫嚅:“前日老五去缠患疟的张书生,被李昕咒得现了形,现在还在忘川底泡着哩!”

正争执间,西北天忽涌金芒。鬼吏变色:“快送还阳世!李昕已过汜水关,他那咒语能震三界...”

小妹还魂时,指尖尚凝着坟头露水。她睁眼见兄长风尘仆仆立在榻前,银灰斗篷还沾着夜渡黄河的水汽。更奇的是,李昕腰间那串桃木念珠正自行转动,颗颗泛出暖玉光泽。

“阿兄...”她虚弱地指向窗外,“那些鬼物说惧你德行。”

此事传开後,终南山的道长拄杖来访。夜观星象时,老道忽然笑道:“郎君可知为何邪祟惧你?”他指向北斗勺柄,“善念如灯,暗夜愈明。那千手千眼咒原是心镜,照见的是你十七年不辍的慈悲。”

后来某年中元节,小妹在河灯上写往生咒,墨迹入水竟成金粉。岸边老者捋须感叹:“李家郎君的善业,已能泽被亲眷了。”而此时的李昕,正在陇西古道为饿殍诵往生咒。荒原上长明的,不是咒术,而是那盏从未熄灭的心灯。

原来真正的护身符,不在经卷咒语,而在日复一日的善念积累。就像春溪润物,虽无声无息,却能让整片山谷开出莲花。

12、牛腾

武周年间的长安城里,裴炎府邸的书房总飘着淡淡的墨香。十七岁的牛腾坐在案前,手里捧着一卷《礼记》,笔尖悬在纸上,却在琢磨方才舅舅裴炎问的朝堂事——那时裴炎还是侍中中书令,官拜河东侯,朝堂大小事总爱和这个外甥商议。牛腾字思远,生得清瘦挺拔,性子沉静寡言,却总在关键时刻说出些通透见地,裴炎常摸着他的头叹:“我这外甥,比朝中老臣还懂分寸。”

这年,牛腾刚过弱冠之年,就凭明经科高中,被选为右卫骑曹参军。按说前途正好,可他却没半点官场子弟的张扬,依旧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袍,每日除了处理公务,就躲在屋里读经。有人笑他傻,放着好好的前程不钻营,他却只是笑笑:“我慕陶潜风骨,若能做个‘布衣公子’,比当多大官都自在。”

那时王勃等四位才子还未成名,常来牛腾府上讨教诗文。牛腾从不摆架子,总是温酒相待,逐字逐句帮他们修改文章,还把自己珍藏的典籍借给他们看。后来四人声名鹊起,逢人就说:“若无牛公指点,我辈难有今日。”牛腾的勤俭与才德,也渐渐在长安城里传了开来。

可天有不测风云。裴炎因反对武则天称制,被冠上“谋逆”罪名,满门受牵连。牛腾刚过而立之年,就从京官贬为罽(ji)州建安丞,成了偏远之地的小官。更凶险的是,当时中丞崔察正得势,专管贬官辞行之事——他本就与裴炎有旧怨,凡是裴家相关的人,要么被他扣下治罪,要么直接处死,死在他手里的人不知有多少。

牛腾要去见崔察辞行,心里清楚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他站在长安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竟有些茫然。忽然,一个穿着黄衣的高大男子走到他面前,声音洪亮:“公子这是要去见崔中丞?就不怕丢了性命?”

牛腾一惊,反问:“先生怎知我的事?”

黄衣人笑了笑:“我虽不才,却知公子是善人。你身上可有犀角刀子?”

牛腾摸了摸腰间,还真有一把——那是他父亲留下的旧物,犀角柄磨得光滑,刀刃虽不锋利,却一直带在身边。他把刀子递给黄衣人,对方接过,在刀柄上轻轻摩挲几下,又还给了他:“你带此刀去见崔察,他若问起,你只说‘刀随人走,人随本心’,保管你无事。”说完,黄衣人转身就走,眨眼间没了踪影。

牛腾半信半疑,却也没别的办法。到了崔察府中,崔察果然满脸阴沉,见他进来,拍着桌子喝问:“你是裴炎的外甥?他谋逆作乱,你就不怕被牵连?”

牛腾定了定神,从腰间解下犀角刀,双手捧着:“回中丞,此刀是先父所留,我带它多年,只知‘刀随人走,人随本心’。舅舅之事,我不敢妄议,但我自为官以来,从未做过半点亏心事,还请中丞明察。”

崔察盯着那把犀角刀,又看了看牛腾坦然的神色,不知怎的,原本的杀意竟消了大半。他沉默片刻,挥了挥手:“你走吧,往后在地方上,好自为之。”

牛腾就这样捡回一条命,带着家人辗转来到罽州建安。这里偏僻荒凉,百姓多是夷獠族人,不懂中原礼仪,甚至还有些部落保留着猎头的习俗。牛腾没抱怨,反而觉得这里清净——他本就弃官从好,一心向佛,如今正好能在这里传播佛法。

他先从改变风俗做起。见夷獠人说话直白,甚至有些粗鄙,他就教他们“言无伪,行无颇”,待人要真诚,做事要端正;见他们生病只知求神,不知医治,他就找来郎中,教大家识别草药;遇到部落之间争斗,他就背着经书去调解,用佛经里的“慈悲”“向善”慢慢开导。

日子久了,夷獠人渐渐喜欢上这个温和的县丞。有人见他穿得简朴,送来兽皮;有人收成好,送来粮食,他都一一谢绝,只说:“我有俸禄足够,你们把东西留给家里人吧。”他还在县里设了好几处道场,请僧人来讲经,不少夷獠人受他影响,也开始信佛,建安城的风气渐渐变了,再也没有之前的野蛮。

可安稳日子只过了三年,庄州的夷獠部落突然反叛,一路打到建安。城里的乱兵杀了郡里的长官,不少豪强也趁机起兵,场面乱成一团。乱兵们找到牛腾,把他绑在大树下,举着刀就要砍——有人说他是“中原官”,留着也是祸患。

牛腾闭着眼,心里想着这些年在建安的日子,倒也没什么遗憾。可就在刀要落下的瞬间,一个夷獠汉子突然冲了过来,手里的长刀一挥,直接砍死了举刀的乱兵。汉子指着剩下的乱兵怒骂:“县丞是好人!他教我们读书,帮我们治病,你们怎么敢害他?”

说着,汉子找来一个竹笼,把牛腾放进去,叫上几个力气大的族人,抬着竹笼就往山里跑。一路上,他们避开乱兵,翻山越岭,连饿了都只啃几口野果,却把仅有的干粮留给牛腾。等乱兵退了,汉子又把牛腾和他的家人送回城里,临走时还说:“县丞若有难处,只管找我们,我们拼了命也会护着你。”

叛乱平息后,郡里把牛腾的事上报朝廷。武则天看了奏折,也赞他“勤俭有德,深得民心”,下诏书恢复了他的官职,还允许他随时回京。可牛腾没回去,反而请求留在地方,后来又先后做了几个县的县令。

不管到哪个县,他都坚持“计日受俸”——做多少天官,拿多少天的俸禄,从不多拿一分钱。有人劝他:“大人何必这么较真?地方上的供奉,拿一点也无妨。”他却摇头:“我本就为求心安,若拿了不该拿的,夜里都睡不安稳。”

后来,牛腾彻底弃官,专心研究佛法。有人问他,这辈子从京官贬到小县,又经历过生死,后悔吗?他笑着指了指案上的佛经:“我这一辈子,守着本心,护着善人,传着善念,哪里有什么后悔的?”

牛腾的一生,没有惊天动地的功绩,却用“本心”二字,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他告诉我们:人生路上,无论遇到多大的风浪,只要守住本心,行得端正,就不怕走偏;而那些对他人的善意、对信仰的坚持,终会像一盏灯,不仅能照亮自己的路,还能温暖身边的人——这便是最难得的“自在”。

13、李元平

大历五年的东阳寺,木樨花开得正酣。刺史公子李元平在禅房窗下摊开书卷,总觉有暗香拂过纸页。这日黄昏,他正临摹《兰亭序》,忽听廊下环佩叮咚。

但见绯红罗裙掠过竹帘,女子领着两个青衣侍女迤逦而来。元平搁笔欲避,那女子却回眸一笑——眼波如春水漫过青石,惊得他忘了礼数。

“何处狂生?”青衣侍女横身拦阻,“我家娘子岂是你能窥视的!”

争执间红裙女子去而复返,见到元平竟怔住了:“郎君...”她指尖微微发颤,“可记得江州衙门的海棠?”

当夜禅房灯暖,女子自称姓柳。她抚着元平案头镇纸轻叹:“前世你是江州门吏,我是刺史幼女。那年你守在我绣楼外,总把落花排成诗句。”

元平只当是艳遇,却不知寺后古槐上,夜鸦纷纷惊飞。

第七日晨钟响时,柳娘子忽然落泪:“我实非生人。”她掀开左袖,腕间朱砂痣如血滴,“当年你暴病身亡,我偷用判官朱笔在你左股留记,盼来世相认。”

元平慌忙卷裤查看,但见大腿外侧果然有暗红印记,形似半朵残梅。

“这十日相聚,是我向冥司求来的。”她将金缕裙铺在榻上,“时辰将至...”

子时阴风骤起,窗外现出牛头鬼影。柳娘子把玉环塞进元平掌心:“记住!明年寒食往北三十里,见双蝶处即我坟茔。”

元平追出寺门,只见月色如霜铺满石阶,那袭红裙已化入雾中。翌日小沙弥扫地,拾得金丝绣成的并蒂莲香囊——昨夜分明收在箱底。

来年寒食,元平依言北行。在荒草丛生的官道旁,果然有双白蝶绕着一截残碑飞舞。碑文漫灭,只辨得“江州柳氏”四字。他掘开浅土,见朽棺中金缕裙仍鲜亮如新,玉环静静压在襟前。

更奇的是,自那日后他左股朱痕渐淡。某夜梦回,见柳娘子立满月中说:“君阳寿未尽,我今转生杭州商贾家,左襟有朱砂记...”

二十年后元平任钱塘县令,某日巡察织坊。有个挽双鬟的女童蹦跳而来,衣领滑落处,赫然现出朱砂记。她仰头递来新采的莲蓬:“大人吃果果。”

元平接过莲蓬,指尖轻触女童掌心。春风穿过织机,带着前世的木樨香。

原来有些缘分,纵使隔着重泉,也会被执念照亮相逢的路。就像月影沉潭,捞不起整轮明月,却留得满掌清辉。

14、吴卒诵真言得愈

唐时长沙城外,有个姓吴的后生,生来力气大,却没学过什么营生,只靠着上山捕猎、下河钓鱼过活。后来官府征调兵卒去平定南方蛮族,他力气大被选中,成了个征蛮卒夫,可骨子里那股捕猎渔钓的习性,却半点没改。

一次休战间隙,他溜到河边钓鱼,钓了半天没见着鱼,却捞上来一只白龟。那白龟壳上纹路细密,通身泛着温润的光,看着就不一般。可吴卒哪懂这些,只想着许久没尝过荤腥,当即生了火,把白龟煮成羹,吃得一干二净。

没曾想,祸事来得比军情还快。当天夜里,他浑身就开始发痒,伸手一挠,竟挠出了好些红疮。起初他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山里的蚊虫叮咬,可过了两天,那些红疮竟开始溃烂,脓血直流,疼得他白天没法持械操练,夜里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号叫声在营地里老远都能听见。

更可怕的是,溃烂的地方越来越多,眉梢、鬓角的皮肤渐渐脱落,连手脚的指甲都开始往下掉,整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军医来看了好几次,开的药敷上也没用,他眼看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却偏偏死不了,只能在痛苦里熬着。

等到战事结束,吴卒没了营生,又成了个废人,只能拄着根木棍,在安南的集市上乞讨。路人见他浑身溃烂、模样吓人,要么绕着走,要么扔几个铜钱就赶紧躲开,没人愿意多跟他说一句话。

这天,集市上来了个云游僧人,穿着洗得发白的袈裟,看见吴卒蜷缩在墙角,不仅没躲开,还蹲下身来。僧人看着他溃烂的伤口,眼里满是怜悯,问道:“施主这般模样,可是遭了什么报应?”吴卒听了,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断断续续把自己吃白龟、而后生疮溃烂的事说了一遍。

僧人叹了口气,说:“万物皆有灵,你不该随意伤害生灵。不过如今悔改还不晚,你可愿意回心念诵大悲真言?我亲口教你,若是能诚心精进,必定能获得善报。”吴卒早已走投无路,听僧人这么说,忙不迭点头,挣扎着想要磕头谢恩。

僧人连忙扶住他,而后一字一句地教他念诵大悲真言。吴卒忍着身上的剧痛,把每一个字都记在心里,从那天起,不管是在破庙里躲雨,还是在集市上乞讨,他都一心念诵,不敢有半点懈怠。

说来也奇,随着他念诵的次数越来越多,身上的溃烂竟慢慢止住了,新的皮肉一点点长了出来。又过了几个月,那些曾经深可见骨的疮口竟全好了,连之前脱落的眉毛、鬓发,还有手脚指甲,也都重新长了出来,和从前没两样。

吴卒知道,这是真言的力量,也是自己诚心悔改的结果。他感念僧人的指点,也厌倦了从前浑浑噩噩的日子,便找了座寺庙削发为僧,法号智益。后来,他在伏波将军的旧宅地基上建了一座精舍,再后来又住持了泉州开元寺,成了当地有名的僧人。

通慧大德楚彤曾和智益相识,常把他的故事讲给旁人听,提醒大家要敬畏生灵、诚心向善。这故事也告诉我们,犯错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悔改;只要心怀敬畏、诚心弥补,哪怕曾犯下过错,也能得到救赎,开启新的人生。

15、乾符僧

乾符年间的夔门,总在子时过后泛起青雾。那雾带着江底淤泥的腥气,常让泊在白帝城下的船家彻夜点着鱼油灯。

这夜雾特别浓,有个游方僧在船舱里结跏趺坐。诵经声惊起了礁石上的夜鹭,经文字句撞在瞿塘峡峭壁间,碎成空谷回音。当年他师父说过:“持诵如刻舟,虽不见痕,江底自有印记。”

“师——父——”

似有似无的呼唤渗进经声。僧人抬眼望去,见江面浮着个戴进贤冠的人头,水珠正从乌纱帽檐滴落。那东西缓缓逼近,腥风里竟混着龙涎香。

“法师莫惊。”来人眼眶里游着银鱼,“在下许道坤,贞观年间任夔州刺史。”

僧人捏紧念珠:“施主是人是鬼?”

“非人非鬼。”许道坤苦笑时,嘴角渗出黑水,“昔年贪墨赈灾银,杖杀囚犯,死后罚作滟滪堆龙王,已镇守江心二百四十载。”他指向暮雨峰下的旋涡,“那便是我的龙宫,终日听着亡魂哭嚎。”

僧人忽然想起《地藏经》云“业力如影”,不禁合掌:“檀越现身,所为何来?”

“闻法师诵经,如饮甘露。”龙王的鳞片在月光下泛青,“三千年刑期,今夜竟得片刻清凉。”他忽然剧烈咳嗽,吐出半片生锈的官印。

原来这龙王每夜要亲眼见证三起船难。上月有商船载着嫁衣少女沉没,昨日有书生揣着进京赶考文书溺毙,明晨还有运药材的货船要粉身碎骨。

“法师欲救苍生?”龙王看出僧人所思,摇头时冠冕叮当,“此间翻船皆非天灾——贪快的嫌逆水费工,吝啬的用朽木造船,还有为省灯油钱夜航的...业力纠缠,岂是龙族能阻?”

僧人怔怔望着江心。那里正浮起崭新的碎木板,隐约传来妇人哭喊:“当家的偏要冒雨行船...”

忽闻鸡鸣破晓,龙王身形渐淡:“盼法师常驻江畔,经声可暂缓我喉中火烧。”说罢沉入漩涡,留半截断桅在江面打转。

三十年后,有客商夜泊白帝城。听说江心旋涡近来平缓许多,常有老僧在礁石上诵经。月光皎洁时,能见经文字句化作金芒,如网罩住整段凶滩。

而那滟滪堆深处,锈蚀的官印正慢慢长出青苔。或许再遇三千个持诵不辍的僧侣,便能将这苦役化作风烟。

原来渡人终是渡己,就像江流千转,看似冲刷两岸,实则雕琢的是自己的河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