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史世光
东晋咸和八年,襄阳人史世光在武昌去世。第七日黄昏,沙门支法山在灵堂前诵念《小品般若经》,诵至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时,倦意袭来,不觉倚着蒲团小憩。
师父...
似有似无的呼唤惊醒了支法山。他抬眼望去,见烛火摇曳的灵位前竟凝着一抹青影。恰在此时,守夜的婢女张信提着灯笼进来添灯油,突然失手打翻了灯盏。
公子?张信颤声望着那青影。但见史世光身着生前最爱的月白深衣,腰间仍系着母亲绣的松鹤纹香囊,只是身形通透如晨雾。
阿信莫怕。世光的声音带着空谷回响,我本该堕入地狱,幸得支师父诵经超度。方才昙护、昙坚二位沙弥来接引,说要带我去第七梵天乐土。
支法山心中一凛。昙护、昙坚正是他去年病逝的两个小徒儿,未想他们在彼岸仍守着佛法。
世光转向张信:我生前供奉在寺里的那对经幡,可否劳你取来相送?他说话时,灵前的长明灯忽然爆出灯花,映得他眉目温润如生。
张信含泪应下,正要转身,却突然栽倒在地。支法山急忙上前探看,只见她气息全无,掌心的余温正迅速消退。
此刻的张信,正随时光飘向西北天际。她低头看见自己仍攥着世光的衣袖,而下方身躯还躺在支法山怀中。夜风过耳,竟带着檀香的气息。
抓紧幡杆。世光将一面青幡递给她。二人掠过重重山峦,最终停在一座琉璃色的青山前。这山透着莹莹青光,山间飘荡着若有若无的梵唱。
登临山顶时,张信看见云海深处洞开一扇金玉天门,门前站着两位小沙弥——正是昙护、昙坚。他们接过世光手中的经幡,天门内顿时洒下万丈霞光。
世光将一粒青香放入张信掌心:代我供养支和尚。他的身影在光芒中渐渐透明,告诉母亲,我在第七重天很好。
张信折返时,见手中青香化作流光消散。再睁眼,已是支法山禅房内,窗外晨光熹微。她摊开手掌,空无一物,却满室生香。
是梵香。支法山轻叹,世光果真去了色界天。
三人来到寺庙,见那对经幡仍系在梁柱上,只是昨夜无风,幡尾却绽开几处裂痕,恰似莲华初绽。更奇的是,张信怀中掉出个香囊——正是世光随身佩戴的那个,内里装着几粒乌沉香的余烬。
此后每逢清明,支法山都会在经幡下诵经。某日他忽然对张信笑道:昨夜世光托梦,说已在第七梵天闻法修行。这时梁间经幡无风自动,恍若故人颔首。
多年后,张信在支法山圆寂那夜,看见两道青光没入西北天际。次日清晨,小沙弥发现佛前供着的巴豆竟生出细小的新芽。
原来真正的超度,不在经文长短,而在念起时的那点慈悲。就像暗夜投石,虽不见涟漪,却惊动了整片星河的光影。
2、董吉
于潜县西郊的董家宅院里,每日破晓前总会亮起一盏青灯。三代奉佛的董家到了董吉这一代,诵经声愈发绵密悠长。这天清晨,他正诵到《首楞严经》中“若能转物,则同如来”时,木门被叩得震天响。
“董先生救命!”浑身湿透的何晃之兄跪在石阶上,“家弟中了山毒,眼看要不行了!”
董吉立即收起经卷。董何两家相隔六七十里,中间横着一条胥溪。时值五月梅雨,他们赶到溪边时,但见浊浪翻涌,前日尚可涉足的浅滩已被洪水吞没。
“这可如何是好!”何兄急得捶胸顿足,“方才过来时水才及腰...”
董吉望着对岸模糊的山影,想起何晃每月都会步行七十里来与他论经。那个总在袖中揣着蜜饯的汉子,说要让董吉尝尝修持之外的甘味。
“约定过午时便到。”董吉解开外衫,“救人如救火,岂能因水阻隔。”
他将经书仔细裹进油布囊,顶在头上,合掌祈请:“弟子今日渡水,不为己身,惟愿诸佛护持经卷,令垂危者得闻法益。”
初入急流,水势汹汹。董吉不识水性,却觉脚下似有依托。行至江心,本该没顶的急流,竟只漫过膝头。浊浪在他身前自然分开,仿佛有双无形的手拨开洪涛。
登岸时晨光初露,他伸手探向头顶,心里陡然一沉——经囊不见了!
董吉踉跄回望,只见黄浪滚滚。这部祖父手抄的《首楞严经》,浸透三代人的虔诚,如今竟失落在洪流中。他朝着江水三拜,泪落如雨:“定是弟子诚心未至,故遭此失...”
何家宅院弥漫着苦涩药味。卧榻上的何晃面色青紫,气息奄奄。董吉跪在院中青石上,朝着西方顶礼忏悔。每声佛号都带着颤音,每叩首皆溅起水花。
正当他俯身再拜时,屋内忽然传来惊呼。众人抬头,见经囊端端正正置于佛堂高座,布袋干爽如新,仿佛从未沾过江水。
董吉疾步上前,解开经囊,经卷赫然在内,纸页弥散着若有若无的檀香。他当即展卷诵经,声如清泉流淌。说也奇怪,诵至“观世音菩萨妙音迦陵频伽”时,何晃青紫的面皮渐转红润;念到“如幻三摩地弹指超无学”,榻上人竟微微颤动眼皮。
三日后的黄昏,何晃已能倚坐饮粥。他拉着董吉的袖角笑道:“昏迷时见你顶经渡河,有金甲神人执幡引路。洪水退避处,朵朵莲花托着你脚步呢。”
董吉只是低头摩挲经卷。归途再经胥溪,但见溪水清浅,露出河底卵石。他忽然明白:不是洪水为他让路,而是诚心照见了本来面目。就像月光映照千江,每道波光都是月影,又何曾沾湿过分毫?
此后董吉仍日日诵经,只是经匣里多了一枚何晃送的蜜饯。他时而拈起端详,觉得这甜味与佛法并不相违——至诚之道,原就该在尘世烟火里生根开花。
3、宋吏国
宋吏国最北边的界碑旁,常年结着血色的霜。
每隔七七四十九天,黑风便会卷着腥气从罗刹谷袭来。那风里藏着青面獠牙的罗刹,所过之处,骨肉无存。朝廷试过火攻,试过符咒,最后不得不签下血契:每家每户按序献子,以保大局。
这年深秋,轮到城西苏家。
十岁的苏明远正在院中背《诗经》,他刚学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就见父母扑跪在里正面前。母亲攥着他的衣角,指甲掐进青布里:我儿才过十岁生辰啊...
按照规矩,次日黄昏要把孩子送到北郊祭坛。那夜苏家佛堂的灯亮到五更,父亲苏文靖忽然起身:我儿,为父陪你同去。
祭坛设在荒草坡上,四十九对父母远远站着,像被秋风刮乱的稻草人。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山坳,阴风骤起,黑雾中浮现三丈高的罗刹——青面獠牙倒是其次,最骇人是那双赤红的眼睛,仿佛两潭凝固的血。
爹爹,我害怕。明远往父亲怀里缩。
苏文靖突然朗声诵起《金刚经》。他本是教书先生,此刻却声如洪钟: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罗刹的利爪在离他们三尺处骤然停住,仿佛撞上无形墙壁。它焦躁地绕圈,腥风刮得人睁不开眼,却始终无法突破那道界限。
心若惊惶,便想母亲昨夜蒸的桂花糕。苏文靖握紧儿子的手,继续诵经。明远闭眼回想,甜香似乎真的驱散了腥气。他渐渐跟着念起来,童声清越: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更奇妙的事发生了。其他父母见状,也纷纷合掌诵念佛号。起初是零星的南无阿弥陀佛,后来汇成江河。有个妇人想起怀中揣着从寺里求来的护身符,奋力抛向祭坛——黄符在空中燃起金芒,照见罗刹惊退的身影。
这场对峙持续到月升中天。当皎洁清辉洒满荒坡,罗刹突然发出挫败的嘶吼,化作黑雾消散在谷口。晨光熹微时,百姓惊讶地发现苏家父子相偎在祭坛边,霜华满身却呼吸平稳。
自此,罗刹再未现形。有人说看见谷口长出带刺的金藤,有人说月圆夜能听见经声随风飘荡。只有苏明远知道,那年之后,父亲总在重阳节带他去北郊放纸鸢。纸鸢飞过界碑时,线轴会微微发烫,像是某种温柔的回应。
二十年后,已成为国师的明远在界碑旁立碑撰文。他写道:真正的结界不在符咒,而在人心中不灭的善念。就像暗夜投石,虽不见涟漪,却惊动了整片星河的光影。
4、张元
后周年间的河北万城,春日总带着股化不开的湿寒。村东头张家的篱笆院外,几株老杏树刚冒了些淡粉花苞,却没多少人有心思赏——张家老爷子已经三年看不见这些春色了。
十六岁的张元,是这院里最忙碌的人。天还没亮,他就摸黑起身,先把灶膛里的火生起来,熬上一锅稀烂的小米粥。等粥香漫开,他才轻手轻脚走到祖父房里,扶着老人慢慢坐起,替他把旧棉袄的扣子一颗颗扣好。“爷,今天风小,等会儿我扶您到门口晒晒太阳。”他边说边拿起帕子,仔细擦了擦祖父眼角的分泌物——自从三年前一场急病后,祖父的眼睛就再也没睁开过,起初还能模糊辨点光,后来竟成了彻底的漆黑。
祖父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把式,开春带张元去田里认麦苗和杂草,秋天教他用镰刀割谷子,手指粗粝却总把最甜的烤红薯塞给孙儿。可如今,老人连端碗都要摸索半天,有时筷子戳到碗外,他就会沉默地把脸转向墙,肩膀微微缩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每回看到这模样,张元的鼻子就发酸,他总觉得是自己没照顾好祖父,才让老人受这份罪。
这三年里,张元没少跑腿。村西头的老郎中他找了无数次,草药熬了一砂锅又一砂锅,可祖父的眼睛半点起色没有;他还听人说用晨露洗眼能治眼疾,就每天天不亮去村外的草叶上接露水,冻得手指通红也没停,可依旧没用。看着祖父日渐消沉,张元夜里总睡不着,常常坐在院子里的杏树下,对着月亮掉眼泪,心里一遍遍问: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爷再看见东西?
这天,张元去邻村给祖父抓药,路过村口的小寺庙时,看见里头的僧人正在翻一本泛黄的经书。他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僧人见他愁眉苦脸,便问他有什么心事。张元把祖父失明的事一五一十说了,僧人听完,指着经书里的一段文字说:“这《药师经》里有句话,‘盲者得视’,或许你能试试诚心祈福。”
张元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捧着那本经书,逐字逐句地读,当读到“盲者得视”时,眼泪差点掉在书页上。他赶紧问僧人,要怎么祈福才显诚心。僧人说:“若能请七位僧人,燃七层灯,连续七昼夜转读《药师经》,再以真心祝祷,或许能有转机。”
可请七位僧人、燃七层灯,得不少银钱和精力。张元家里本就不宽裕,祖父治病已经花光了积蓄。但他没犹豫,回到家就把自己攒了好几年的压岁钱——那是他原本打算给祖父买新棉鞋的钱,全部拿了出来,又去村里的铁匠铺帮人拉风箱,每天多赚两个铜板。就这样凑了几天,总算凑够了请僧人的钱。
到了祈福那天,张元把家里的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七位僧人围坐在桌旁,桌上摆着七层油灯,灯芯燃得明晃晃的,把整个屋子都照得暖融融的。僧人开始念诵《药师经》,低沉的经文在屋里回荡,张元就跪在一旁,双手合十,眼睛紧紧盯着跳动的灯焰。
白天还好,到了夜里,寒气透过窗缝钻进来,张元裹着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依旧冻得瑟瑟发抖。可他不敢合眼,生怕哪盏灯灭了,坏了祈福的事。每过一个时辰,他就小心翼翼地给灯添点油,然后对着佛像轻声祝祷:“佛祖啊,我祖父一辈子善良,从没做过坏事,求您让他重见光明吧。要是非要有人看不见,就让我替祖父瞎了眼,我还年轻,不怕……”说着说着,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就这样过了六天六夜,张元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嘴唇也干裂起皮,整个人瘦了一圈。家人都劝他歇会儿,可他摇摇头说:“再等等,就差最后一天了。”
第七天夜里,张元实在撑不住了,趴在桌旁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白胡子老翁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把亮晶晶的金篦子,走到祖父床前,轻轻用金篦子拨了拨祖父的眼睛。然后老翁转过身,笑着对他说:“好孩子,别难过了,三天后,你祖父的眼睛就能好了。”张元又惊又喜,想拉住老翁道谢,可一伸手,却醒了过来。
他喘着粗气,摸了摸自己的脸,全是泪水。不等天亮,他就跑到祖父房里,把梦里的事告诉了祖父和家人。家人听了,有的半信半疑,有的却红了眼,觉得是张元的孝心感动了神明。
接下来的三天,张元每天都盼着奇迹发生。第三天早上,他像往常一样端着粥走进祖父房里,刚要喂老人吃饭,就听见祖父忽然“呀”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惊讶。“元儿,元儿!”祖父伸出手,颤抖着指向窗外,“那……那是不是院里的杏树?开花了?”
张元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得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他赶紧扶着祖父走到门口,指着篱笆院外的杏树说:“爷,是呢!您看,粉粉的花,可好看了!”
祖父眯着眼睛,慢慢转动着头,先是看见了杏树,又看见了院墙上的牵牛花,最后落在张元脸上,他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摸了摸张元的脸颊,哽咽着说:“元儿,爷看见了,看见了……我的好孙儿……”
村里人听说张家老爷子复明的事,都跑来看热闹,个个都夸张元孝顺,说他的孝心感天动地。张元却只是笑着说:“我就是想让爷再看看这世道,看看家里人,没什么特别的。”
后来,张元孝顺祖父的事在万城传了开来,成了家家户户教育孩子的榜样。人们都说,是张元的真心和坚持,才换来了祖父的光明。其实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奇迹,不过是一份沉甸甸的孝心,像那七层油灯的火焰,虽微弱,却能炙热最难熬的黑夜,照亮最绝望的路。这份孝心,比任何神明都更有力量,它告诉我们,只要心怀善意与坚持,总能在困境中盼来希望,而对家人的爱,永远是世间最温暖的光。
5、释智兴
大业五年的长安,腊月里的风雪像刀子似的。禅定寺的钟楼最高处,智兴和尚呵着白气,将冻得发紫的手贴在袈裟里暖着。今夜轮到他当维那——这是寺里最苦的差事,每夜七次登楼撞钟,风雪无阻。
“当——”
铜钟在雪夜里震开一圈看不见的波纹。智兴闭目合掌,想起《增一阿含经》里说的“鸣钟息苦”,手下又添了三分力道。他不知此刻千里外的江都,有个新魂正循着钟声漂来。
那魂是三果法师的兄长,随炀帝南巡时病逝彭城。他生前不算恶人,只是惯看官场倾轧,也曾默许过几桩冤案。此刻堕在地狱边缘,但见黑雾里伸出无数焦黑的手,将他往沸腾的铜汁里拖拽。
“冤枉啊——”无数怨魂在他耳边哭喊,他这才听出其中几个声音甚是耳熟。
正当他半身浸入铜汁时,天际忽然传来钟声。初时细微如蚊蚋,渐渐清越如龙吟。说也奇怪,那滚烫的铜汁触到音波,竟化作温凉泉水。更有一道金光自云间垂下,照见无数魂灵如萤火升空。
“是长安方向的钟声。”有老鬼喃喃道,“定有高僧发大慈悲。”
这夜三果之妻忽得奇梦。丈夫的兄长满身水汽立在榻前:“幸得禅定寺智兴师父钟声超度,我已往生净土。”见她将信将疑,亡魂急道:“明日便有官报至,我确已殁于彭城。可奉十匹绢谢法师。”
翌日果有快马送讣告来。三果之妻捧着白绢进寺时,惊动全寺僧众。
“师兄到底如何撞钟?”年轻沙弥挤在廊下问。
智兴搓着冻疮苦笑:“不过是遵照佛制。”他翻开经卷指给众人看,“《罽腻吒王因缘记》载,恶道众生闻钟声可暂息苦难。”
但真正的原因,他藏在心里没说——每回握紧钟杵,他总想起洛州老家。儿时邻家婆婆孤死三日才被发现,从此他发誓要让声音传得更远些。后来出家守钟,便养成了习惯:撞钟前必观想音波渡水穿山,每声必合《华严经》“佛音普及诸众生”的愿心。
某年清明,江都来的商队捎来口信。说彭城郊外有片荒地,每逢钟时便涌金莲。智兴只是低头磨着钟杵上的包浆——那包浆已被磨得温润如玉,映出他不再年轻的面容。
后来新来的沙弥发现,智兴撞钟前总要先静立片刻。有人问起,老和尚微笑:“等远行的人听见。”寺里最老的典座僧说,这是在与十方三世通消息呢。
直到智兴圆寂那夜,钟声格外绵长。次日清晨,众人见他仍立在钟旁,双手保持合十姿势。而那口铜钟的龙钮上,竟凝结着露水化的莲花纹。
从此禅定寺的钟多了个名字:渡厄钟。常有远道而来的香客,只为听一声钟响。某年有游方僧说,在南海孤岛上听见钟声随潮水而来,当时正有渔船险遇风浪,闻声后竟风平浪静。
原来至诚之声,能裂虚空;慈悲之念,可渡幽冥。就像暗夜投石,虽不见涟漪,却惊动了整片星河的光影。
6、董雄
贞观年间的刑部大牢,连月光都要在铁栅外打个转才敢渗入。大理寺丞董雄蜷在干草堆上,腕间铁链随着诵经声轻响。同牢的李敬玄翻了个身冷笑:“董兄还念那胡神?不如省些力气等三司会审。”
董雄默然抚过锁链上的冰霜。他自幼持斋,如今蒙冤入狱,唯剩《普门品》可作舟筏。隔壁囚室忽然传来啜泣——是王忻在哭诉家有八旬老母。董雄提高诵经声,字字如暖玉投入黑暗。
子夜时分,李敬玄被脆响惊醒。但见董雄腕间铁锁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锁钩分明紧扣,却与铁环相隔数尺。
“妖术!”李敬玄疾呼狱卒。
御史张守一举灯细照,官印封条完好如初。他命人重新上锁,临走时深深望了董雄一眼:“望君清白如月。”
五更鼓响时,铁链再度铿然坠地。这次连王忻都爬过来触摸锁孔:“董兄,莫非你持诵的经文真能通神?”
晨光熹微中,李敬玄盯着那具悬空的铁锁发呆。他想起妻子每夜在佛前燃灯,自己总嗤笑“胡神惑心”。此刻却恍惚看见锁环间浮着金丝般的光晕。
“李兄可知,”董雄轻声道,“我诵经不为脱罪,只求心安。就像幼年母亲病重,我跪佛前诵经三日,后来她竟能下床熬粥了。”
王忻忽然插话:“我跟着念八菩萨名号,方才锁链也松了三分!”
李敬玄怔怔望向小窗。有只蜉蝣正奋力游过光柱,翅翼抖落细碎金尘。
第七日黄昏,三人俱得开释。原来真凶在扬州落网,供词与董雄案卷上的疑点全然吻合。出狱时李敬玄突然拉住董雄衣袖:“可否教我《普门品》首句?”
多年后,洛阳有人常见李敬玄携妻在龙门石窟供灯。他的奏疏里多了“慎刑狱”三字,书房悬着半截生锈铁链。每当晚辈问起,他只说:“锁住人的从来是铁索,而是心念。”
就像顽石裹着玉璞,须得千凿万斧,方见莹润本色。
7、孟知俭
唐高宗年间的并州城,西市旁有条窄窄的巷弄,孟知俭家就住在巷尾。他家不算富裕,一间土坯房,院里种着棵老槐树,每到夏天,树荫能罩住大半个院子。孟知俭是个本分人,平日里在市集上帮人记账,挣些铜板养家,妻子李氏贤惠,一双儿女尚小,日子虽清淡,倒也安稳。
只是这年入秋,孟知俭忽然病了。起初只是偶感风寒,咳嗽几声,他没当回事,依旧早出晚归地忙活。可过了几天,病情竟越来越重,高烧烧得他浑身滚烫,额头烫得能烙饼,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李氏急得团团转,把家里仅有的棉被都裹在他身上,又跑遍了半个并州城,请来最好的郎中。郎中把过脉后,摇着头叹了口气:“脉象虚浮,邪气入体,怕是……你们早做准备吧。”
这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李氏心都凉了。她抱着孩子坐在床边,看着丈夫烧得通红的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街坊邻居也都来帮忙,有的送米,有的送药,可孟知俭的病情半点没好转,反而越来越重。到了第五天夜里,他忽然没了气息,胸口不再起伏,手脚也渐渐凉了下来。李氏哭倒在地,孩子们吓得哇哇直哭,邻居们帮着料理后事,把他的“遗体”停放在堂屋,盖上了白布。
可孟知俭自己却不觉得自己死了。他只觉得浑身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迷迷糊糊地走出了家门。街上静悄悄的,和往常不一样,没有市集的喧闹,也没有行人的脚步声,连路边的铺子都关着门,只有灰蒙蒙的天压得人喘不过气。他正纳闷,忽然看见前面有座衙府,青砖灰瓦,门口站着两个差役,穿着藏青色的官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这是哪儿?我要回家。”孟知俭走上前问,可差役没理他,反而伸手把他往衙府里引。他稀里糊涂地走进去,刚进大堂,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竟是邻居王二!王二去年冬天没了,怎么会在这里?还穿着官服,站在案几旁翻着册子。
王二也看见了他,先是一愣,随即快步走过来,拉着他走到角落,压低声音问:“知俭兄,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这可是冥府,是死人来的地方!”
孟知俭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说:“不可能啊,我就是病了几天,怎么会死人?你别跟我开玩笑。”
王二叹了口气,说:“我哪能跟你开玩笑?你家里现在正为你办丧事呢。我在这儿当差,刚查了名册,看见你的名字,还以为看错了。”
孟知俭还是不信,可想起自己轻飘飘的身子,还有街上诡异的安静,又不得不信。他急得抓住王二的胳膊:“王二弟,我不能死啊!我家里还有妻儿,孩子还小,我走了她们可怎么活?你在这儿当差,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王二皱着眉,想了想说:“我帮你查查冥簿,看看你阳寿是不是真的尽了,有没有回旋的余地。”说着,他回到案几旁,翻起了那本厚厚的冥簿。册子纸页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名字,王二手指划得飞快,看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脸上露出一丝喜色:“找到了!知俭兄,你阳寿确实还没尽,而且你这辈子虽然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有件事攒了不少福报——你是不是经常诵《心经》和《高王经》?”
孟知俭点点头:“是啊,我母亲生前信佛,教我读这两部经,说‘心善则路宽’。母亲走后,我就一直坚持诵,不管多忙,每天都要读几遍,算下来,这么多年,也有三四万遍了。”
“这就对了!”王二拍了下手,“冥簿上写着,你因诵经受福,本该有此一劫,但福报够了,能还阳。不过,我还能帮你看看未来的官运,你想知道吗?”
孟知俭又惊又喜,连忙说:“想!当然想!”
王二把他带到冥簿前,指着上面一行字说:“你看,你以后会‘运出身’,先任曹州参军,再转邓州司仓。”刚说完,远处忽然传来差役的咳嗽声,王二赶紧合上冥簿,说:“不能再看了,让人发现就不好了。我送你出去,你顺着路往回走,掉进一个黑坑,就能活过来了。”
孟知俭还想道谢,可身子忽然一轻,被一股力量推着往前走。他回头想再看王二一眼,却发现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醒过来时,耳边全是哭声。他想睁眼,眼皮重得像挂了铅,喉咙干得发疼,只能轻轻哼了一声。哭声突然停了,李氏的声音颤巍巍的:“他……他动了?”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摸上他的额头,“不烧了!知俭,你醒醒!”
孟知俭慢慢睁开眼,看见李氏红肿的眼睛,还有孩子们凑过来的小脸蛋,心里一阵暖流。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李氏赶紧端来温水,一勺一勺喂他喝下。喝了水,他精神好了些,才把在冥府遇到王二、得知自己因诵经还阳,还有未来官运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家人。
家人听了,都觉得不可思议,可孟知俭死而复生是事实,又由不得他们不信。只是孟知俭心里一直犯嘀咕:“运出身”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帮人记账的,怎么会当官?
没想到,过了没几个月,朝廷下了敕令,要招募人手往边境运粮,说是运粮有功者,能授官职。孟知俭一下子想起王二说的“运出身”,这不就是“运粮出身”吗?他立刻报了名。
运粮的路不好走,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很多人都打了退堂鼓,可孟知俭想起冥府的经历,咬牙坚持了下来。他怕手下人克扣粮食,亲自跟着车队走,夜里就睡在粮车旁,粮食一粒没少;遇到山路难走,他就和大家一起推车,从不摆架子。三个月后,粮食安全送到边境,朝廷论功行赏,孟知俭果然被授了曹州参军。
到了曹州上任,孟知俭格外尽心。他记得王二说的话,知道自己的官运是福报换来的,不敢有半点懈怠。处理公务时,他仔细核对每一份文书,生怕出错;遇到百姓来告状,他耐心听人把话说完,从不偏袒;老乡家穷交不起赋税,他就帮着向上面申请减免,曹州的百姓都叫他“孟善人”。
没过几年,孟知俭果然被调任邓州司仓,管着邓州的粮食储备。他依旧保持着本分,仓库里的粮食账目记得清清楚楚,每逢灾年,他就按户分发粮食,从不让人多拿一粒。任满后,他又被授为登州司仓,官路平稳,家里的日子也渐渐好了起来,孩子们长大成人,李氏脸上也多了笑容。
后来,朝廷又选拔官员,孟知俭被选中,要调任晋州判司。可就在他准备赴任的前几天,忽然旧病复发,这次没能像上次那样挺过来,没过几天就去世了。家人按照他的遗愿,把他葬在老家的槐树下,墓碑上刻着他的名字,还有“善人”二字。
孟知俭的一生,没有轰轰烈烈的事迹,却凭着日复一日的诵经与向善,在生死关头得了转机,又凭着本分与尽责,守住了自己的官运。有人说他是得了神明庇佑,可其实,哪有什么凭空而来的庇佑?不过是每一遍经文中的善念,每一次待人的真诚,每一回做事的尽责,慢慢攒成了护佑他的力量。
这力量告诉我们:生活里的小坚持从不会白费,心怀善意、行得端正,就是对自己最好的成全;而那些藏在日常里的善举,终会在不经意间,为我们照亮前路,这便是人生最踏实的福报。
8、崔善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