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异僧十(2 / 2)

与此同时,千里外洛阳净土寺的古柏下,游方僧竺法行正对耆域尊者行大礼。这位从天竺来的圣僧,早间还在长安寺吃胡麻饼,午时竟现身流沙的石人前。竺法行叩首至额间见血:求尊者开示无上密法。耆域踏着斑驳树影升高座,声如羯鼓:守口如瓶,摄意如城。竺法行怔住:寺中八岁沙弥也...尊者忽然笑指柏树虬枝:八岁能诵,百岁难行。你看这树——风过处新叶纷落,种子说了一千年,终要自己破土。

两桩公案后来在《酉阳杂俎》里相遇。长安茶肆的说书人总爱比较两位高僧:道钦像山间清泉,耆域如云中闪电。可有次节度使家的女公子追问:究竟谁得了真道?说书人敲响醒木:姑娘昨日绣的并蒂莲,是针线功夫还是心意功夫?

那年冬雪封山前,有个猎户背着老母上山求医。道钦亲自煎药时,猎户惴惴不安:大师的诸恶莫作,俺去年还猎了怀胎母鹿...禅师添了把柴火:所以今日背母求医。待老妇能下地行走,猎户发现禅师正在补缀破衲衣——用的正是他供奉的鹿皮。

许多年后,刘晏在狱中写下善恶六字重千钧。狱卒发现他总望着窗台:那里有株野草从砖缝探出,晨昏结露时,每滴都映着整片天空。

世间至理不在玄机深奥,而在日用平常处见真章。当道钦重复童蒙皆知的老话时,叩问的不是聪慧而是笃行;当耆域拒绝炫奇示异时,守护的正是修行最朴素的根基——人皆敬仰得道者,殊不知躬身实践处,自有灵山映现。

6、辛七师

陕州人都记得,辛家那孩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一样的。

当邻家孩童举着竹马追逐红蜻蜓时,这孩子总坐在槐荫下,盯着地上斑驳的光影出神。蚂蚁搬食过他的草鞋,他小心蜷起脚趾;蝴蝶停驻肩头,他便屏息化成石像。辛太守抚着官袍叹气:“我儿莫非是前世的禅师?”唯有母亲懂他——每夜吹熄灯烛后,孩子会对着窗外星空合十,那姿态像极了大慈恩寺的壁画尊者。

十岁生辰那日,管家寻遍府邸,最后在书房角落寻见他。童子正对卷梵文微笑,音韵如溪水自然淌出:“迦陵频伽…”管家惊得摔了果盘——小公子从未习佛经,竟识得天竺字!此后十年,他总在黄昏走向城南瓦窑群。七座穹窿土窑像巨兽匍匐在暮色里,窑工常见少年立在窑火投出的光晕中,衣袂翻飞如将融的雪。

转折发生在辛太守病殁的寒食节。披麻戴孝的少年突然冲出灵堂,像只白鹤扑向城南。当家仆追至瓦窑场,最奇的景象出现了:首座窑洞里有团暖金光晕,七少爷端坐其中,面容是窑火也烧不出的澄净;待奔至第二窑,竟见同样身影同样光晕;七座窑洞座座如是,七道身影同时睁眼微笑。老窑工颤巍巍跪下:“辛七师!”——这声呼唤从此成了他的名号。

后来陕州遭了马匪。当狼烟卷过瓦窑场,匪首狞笑着踹开首座窑门:“听说你会分身术?”却见辛七师正在揉捏陶土,掌间缓缓显出观世音宝相。匪徒举刀欲劈,忽见七座窑门同时洞开,七簇金光汇成莲台。待官兵赶到时,匪群竟皆弃械匍匐,匪首反复磕头:“再不敢了…”

更奇的是那年大旱。老农跪求辛七师,他只是指向瓦窑:“明日辰时,各自带水罐来。”当七百乡民聚在窑场,但见七座烟囱升起七色烟柱,在空中织成华盖。甘霖落下时,人们发现每滴雨都带着陶土清香。有孩童接住雨珠惊呼:“娘!雨里有小小彩虹!”

某年冬深,游方僧质疑分身玄奇。辛七师携其踏雪而行,每过一窑便留个雪脚印。待走完七窑,雪地上莲花印宛然成阵。僧人大悟:“原来自性如月,千江皆影!”辛七师却掰开手中冻馍:“不如先暖饥肠。”那馍竟化作七份,热气腾腾如初出蒸笼。

世间神奇不在幻化万千,而在当下一念的圆满。当辛七师端坐七座瓦窑时,示现的并非神通游戏,而是本心如明月——虽化身千万,清辉始终如一。

7、嘉州僧

利州广福禅院本是戎帅张处钊所建,为求个功德圆满,特请嘉州高僧灵贵前来住持。这灵贵禅师有个痴处——终日沉迷烧炼之术。僧众晨钟暮鼓做功课,他却闭门守着一排丹炉,青烟袅袅间总飘着句偈子:浊水养明月,火中开白莲。

那年暑气最盛时,禅师忽然命沙弥抬来十数只净桶。但见他将僧众小便倾入巨镬,添进朱砂、曾青诸药,灶下燃起松柴猛火。不过半日,秽气混着药味弥漫禅院,过路香客皆掩鼻疾走。首座僧忍无可忍,闯进丹房劝谏:师尊如此,恐污佛门清净!灵贵正搅动镬中浊液,头也不抬:你道佛前八功德水从何而来?

旬日后,禅师忽召全寺僧众至法堂,将账簿钱粮尽数交割。首座见他打包行囊,惊问何故。灵贵抚着丹炉叹息:老衲欲往峨眉寻药,归期未定。当夜却仍如常跏趺坐在禅床,待晨钟敲响时,僧众发现他气息早绝。

依着禅院古例,圆寂僧人要备五十束柴薪,众僧各擎一支送至郊外,垒作柴棚焚化。那日火光初起,忽闻柴棚噼啪爆响——本该往生的老僧竟掀开往生被,盘腿坐在烈焰中抹汗:且住!老衲还欠米铺两贯钱,忘写进遗册了。执火把的维那惊跌在地,但见灵贵踏着火炭跃下,僧衣竟片尘不染。

回禅院途中,首座忍不住扯他衣袖:师父既证虹身,何苦装死吓人?老僧从袖中抖出个陶瓶,夕照里满瓶晶霜熠熠生辉:三月前你说秽气污佛,今且看——指尖轻弹,晶霜落处枯兰抽芽,此物名秋石,能活人命。可知佛法不在避秽求净,而在点浊成清?

翌日,他当真辞行。僧众送别时,见丹房梁柱间悬着数十冰棱状的结晶,恍若琉璃世界。三年后利州大疫,医者发现广福禅院井水竟能愈病——原来老僧临行前,早将所炼秋石尽数化入井中。

世间清净不在远离尘垢,而在烈火中提纯本心。当灵贵禅师将秽物炼作晶霜时,完成的不仅是丹术,更是对修行真谛的印证——真正的莲花,从来都开在淤泥深处。

8、金刚仙

唐开成年间,清远峡山寺来了个西域僧人。当地樵夫总在晨雾里看见他立在崖边,锡杖轻摇便招来山岚,弹舌念咒能令枯木生芽。最奇的是他腰间总挂着串骷髅铃,据说夜里路过潭水,铃铛自响时必有蛟龙探头应和。

这年秋深,寺里雇了木匠李朴造船。壮汉抡起斧头砍向百年楠木时,忽见树纹里渗出血色汁液。他心惊退步,竟发现崖壁磐石有个怪穴:穴口密布银丝网,网心蹲着车轮大的蜘蛛,八只脚爪张开如蒲扇,正将啃碎的山花堵住洞口。忽闻林涛翻涌,两条巨蟒拧成青黑麻花从深涧跃出,鳞片刮过岩石的声音像百把铁锹摩擦。

李朴缩在树杈间,看见蟒蛇首尾相衔圈住蛛穴。西首蟒突然吸气,穴口花障如被狂风卷走;东首蟒随即张开血口,毒牙滴落的黏液腐蚀得石头滋滋作响。正当蛇信要卷住蜘蛛时,那蜘蛛猛然跃出,前足直插蛇目,后腹喷出丹红色毒火,精准射入蟒喉深处。两条巨蟒在火光中疯狂翻滚,震得整座山都在颤抖。

三日后,金刚仙持锡杖来到现场。腐臭的蛇尸已生满蛆虫,蛛穴却传来金石相击之声。老僧以杖叩地:道友既除毒害,何不现身?但见银光闪动,蜘蛛竟缩成拳头大小,捧着一颗赤珠献至僧前。此时骷髅铃无风自鸣,珠内浮现蜘蛛百年修炼的景象——原是在佛前听经的灵物,为镇守山中毒蟒才化作凶相。

善哉!金刚仙将赤珠嵌入锡杖,你以杀止杀,当有飞升之期。蜘蛛闻声人立而起,对空吐出千缕银丝。月光穿过蛛网时,竟幻出七重宝塔虚影。此时寺钟自鸣,西方现出紫色祥云。

次年端阳,峡江蛟龙作怪。金刚仙立于潮头,锡杖赤珠大放光明。蜘蛛从崖穴凌空跃下,迎风化作丈六金身,八足如金刚杵镇住浪涛。待恶蛟伏诛,江心升起彩虹桥,蜘蛛随梵音步步登天,褪去的躯壳变成玛瑙般的卵石,至今还在峡山溪涧里泛着微光。

世间善恶不在表相,而在起心动念处。毒蛛能以杀业成就功德,正如菩萨现忿怒相时,雷霆手段背后依然是慈悲心肠。

9、鸱鸠和尚

邓州城外有座荒寺,檐角风铃早已锈成哑铁。过路人都绕着走——不是怕鬼狐,是嫌住持老僧的怪癖。这和尚每日雷打不动炖一锅鸱鸠,山门前总飘着禽鸟的焦香。猎户骂他破戒,香客说他癫狂,老僧只管蹲在门槛上撕扯鸟肉,油顺着花白胡须滴进破衲衣。

某日大雪封山,饿得发昏的贫士推开了寺门。锅里正炖着两只斑鸠,老僧竟扯下肥嫩的鸟腿递过来。贫士攥着滚烫的肉腿,忽见佛像眼角似有泪痕。待硬吞下肚,却见老僧踱到古井边,掬水漱口三回。更骇人的事发生了:两只完好的斑鸠竟从老僧口中飞出!一只扑棱棱落在经幡上,另一只拖着残腿在雪地划出血痕。

贫士忽觉喉头翻涌,方才吞下的鸟肉化作活物在胸腔扑腾。他趴向雪地呕吐,那对鸟腿落地即成双鸠,虽趔趄却挣扎着走向同伴。三只残鸠相互依偎,竟在佛前聚成个残缺的圆。

老僧此时褪下袈裟覆住伤鸠,说出十年来的第一句人话:昔年洪水漫寺,老衲曾见幼鸠以残躯渡蚁。他指向殿梁——那里悬着当年被救的蚁群结成的菩提子串珠,今日诸位可看清了?原来他每日吞食伤禽,是以肉身温养其魂,待七七四十九日后,便能助其重塑法身往生。

自那日起,荒寺灶台再无烟火。每逢暮色四合,可见老僧以指血描摹往生咒,当年吐出的三只斑鸠常立肩头轻啄其耳。某年冬至,众僧惊见殿中升起七彩光轮,光中现出完整鸠群,振翅时洒落梵音如雨。

世间慈悲不在形迹表相,而在暗夜擎灯的苦心。当众人非议老僧吞食鸱鸠时,唯有雪地里的残羽知道——有些渡化,注定要以惊世骇俗的方式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