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异人六(2 / 2)

他们在山里躲了数日,直到外面的动静渐渐小了,才敢悄悄探听消息。从山下逃上来的百姓口中得知,盗匪攻破县城后,冲进县衙四处搜寻何昭翰,扬言要杀了他,将他脔割而食。可他们找了半天,也没见到何昭翰的踪影,最后竟在县衙的大堂上发现了一颗人头,盗匪们以为是何昭翰的,便欢呼着拿去邀功。

可没过多久,盗匪内部却乱了起来——那颗人头,根本不是何昭翰的,而是贼首之子的!原来贼首之子自号小将军,那天也跟着盗匪冲进了县衙,不知怎的,竟被人割了头颅,当成何昭翰的首级摆在了堂上。贼首见儿子惨死,悲痛欲绝,认定是其他盗匪为了抢功下的手,于是下令追查,盗匪们顿时自相残杀,乱作一团,最后竟死伤大半,剩下的人也四散而逃了。

何昭翰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心中暗暗感激张涉——若不是张涉及时带他逃走,他恐怕早已成了盗匪的刀下亡魂。只是一想到留在城内的家人,他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又过了几日,张涉见山下渐渐平静,便对何昭翰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下山去看看你的家人是否平安,顺便给他们带个话。”

何昭翰连忙道谢,目送张涉下山。没过多久,张涉便回来了,还带来了何昭翰的妻子托人转交的信。信中说,盗匪作乱时,她带着儿女躲进了地窖,幸免于难,如今盗匪已散,他们都平安无事,只是很担心何昭翰的安危。

何昭翰读完信,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拉着张涉的手,哽咽着说:“此番大恩,我何昭翰无以为报。”

张涉却笑着摆了摆手:“你我相识一场,本就该互相照应。如今青城虽已平定,但此地终究不是久留之地,你若愿意,等风头过了,便跟我一起在山里隐居,过些安稳日子,可好?”

何昭翰望着眼前的青山绿水,又想起这些年为官的奔波与艰险,点了点头:“好,我跟你走。”

后来,有人曾在青城山里见过何昭翰和张涉,他们穿着粗布衣裳,在山间开垦田地,有时会帮山下的百姓治病,有时会教孩子们读书识字,日子过得平静而安稳。何昭翰也托人给家里带过话,说自己并未死去,只是选择留在山里隐居,让家人不必牵挂,好好过日子。

再后来,就很少有人再见过他们了。有人说,他们跟着云游的隐士去了更远的地方;也有人说,他们在山里修成了仙。但无论如何,何昭翰的故事,却一直在青城山下流传着。

这个故事,其实藏着一份简单的道理:人生路上,总会遇到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总会遇到不期而遇的善意。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许是命运的馈赠;那些在危难时伸出的援手,或许能改变一生的轨迹。而真正的幸福,从来不是高官厚禄,也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在历经风雨后,还能守住内心的平静,找到属于自己的安稳与温暖。

9、卢延贵

宣州安仁场的新官卢延贵,带着随从和简单的行囊,乘船往任上赶。这年入夏的江风格外暴躁,行至半途,乌云像被墨染过似的压在江面,浪头翻涌着拍击船身,船老大握着舵杆的手都在抖,只能连声劝:“大人,这风太烈,再走要出人命!不如先泊在岸边,等风停了再走。”

卢延贵望着窗外混沌的江水,点点头。船很快靠了岸,停在一片荒滩旁。这一泊,便是数日。江风日夜嘶吼,把船篷吹得呜呜作响,随从们在船舱里闷得发慌,卢延贵却耐不住性子,索性换上便服,对随从说:“我去岸上走走,你们守好船,莫要跟着。”

荒滩上长满半人高的野草,风一吹就掀起绿浪。卢延贵沿着江岸往前走,脚下的泥土又软又湿,沾得鞋底满是泥浆。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风渐渐小了些,远处的树林里隐约露出一角茅屋的屋顶。他心里好奇——这荒郊野外,怎会有人居住?便顺着林间小路,朝着茅屋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茅屋,周遭越安静,连鸟鸣声都淡了。卢延贵放轻脚步,刚走到茅屋门口,就看见屋里立着个“东西”:身形像人,却浑身长满寸把长的棕褐色毛发,头发披散着遮住半张脸,正背对着门,不知在摆弄什么。

那“东西”似是察觉了动静,猛地转过身来。卢延贵吓得往后退了两步,手不自觉地按在腰间——虽没带刀,却仍想找些东西防身。

“莫怕,我是人。”那“东西”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人的腔调。

卢延贵定了定神,仔细打量:对方的眉眼依稀能看出人的轮廓,只是被毛发盖得严实,身上没穿衣服,只用几片宽大的树叶遮着下身。他迟疑着走上前,拱了拱手:“在下卢延贵,因船阻风在此,偶然路过,叨扰了。”

“我原是个商人。”那人往屋角的草堆上坐了,指了指旁边的石块,“你也坐吧。”

卢延贵依言坐下,只听那人缓缓说起往事:“十年前,我带着家人和货物坐船去江南,也是在这里遇到大风。船翻了,妻儿、伙计全被江水卷走,我抱着块木板漂到岸边,捡回一条命。”

他顿了顿,抬手摸了摸身上的毛,语气里带着些茫然:“刚开始,我靠挖草根、喝涧水过活,后来不知怎的,身上就开始长毛。再往后,竟连饭和水都不怎么需要了。这十年,我就守着这茅屋,白天在山里转,晚上就回来歇着,倒也清静。”

卢延贵听得唏嘘——好好一个商人,竟因一场风浪落得这般境地。他想起自己此行赴任,虽也遇了风,却比这人幸运太多。“你独自在此,就不怕虎豹豺狼吗?”他忍不住问。

那人听了,嘴角竟似有若无地扬了扬:“刚住下时怕,后来不知练出了什么本事,能腾空上下。上次有只老虎追我到山崖边,我一纵身就跳上了崖顶,它在

卢延贵惊得睁大了眼,只觉这人的经历愈发离奇。他在茅屋待了许久,眼看日头西斜,便起身告辞:“今日听你一席话,很是受教。我船上还有些干粮和衣物,你若有需要,我明日给你送来。”

那人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别的倒不用。只是我每次去溪里洗澡,身上的毛总干得慢,若是有块数尺长的布当巾帕,能擦一擦,就再好不过了。”

“这有何难!”卢延贵一口应下,“明日我定然给你送来。”

回到船上,卢延贵立刻让随从找出一块干净的细布,叠好放在包袱里。第二天一早,风小了些,他提着包袱再次去了茅屋。可到了地方,却见茅屋的门敞开着,里面空荡荡的,只有地上散落着几片干枯的树叶——那人竟不见了。

他在茅屋周围找了一圈,没看见人影,只在门口的石头上发现了一根棕色的兽毛似的东西。卢延贵拿着布,站在茅屋前,心里满是失落——原想再跟那人聊聊天,却没想到连告别都没来得及。

后来,卢延贵到了安仁场赴任。他时常想起那个浑身长毛的商人,也时常跟下属说起这段经历。有人说,那人许是得了道,成仙去了;也有人说,他是不想再见外人,搬到了更深的山里。

卢延贵却不这么想——他总觉得,那人不是成仙,也不是躲起来,而是在历经劫难后,找到了与自己、与自然相处的方式。一场风浪夺走了他的一切,却也让他挣脱了世俗的束缚,在山野间活出了另一种自在。

这世间的福祸,从来都不是绝对的。有时,失去未必是不幸,困局里或许藏着新的生路。就像那长毛商人,虽失了妻儿与财富,却在荒野中寻得了安稳;卢延贵虽遇了阻风的波折,却因此遇见了一段离奇的往事,懂得了更从容地面对人生的意外。

10、杜鲁宾

建康城的朱雀大街旁,有间不大的药铺,铺主杜鲁宾是个出了名的和善人。他祖辈传下的医术,虽不算顶尖,却也能治些日常病痛,更难得的是,遇到穷苦人来抓药,他时常少收钱,甚至分文不取。药铺的生意不算红火,却也安稳,杜鲁宾守着这方寸铺子,日子过得平淡又踏实。

这年春末,药铺里来了个常客。那人自称是豫章来的,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说话温温和和,每次来都要买些草药,却总说手头紧,下次一并付钱。伙计私下里跟杜鲁宾嘀咕:“掌柜的,这人都欠了咱们快半年的药钱了,别是故意赖账吧?”

杜鲁宾却摆了摆手:“看他不像是说谎的人,许是真有难处。药是治病的,总不能因为没钱就看着人难受。”往后,那人再来买药,他依旧照常拿药,从不提欠钱的事。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那人又来药铺了,这次要的药比往常多了不少,当归、黄芪、甘草装了满满一布包。他接过药,对着杜鲁宾深深作了个揖:“杜掌柜,我欠您的药钱已经不少了,今日又来叨扰,实在过意不去。我这就要回豫章去,那边有批木版生意要做,等下次再来建康,定把所有欠账一并还您。”

杜鲁宾连忙扶起他:“些许药钱,何必挂怀?你赶路要紧,若是药不够,随时再来拿。”

那人谢过杜鲁宾,提着药包匆匆走了。这一走,便是大半年。伙计都快把这人忘了,杜鲁宾却偶尔会想起他——不知豫章的生意顺不顺利,何时才能再来。

深秋的一天,药铺刚开门,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杜掌柜,别来无恙?”杜鲁宾抬头一看,正是那个豫章客人,他身后还跟着个挑夫,挑着一捆细长的木头。

“你可算来了!”杜鲁宾笑着迎上去,“生意还好吗?”

“托您的福,还算顺利。”那人指挥挑夫把木头放下,从里面抽出十条递给杜鲁宾,“这是我从豫章山里砍的山桃木,质地坚硬,听说在建康少见,就给您带了些,权当还您的药钱。”

杜鲁宾本想推辞,可架不住那人热情,只好收下。那人又坐了片刻,说了些豫章的风土人情,便起身告辞,说还要去别处办事,下次再来拜访。杜鲁宾送他到门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心里满是暖意——这人倒是个重情义的。

后来,杜鲁宾把那十条山桃木分了些给亲友,自己只留了三条,堆在药铺后院的角落里,也没怎么在意。过了些日子,药铺的门板有些松动,他想起后院的山桃木,便叫了个木工来,想让他用桃木做块新门板。

木工拿起一条桃木,刚要下锯,忽然皱了皱眉:“杜掌柜,这木头里面好像有东西,硬得很,锯不动。”

杜鲁宾觉得奇怪,让木工把桃木剖开来看看。木工拿起斧头,小心翼翼地顺着木纹劈,随着木屑飞溅,桃木中间竟露出了个小巧的铁杵臼!那杵臼高不过五六寸,臼底有八个小足,每个足上都雕着个兽头,或虎或狮,纹路精细得像是活的,一看就不是寻常工匠能做出来的。

杜鲁宾捧着这小铁杵臼,心里又惊又奇——他活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物件。可他只是个普通的药铺掌柜,既不懂古董,也不知道这杵臼有什么用,只好把它放在柜台里,偶尔拿出来看看。

没过多久,有个走南闯北的古董商来药铺抓药,看见柜台里的铁杵臼,眼睛一下子亮了,非要出高价买下。杜鲁宾本不想卖,可那古董商软磨硬泡,又说这杵臼留在他手里可惜,不如让给懂行的人。他架不住劝,最终还是把杵臼卖了,后来再想找,也不知那古董商去了哪里,杵臼便彻底没了踪影。

又过了几年,杜鲁宾觉得药铺有些陈旧,想重新修缮一番。他找了个卖土的,那人自称是金坛县人,推着辆小车,车上装着细腻的黄土,说这土黏性好,用来砌墙最结实。杜鲁宾见他人实在,给的土也足,便一直用他的土。

治舍的日子里,卖土人每天都准时来送土,有时还会帮着工匠递递工具。杜鲁宾看他辛苦,每次给的工钱都比市价多些。等到药铺修缮完毕,卖土人来结最后一次工钱时,从怀里掏出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块,递给杜鲁宾:“杜掌柜,这半年多承蒙您照顾,我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是我从金坛老家带来的土,跟别处的不一样,您留着做个念想吧。”

杜鲁宾接过土块,只觉得这土触手细腻,还带着些淡淡的土香。他谢过卖土人,把土块放在案头。可后来药铺琐事多,他渐渐把土块忘了,等再想起时,早已不知被收在了哪里。

有人说,那山桃木里的铁杵臼是件宝物,能用来炼制仙丹;也有人说,那金坛的土块有奇效,能让植物长得格外茂盛。可杜鲁宾却从不后悔把它们弄丢——对他来说,豫章客人的山桃木、金坛卖土人的土块,都不是什么稀罕宝物,而是陌生人之间的一份善意。

他这一生,没发过大财,也没见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却因为这份待人的真诚,收获了一段段温暖的缘分。其实这世间最珍贵的,从不是那些奇珍异宝,而是人与人之间不求回报的信任与善意——你给别人一份温暖,别人或许会用意想不到的方式,把这份温暖还回来,就像春风拂过大地,总会留下满庭花香。

11、建州狂僧

建州城里,人人都认得那个疯和尚。没人知道他的法号,只看见他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僧袍,要么在街头巷尾疯疯癫癫地乱跑,要么蹲在墙角自言自语。小孩们常围着他起哄,他也不恼,只是嘿嘿笑;大人们见了,要么躲开,要么摇摇头——谁也没把这个“狂人”放在眼里,直到几件怪事接连发生。

那时邵武县前有条溪,溪边立着块一人多高的大磐石,离水边还有百步远,平日里只是孩童攀爬玩耍的去处。一天清晨,疯和尚不知从哪摸来块墨锭,蹲在磐石前,歪歪扭扭地在石身中间画了道横线,画完便坐在石头上,捡了根树枝当鱼竿,对着空气甩来甩去,嘴里还念叨着:“钓鱼咯,钓大鱼咯!”

路过的人见了都觉得好笑,有人打趣他:“和尚,这石头上哪有鱼?你怕不是真疯了!”他也不答话,只是盯着那道墨线傻笑。可谁也没料到,第二天夜里,天降暴雨,溪水暴涨,浊浪滚滚地往岸上涌,眼看就要淹进县城。可奇怪的是,洪水涨到磐石上那道墨线时,竟硬生生停住了,过了半晌,才慢慢退了回去。县城里的人躲过一劫,这才想起疯和尚前一天的举动——原来他画的不是疯癫的涂鸦,是救命的水位线!

又过了几年,到了癸卯年,疯和尚突然变了个举动:他扛着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沿着城外的大路,把路边所有树枝朝南的枝桠全砍了下来,地上堆得像小山。路人看得纳闷,拉住他问:“和尚,好端端的树枝,你砍它做什么?”他停下来,眼神难得清明了些,说:“不砍,会碍着旗幡的。”顿了顿,又补充了句,“都要归到一边去。”

这话没人懂,只当他又在说胡话。可没过多久,吴国的军队打了过来,大军沿着城外的大路行进,旗帜招展,队伍整齐。因为路边朝南的枝桠都被砍了,军队走得又快又稳,竟真的没被树枝绊到旗幡。直到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疯和尚早就算到了这天。

军队快要到建州城下时,疯和尚又去了城外的僧寺。他找了桶朱砂,在寺里的墙壁上一笔一划地写:“此处住甲兵二十人”“那处安哨卫五人”,把寺里每个角落该住多少士兵,都写得明明白白。寺里的僧人吓坏了,想擦又不敢,只能任由他写。没过几天,吴军果然攻占了僧寺,把它改成了临时军营,士兵们按照墙上的字分配住处,人数竟分毫不差。

可谁也没想到,这样一个能预知灾祸的和尚,最终却死在了吴军手里。那天,一个士兵见他疯疯癫癫地在营里晃悠,觉得碍眼,又不知他的来历,竟抽出刀,一刀把他砍倒了。疯和尚倒在地上时,眼里没有惊慌,反而像是松了口气,嘴角还带着丝若有若无的笑。

其实早在几年前,建州就一直不太平,王氏政权末年,战乱不断,百姓流离失所,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人曾拉住疯和尚,哭着问他:“大师,这日子啥时候才能安稳啊?”他当时靠在墙上,眯着眼晒太阳,慢悠悠地说:“等侬(我)走了,就安了。”

那时没人把这话当真,直到疯和尚被士兵杀死后,没过多久,吴军就平定了闽岭一带的战乱,建州的百姓终于不用再躲躲藏藏,能安安稳稳地种田、过日子了。这时人们才想起疯和尚的话——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死,会换来得之不易的太平。

后来,有人说疯和尚是菩萨转世,专门来救建州百姓的;也有人说他是得道的高僧,能看透未来。可不管他是谁,建州的人都记得,有个疯疯癫癫的和尚,用自己的方式护了这方土地,护了这方人。他的疯癫,从来不是真的糊涂,而是藏着对众生的悲悯——有些清醒,注定要披着“疯狂”的外衣;有些牺牲,也早已写在了预知的结局里。而真正的安稳,往往是有人用自己的命运,为众生铺就的路。

12、刘申

朱方城里,没人敢跟刘申说话。

不是因为他凶,也不是因为他坏——刘申生得白净,说话也温和,见了邻里还会点头问好。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城里传起个说法:谁跟刘申说过话,准没好下场。有人跟他聊了两句家常,没过三天就摔断了腿;有个小贩跟他讨价还价,当晚铺子就漏了雨,货物全泡了水;最吓人的是张屠户,那天刘申路过肉摊,问了句“今日猪肉多少钱一斤”,第二天张屠户就得了急病,没几天就咽了气。

一来二去,“刘申是灾星”的说法就像长了翅膀,在朱方城传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他是“鸺鶹(xiu liu)托生”——鸺鶹是种夜鸟,古人说它一叫就会有人遭殃,刘申便也得了这么个外号。不管他走在街上,还是坐在自家院里,旁人见了都绕着走,连小孩都被大人拉着,远远指着他说“别靠近,会倒霉”。

刘申心里苦,却没法辩解。他试过闭门不出,可总要买菜、挑水;他试过见人就躲,可人家看见他的影子就先跑了。日子久了,他原本温和的性子也变得沉默,出门时总低着头,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城里有个年轻的读书人,叫王生,刚从外地来朱方,听说了刘申的事,却不相信。他跟同住的友人说:“哪有人天生是灾星的?不过是碰巧遇上些倒霉事,大家就牵强附会罢了。”友人劝他别多管闲事,他却偏要去见见刘申——他觉得,总得有人给这可怜人说句公道话。

那天午后,王生特意绕到刘申家附近,果然看见一个穿着灰布衫的男子,正低着头往家走,正是刘申。王生快步上前,拱手道:“兄台可是刘申先生?在下王生,有事想跟您聊聊。”

刘申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像是没想到会有人主动跟他说话。他愣了半晌,才低声说:“你……你不怕我?”

“我不信那些无稽之谈。”王生笑着说,“世人多盲从,兄台不必因他人之言苦了自己。”

刘申听了这话,眼圈一下子红了。他拉着王生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把这些年的委屈一股脑儿说了出来——他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人跟他说话后倒霉,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有问题;他说自己原本有个未婚妻,就因为这些传言,女方家硬生生退了亲;他说自己连爹娘都不敢常来探望,怕连累他们。

王生听得叹气,一个劲儿劝他:“这些都是巧合,跟你没关系。等过些日子,大家忘了这些事,就好了。”

两人聊了约莫半个时辰,刘申心里舒坦了不少,再三谢过王生,才回家去。王生也觉得做了件好事,哼着小曲儿回了住处。

可谁也没料到,当天傍晚,王生住的那间屋子,不知怎的突然起了火。风助火势,没多久就把屋子烧得干干净净——他带来的书、衣物、还有攒了许久的盘缠,全成了灰烬。王生站在火场前,看着烧焦的木门,脑子里嗡嗡响:难道……那些传言是真的?

消息很快又传遍了朱方城。人们更确定刘申是灾星了,连带着看王生的眼神都带着同情:“早说了别跟他说话,你偏不听。”

刘申听说王生家着火的事,心一下子沉到了底。他躲在家里,连门都不敢出了——他怕自己再不小心“连累”别人。从那以后,他彻底杜门自守,院子里的草长了半人高,他也懒得打理;只有到了过年过节,实在要买点东西,才会趁着天没亮出门,可即便如此,只要有人瞥见他的身影,要么赶紧把车停下,要么骑着马飞快躲开,甚至有人会捂住眼睛狂奔,好像看见的不是人,是索命的鬼魂。

刘申的日子,就这么在旁人的躲避和自己的孤独里过着。他时常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景,心里琢磨: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偏偏是自己,要背负这样的“罪名”?

其实没人知道,那些跟刘申说话后遭遇的“祸难”,真的只是巧合——张屠户的急病,是早年杀猪落下的病根;王生家的火灾,是隔壁厨房的火星飘了过来。可世人总愿意相信“因果”,总需要一个“替罪羊”来解释那些无法掌控的意外,于是刘申就成了那个被选中的人。

后来,有人说刘申搬去了外地,再也没回过朱方;也有人说他一直守着那间空屋子,直到老死。可不管他去了哪里,朱方城的人总还会提起他——不是因为他真的是灾星,而是因为他的故事,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群里的盲从与冷漠:有时,比“灾祸”更伤人的,是不分青红皂白的排挤,是随波逐流的偏见,是明明可以伸出援手,却选择转身躲开的冷漠。

13、卢婴

淮南郡的人提起卢婴,总先叹一声“可惜”。

他生得眉目清俊,穿件半旧的青绸长衫,袖口总沾着些墨痕——不是邋遢,是常年伏案写文章蹭上的。郡里的读书人聚在一起论诗,只要卢婴开口,旁人都得停下笔听着,他说“诗要写活眼前景”,随手就能吟出“荷风穿竹牖,稻香漫柴门”;他评文章,点出的毛病一针见血,却从不说重话,只温温和和地说“这里改改,或许更顺些”。人人都叫他“卢三郎”,不是因为他排行第三,是觉得“三郎”这称呼亲近,配他那副温和又有才的模样。

可这份亲近,总隔着层看不见的膜。

没人敢邀卢婴去家里做客,也没人敢跟他多待——倒不是他难相处,是郡里传着个邪门的说法:只要卢婴在谁跟前多坐会儿,那家人准要遭横祸。前两年,有个布商不信邪,拉着卢婴在铺子里喝了杯茶,当天夜里,布商的小儿子就掉进后院的井里,虽说救上来了,却发了三天高烧;去年,一个老秀才请卢婴改文章,没等改完,老秀才家的厨房就走了水,女儿的嫁妆单子全烧了。

次数多了,“卢三郎是扫把星”的话就像野草似的疯长。有人说他是“命硬克人”,有人说他“自带灾气”,连原本跟他相熟的读书人,见了他也绕着走。卢婴起初还想解释,可每次刚开口,人家就慌慌张张地摆手:“卢三郎别多言,我家小孙孙还在屋里睡呢!”后来他也不辩了,每天清晨去茶馆买碗粥,找个最角落的位置坐下,就着粥读会儿书,午后回自己那间小破屋写文章,傍晚再去河边散散步,身边总空着一大片地方,连飞鸟都像绕着他飞。

直到元伯和来当郡守,这局面才破了个口。

元伯和是从长安来的,听说过淮南有个有才的卢婴,却没听过那些“灾气”的传言。他刚上任没几天,就叫人去请卢婴:“我看了他写的《淮南杂记》,文笔扎实,是个可用之才,该请他来聊聊。”

下属急得直跺脚:“大人!可不能请他啊!谁跟他走近了,准没好下场!”元伯和却笑了:“我当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些无稽之谈。人才难得,哪能因几句传言就错过了?”

当天傍晚,郡守府的中堂就摆开了宴席。元伯和请了郡里的乡绅、秀才,特意把卢婴安排在自己身边。客人到齐时,看见卢婴坐在主位旁,都变了脸色——有个乡绅偷偷拽了拽同伴的袖子,想借口溜走,却被元伯和一眼瞥见:“王乡绅这是要去哪?菜还没上呢!”那乡绅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手里的酒杯都在抖。

卢婴坐在席间,浑身不自在。他能感觉到一道道躲闪的目光,像针似的扎在身上。元伯和看出他的局促,笑着端起酒杯:“今日请诸位来,一是我刚到淮南,想跟大家熟络熟络;二是想让大家多跟卢三郎聊聊,他的才学,可比我这郡守强多了!”

众人勉强应和着,没人敢接话。倒是元伯和,一会儿跟卢婴聊《诗经》,一会儿问淮南的风土人情,卢婴渐渐放松下来,话也多了些。宴席过半,元伯和忽然转头问左右侍从:“方才我还怕有人说的是真的,这会儿看,咱们府里的小儿没堕井吧?”侍从笑着回话:“回大人,小公子们都在院里玩呢,好得很!”元伯和又问:“那小女们没入火吧?”侍从答:“夫人带着小姐们在后堂做针线,连火星子都没见着!”

元伯和哈哈大笑,对着满座客人说:“你们看,哪有什么灾气?不过是以前大家碰巧遇上些倒霉事,就赖到卢三郎头上了!”

客人们也跟着笑,可笑声里总透着些不安。有个秀才端着酒杯,眼神飘向窗外,像是怕突然有什么事发生。卢婴心里暖烘烘的,他端起酒杯,对着元伯和行了个礼:“多谢大人信任,卢婴……感激不尽。”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府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一群穿着铠甲的军吏冲了进来,手里的刀闪着寒光。为首的军吏对着元伯和厉声喝道:“元伯和!你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跟我们走一趟!”

满座客人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躲到桌子底下。元伯和愣住了,手里的酒杯“啪”地摔在地上,酒洒了一地。他刚要辩解,军吏已经上前,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推着他往外走。元伯和回头望着卢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卢婴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看着元伯和被押走的背影,听着客人们窃窃私语:“果然……果然跟他在一起没好事!”“郡守大人这下完了……”那些话像冰锥似的扎进他心里——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可灾难又一次跟着他来了。

没几天,消息传来:元伯和被判定通敌,押到市集上弃市了。郡里的人更怕卢婴了,见了他就像见了鬼,连茶馆老板都不敢卖粥给他,只能隔着门递过去,还得念叨一句“千万别进来”。卢婴又变回了那个独来独往的人,只是这次,他连出门的勇气都少了,常常坐在屋里,看着窗外的梧桐叶发呆,心里琢磨:难道我这辈子,真的只能这样了?

转机是从陈少游来当节度使开始的。

陈少游是个懂人的官,他听说了卢婴的事,没先信传言,反倒让人把卢婴的文章都找来读。读着读着,他拍着桌子说:“这么好的才华,怎么能让他埋在民间?那些所谓的‘灾气’,不过是他赶上了时运不济罢了!”

他让人把卢婴请到节度使府,没摆宴席,就在书房里煮了壶茶。陈少游看着卢婴,开门见山:“卢三郎,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世人只看表面,却没看见你的才学。我觉得,你这才华,不是在淮南郡能施展的,该去长安,去更大的地方。”

卢婴愣住了,眼眶一下子红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有人不跟他提“灾气”,只说他的才华。他哽咽着说:“大人……我这样的人,去了长安,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陈少游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放心,我看人不会错。你这才学,一旦展翅,非得飞到天上才算完——‘非摩天不尽其才’,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人!”

他给卢婴准备了盘缠,又写了封推荐信,让他去长安找吏部的官员。卢婴拿着信,心里又激动又忐忑——他终于有机会离开淮南,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不是“扫把星”了。

出发那天,陈少游亲自送他到城外。卢婴对着陈少游深深鞠了一躬:“大人的恩情,卢婴一辈子都记着。”陈少游挥挥手:“去吧,好好干,别辜负了自己的才华。”

卢婴骑着马,朝着长安的方向走。一路上,他看着路边的田野、村落,心里满是期待——他想象着到了长安,能写出更好的文章,能让更多人知道,卢婴不是灾星,是个有才华的读书人。

可走到潼关时,他却停住了。

远处的天空被烟尘染成了灰色,有几个骑着马的人从西边狂奔而来,一边跑一边喊:“不好了!朱泚作乱了!皇帝已经去奉天县避难了!”

卢婴勒住马,看着那些慌乱的人影,心里一下子凉了。他手里还攥着陈少游写的推荐信,信纸被汗水浸湿了一角。长安去不成了,他的希望,好像又被泼了一盆冷水。

可他没像以前那样消沉。他站在潼关的城楼下,望着西边的烟尘,忽然想通了——那些所谓的“横祸”,从来不是他带来的。元伯和的遭遇,是官场的波诡云谲;朱泚的作乱,是时代的动荡。他只是恰好站在了那些节点上,就被人当成了“灾星”。

后来,卢婴没回淮南,也没去别处。他在潼关附近找了个小村子住下,给村里的孩子教书,闲下来就写文章,记录下乱世里的百姓生活。有人知道他的过去,还会怕他,可村里的孩子不怕——他们喜欢听卢老师讲诗,喜欢看卢老师写字,觉得卢老师是最好的人。

再后来,有人把卢婴写的文章带到了江南,读过的人都说好,说他的文字里有“人间烟火气”,有“乱世里的暖”。没人再提他是“扫把星”,大家只叫他“卢先生”。

卢婴这一辈子,没当过大官,没出过大名,可他终于活成了自己想要的样子——不是被“灾气”定义的人,是个有才华、有温度的读书人。

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生的“灾星”?不过是有人把巧合当成了因果,把时代的过错推给了无辜的人。真正强大的人,从不会被别人的标签困住;真正珍贵的才华,也从不会被所谓的“厄运”掩盖。就像卢婴,纵使历经偏见与动荡,却始终没丢了自己的才学与温柔,最终在乱世里,活成了一束小小的光。

14、赵燕奴

合州石镜县的大云寺旁,住着个叫赵燕奴的怪人。提起他,县里老人总先叹口气,说他娘当年怀他时,遭了太多罪——头一胎怀了数月,生下来竟是只小老虎,吓得家人连夜扔进了嘉陵江;第二胎又怀了数月,生下来是只磨盘大的老鳖,也被悄悄丢进了江里;第三胎更邪乎,生了个一尺来长的夜叉,青面獠牙,家人没敢多看,就裹着布扔去了乱葬岗。

直到第四胎,才生下赵燕奴。他娘抱着孩子,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孩子眉目耳鼻都周正,哭声也响亮,可往下一看,心又凉了半截:从脖子往下,赵燕奴的身子像被拦腰斩断的瓠瓜,圆滚滚的没有腰腹;虽有肩膀,却没有胳膊肘和手腕,两只手就像粘在肩上的圆肉团,每个肉团上长着六根指头,才寸把长,指甲却尖尖的;下身也只有两截短腿,一二寸长,同样是六根脚趾。

家里人见了,都劝他娘:“这孩子天生残疾,留着也是遭罪,不如……”话没说完,就被他娘瞪了回去:“再怎么样,也是我的娃!”她抱着赵燕奴,眼泪掉在孩子脸上,咬着牙说:“娘养你,再难也养你!”

就这么着,赵燕奴留了下来。长大些后,他也只长到二尺来高,站着还没别人家的板凳高。可谁也没想到,这看似弱不禁风的孩子,竟有一身旁人没有的本事——他水性极好,能像鱼似的在嘉陵江里游,连渔户都比不上;还会驾船,小小的身子坐在船头,手里握着橹,划得又快又稳,江面上的老船工见了都佩服。

更奇的是,赵燕奴脑子灵光,嘴也巧。跟人说话,三言两语就能把道理说透;邻里有纠纷,他去劝两句,总能把双方说得心服口服。只是他性子烈,好胜心强,还带着点狠劲——捕鱼时,他能用那六指的小手飞快地解渔网,要是遇上偷鱼的,哪怕对方是壮汉,他也敢跳着脚骂,骂得对方抬不起头;宰猪时,他虽够不着猪身,却能指挥着伙计下刀,动作麻利,连猪血都不会溅出来半滴。

石镜县的人,渐渐忘了他出生时的“怪事”,也不觉得他的残疾扎眼了。每年端午,县里要在嘉陵江上斗船,十几条船在江面上赛速度、比花样,赵燕奴总能当上头一条船的“指挥”。他坐在船头的竹筐里,手里挥着小红旗,嘴里喊着号子,声音清亮,船上的伙计们听着他的号子,劲都往一处使,每次都能拿头名。

到了腊月驱傩,家家户户要请人跳神驱邪,赵燕奴也是最抢手的。他穿着彩色的傩衣,戴着面具,虽不能像旁人那样大幅度跳跃,却能踩着鼓点转圈、跪拜,动作灵活得像只小猴,嘴里还能念着驱傩的咒语,一字不差。孩子们围着他,看得拍手叫好,连平日里严肃的老人,也会笑着递给他块糖。

县里人爱唱竹枝词,每逢集日,大伙聚在茶馆里,你唱一段,我接一句,比谁唱得好、编得妙。赵燕奴每次都来,他坐在茶馆的高凳上,手里摇着小扇,别人唱完,他张口就能接,编的词里带着石镜县的风土人情,比如“嘉陵江水平如镜,映得石镜半边青”,听得人心里舒坦,每次比完,他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

后来,县里的市集越来越热闹,买卖双方常为价格争执,有人就提议请赵燕奴当“牙保”——也就是中间人。他记性好,谁家的布多少钱一尺,谁家的米多少钱一斗,都记得清清楚楚;说话又公道,既不偏袒买家,也不偏向卖家,总能把价格谈得双方都满意。久而久之,只要是在市集上做生意,大家都要找赵燕奴当牙保,连外地来的商人,也知道石镜县有个“厉害的赵牙保”。

赵燕奴年轻时,总爱把头发剃光,穿着黑色的僧衣,像个小和尚,民间都叫他“赵师”。到了晚年,他不穿黑衣了,只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衫,头发也掉光了,光秃秃的脑袋在太阳下亮闪闪的。有人见他老了,劝他歇着,他却摆摆手:“我这身子,歇着才难受!”依旧每天去市集上转转,帮人说和生意,偶尔还跟孩子们一起在江边玩。

有时,他会坐在江边的石头上,看着嘉陵江的水滚滚东流,想起娘当年扔虎、扔鳖、扔夜叉的事,嘴角会微微上扬——他知道,自己能活下来,全靠娘的坚持;能活得这么自在,全靠自己没把残疾当回事。别人说他怪,说他天生带着“邪气”,可他偏要活得热气腾腾,活得比旁人都精神。

石镜县的人,后来都忘了赵燕奴出生时的离奇,只记得有个矮矮的、六指的赵燕奴——他会捕鱼、会驾船,会唱竹枝词,会帮人断公道,是个比许多健全人都活得明白、活得精彩的人。

其实这世间,哪有什么天生的“异类”?不过是有人带着不一样的皮囊来到世上。可皮囊是天生的,日子是自己过的——赵燕奴没有健全的身体,却有灵巧的手、聪慧的脑、坚韧的心,他没被命运的不公打垮,反倒把日子过成了自己的模样。就像嘉陵江里的石头,哪怕被水冲刷得奇形怪状,也能在江水里站稳脚跟,甚至活出自己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