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方士五(2 / 2)

黄承真愣了愣——他初到绵竹,除了当地粮官,没人认识他。见老者不像歹人,他便让士兵守着粮车,跟着老者走到驿站后的老槐树下。老者自称郑山古,是附近隐居的山人,不等黄承真发问,就先开口:“将军可知,如今这蜀国,在五行里缺了金气?”

黄承真摸了摸后脑勺,他是行伍出身,不懂这些玄虚的说法。郑山古叹了口气,继续说:“缺金便易招‘金炀鬼’——这是专司火厄与杀伐的邪祟。我观天象,今年蜀宫必有大火;到了甲申、乙酉年,还会有大杀戮,百姓要遭大难啊。”

这话听得黄承真心里一沉。他在蜀军中待了多年,知道王建虽治蜀有术,却也生性多疑,若真有灾祸,不知要牵连多少人。正愣神时,郑山古从怀里掏出一卷泛黄的绢布,递到他面前:“这是我毕生研究的秘术,能禳除灾祸、镇压邪祟。将军若肯把它献给朝堂,若能按此法施行,或许能减少杀戮,救些百姓性命。”

黄承真接过绢布,只觉沉甸甸的。他翻开一看,上面画满了奇怪的符号,还有密密麻麻的注解,开头写着“黄帝阴符”四个字。“道家最看重救活之功,这秘术若能行,也是将军的功德。”郑山古又说,“只是有一事要提醒你:这秘术需三次向朝廷进献,若三次都不被采纳,你我都要遭天谴——毕竟泄了阴机。你若怕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黄承真捏紧了绢布,想起家乡遭兵灾时的惨状,咬了咬牙:“先生放心,只要能救百姓,我便是死也不怕!”郑山古点点头,又细细教了他进献的礼仪和秘术的要点,连符号如何对应五行、祭祀该用哪些器物,都一一讲清。

第二天,黄承真把粮务托付给副手,自己带着绢布,快马加鞭赶往成都。到了蜀宫,他求见王建,却被侍卫拦在宫外——一个小小的军校,哪有资格直接面见蜀主?他不死心,又找到枢密使宋光嗣,把郑山古的预言和秘术全盘托出。宋光嗣听了,只觉得是无稽之谈,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不过是山野村夫的胡话,也敢来惊扰朝堂?再敢胡闹,定治你惑众之罪!”

第一次进献,就这样失败了。黄承真没气馁,第二天换了身干净衣服,又去宫门外等候。这次他运气好,遇上了宰相韦庄。韦庄为人谦和,听他说完,接过绢布看了看,皱着眉说:“这‘黄帝阴符’与坊间流传的不同,倒像是有些门道。只是灾祸之说太过玄虚,我若贸然进献,恐惹主上不悦。”最终还是把绢布还了他,劝他“莫再执着”。

第二次也没成。黄承真在客栈里闷了两天,想起郑山古的话,又想起绵竹百姓的笑脸,还是决定再试一次。这次他直接跪在宫门外,捧着绢布,大声喊着“献秘术、禳灾祸”,引来不少路人围观。侍卫想把他拖走,他却死死抱着宫门的柱子,不肯撒手。

这事终于传到了王建耳中。王建本就因近来蜀宫频频失火(虽都是小火灾)心烦,便让人把黄承真带进来。黄承真见到王建,连忙献上绢布,把郑山古的预言又说了一遍,恳请王建施行秘术。王建翻了翻绢布,脸色越来越沉:“你一个军校,不好好练兵,倒学些装神弄鬼的本事!蜀宫有卫兵守护,何惧什么‘金炀鬼’?再敢妖言惑众,定斩不饶!”说完,把绢布扔在地上,命人把黄承真打了三十大板,赶出宫门。

第三次进献,不仅失败,还挨了顿重打。黄承真拖着伤腿,一步步走出宫门,只觉得胸口发闷,喉咙里一阵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血来。他扶着墙,看着蜀宫的高墙,想起郑山古的话——“三臣不允,则止亦不免”。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却还是挣扎着捡起地上的绢布,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想把它还给郑山古。

可他刚走到成都城外,就支撑不住,倒在了路边。路过的百姓认出他是前几天跪宫门献书的军校,有人想救他,却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卷绢布。后来,有人把他的尸体送回了绵竹,郑山古赶来时,只对着尸体叹了口气,把绢布收了回去,从此再也没人见过他。

黄承真死后没多久,蜀宫果然发生了一场大火,烧毁了好几座宫殿;到了甲申、乙酉年,后唐大军伐蜀,蜀亡后,果然有不少百姓和旧臣遭到杀戮,郑山古的预言一一应验。当时孙光宪正在蜀地为官,与黄承真有过一面之缘,后来偶然见到了那卷“黄帝阴符”的抄本,才知道上面的文字有五六千字,每个笔画都对应着五行,确实是精心研究的秘术。

有人说,黄承真太傻,明知会丢性命,还偏要去触霉头;可也有人说,他不傻——他只是记着“救百姓”三个字,哪怕自己粉身碎骨,也想试一试。其实,这世间最难得的从不是能预知祸福的秘术,而是像黄承真这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是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愿意为陌生人拼尽全力的善意。他没能改变结局,却用自己的性命,守住了一颗“为生民立命”的赤子之心——这份心,比任何秘术都更珍贵,也比任何预言都更有力量。

12、马处谦

唐末五代时,蜀地有个叫叶逢的文人,虽然家境贫寒,却满腹才学。每逢夜深人静,他总在油灯下展卷苦读,心想总有一天要凭自己的文采谋个前程。

这年春天,叶逢与挚友孙光宪结伴游学。途经渝州时,听说城外有位相师马处谦,断人祸福如神。二人年轻气盛,本不信这些,但想着权当消遣,便寻到了马先生草庐。

马处谦是个清瘦长者,见二人来访也不多言,只让各自写了生辰八字。他盯着叶逢的八字沉吟良久,眉头越皱越紧。

“先生但说无妨。”叶逢故作轻松。

“公子命格清奇,四十岁前不宜求官。”马处谦抬眼看叶逢,“若强行谋取,只怕......性命难保。”

孙光宪闻言笑道:“这般玄虚之说,先生可有依据?”

马处谦不答,只对叶逢深深一揖:“望公子谨记。”

离了草庐,叶逢虽说不全信,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说来也怪,此后半年,先后有三处州府征辟,不是母亲突然病重,就是荐举的官员调任,每次都阴差阳错地错过了。

匆匆十年过去。这年叶逢已三十有九,终于在湖南节度使麾下谋得通判之职。只待朝廷正式任命,便可走马上任。

任命前夜,叶逢做了个怪梦。梦中他乘官船顺流而下,两岸仪仗森严。行至一处江湾,忽然狂风大作,官船被卷入一个石窟。但见洞中水府森森,虾兵蟹将分列两旁......

惊醒时天已微明,叶逢心绪不宁,便去拜访至交杜光庭。这位被尊为“广成先生”的老友听完梦境,正要解梦,忽闻门外马蹄声疾。

“敕令到——授叶逢检校水部员外郎!”

杜光庭脸色骤变:“昨日之梦,莫非应在此处?水部员外郎掌江河事务,梦中水府......”

叶逢强笑:“梦寐之事,岂可当真?”

三日后,叶逢辞别亲友,乘船赴任。官船行至犍为郡青衣滩,但见江流湍急,暗礁密布。老船公劝道:“大人,此滩凶险,不如改走陆路。”

叶逢望着滔滔江水,想起马处谦当年的预言,心中一动。可转念又想,若因一个预言就畏首畏尾,岂不惹人笑话?于是挥袖道:“朝廷命官,岂能惧此小滩?”

官船驶入滩头,突然缆绳崩断,船身打横。一个巨浪拍来,整艘船竟如梦中那般,被卷入漩涡下的石窟......

噩耗传回成都,孙光宪悲痛不已。他想起当年马处谦的话,这才明白老相师字字不虚。

不久后,孙光宪奉命出巡。船过嘉州时,他特意绕道阳山路,想避开凶险的青衣江段。哪知换乘的小舟行至江心,撑篙突然断裂。失控的小舟顺流直下,竟又被冲回了青衣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孙光宪看见激流中有块礁石形状酷似叶逢的面容。他福至心灵,奋力向礁石游去,果然在石后发现一处浅滩,这才侥幸生还。

当夜宿在驿馆,孙光宪梦见叶逢踏月而来。故人衣衫尽湿,面容却带笑意:“子敬兄,今日之险,是要你明白——命数虽定,但人心可转。你能在绝境中找到生机,这便破了死局。”

孙光宪猛然惊醒,推窗见月明星稀,忽然领悟:马处谦的预言如同青衣滩的暗礁,指出前路的危险;叶逢的遭遇警示世人要敬畏天道;而自己的脱险,则证明了即便在命定的险境中,人依然可以通过智慧和勇气找到生机。

此后多年,孙光宪常对门生说起这段往事:“知命不是认命,而是看清脚下的路。就像老船公熟悉江中每一个暗礁,不是要让船停泊,而是为了更稳妥地航行。叶兄用生命警示我们敬畏天道,我用经历证明人道可为——这大概就是马先生不曾说破的后半句偈语。”

江水奔流不息,载着一代代行船人。那些藏在激流下的礁石,从来不是为了阻挡航行,而是提醒每个过客:既要知道江河凶险,更要学会在风浪中握紧舵柄。真正的通达,是看清命运设下的关卡后,依然能稳稳地走好自己的路。

13、赵圣人

后蜀成都的清晨总带着三分雾气,七分市井烟火。在皇城根儿最热闹的茶肆里,常有个青衫文士独坐饮茶。人们都说,这位赵温圭先生能一眼看穿人的祸福吉凶,断事如神。日子久了,百姓们不唤他本名,都恭恭敬敬称一声赵圣人。

这日寅时刚过,赵温圭正要出皇城办事,却在端礼门外撞见个魁梧身影。但见那人一身旧戎装,腰杆挺得笔直,可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阴郁——正是久未升迁的老将王晖。

两人擦肩而过时,赵温圭突然驻足,目光在王晖脸上停留片刻,轻轻了一声。

将军留步。

王晖本就心绪不宁,被这一唤更是烦躁:先生何事?

赵温圭将他拉到宫墙阴影处,低声道:将军面上杀气翻涌,怀中必藏利刃。可是要行不轨?

王晖浑身一震,手下意识按向胸口。

莫急。赵温圭声音更沉,我观将军命宫,将来当有三任郡守、一任节度使的前程。如今不过是龙困浅滩,何苦为一时意气,断送半生功业?

这番话如惊雷贯耳。王晖愣在原地,额角渗出冷汗。良久,他颤抖着手从怀中取出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一声掷在地上。

先生真神人也。这个在沙场上刀剑加身都不皱眉的汉子,此刻竟红了眼眶,不瞒先生,今日确要与此贼同归于尽...

原来王晖早年追随先帝立下赫赫战功,却因性情刚直,被几个得势的权贵联手打压,整整十年不得升迁。今日早朝,又见仇家得意洋洋,这才动了杀心。

赵温圭拾起匕首,轻轻拂去尘土:将军可知,青衣江最险处有个回水湾?急流至此,反倒要缓一缓才能过得去。人生际遇,也是如此。

王晖望着地上那道匕首划出的白痕,忽然深深一揖: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王某...知错了。

此后经年,王晖果然先后出任三郡太守,最后官拜秦州节度使。每至一地,他总要把那柄生锈的匕首供在书房,提醒自己当年差点迈错的那一步。

后蜀灭亡那年,王晖已在咸阳颐养天年。大宋宰相范质路过咸阳时,特意登门拜访。两个老人坐在海棠树下,王晖取出那柄匕首,将往事娓娓道来。

当年若没有赵先生那几句话...老将军抚着雪白长须,目光悠远,所以这些年来,每逢见到年轻气盛的后生,我总爱讲这段往事。

范质若有所思: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不全是。王晖摇摇头,我是想告诉年轻人,这世上最难的,不是在沙场冲锋陷阵,而是在想要拔刀的时候,懂得把刀收回鞘中。

暮色渐浓,那柄曾经的凶器在夕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再不见半分杀气。

世间多少憾事,都因一时冲动而起。殊不知命运最精巧处,常藏在最艰难的忍耐之后。能在那道临界线上收住脚步的,才是真正的勇者。

14、何奎

阆州城的早市最是热闹,沿街叫卖声此起彼伏。在城东银器铺前,总有个布衣书生慢悠悠走过——这人就是何奎,城里人都叫他何见鬼。

说他,倒不是真见了什么魑魅魍魉,而是他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因果。谁家丢了东西,谁家得了怪病,经他指点总能水落石出。日子一长,连达官贵人都对他敬重三分。

这天清晨,何奎在银铺前停下脚步。铺主是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脸上手上满是白斑,见何奎驻足,连忙拱手:何先生早。

何奎端详他片刻,轻声道:你这病,传了两代了吧?

银匠瞪大眼睛:先生如何得知?家父也是这般病症...

我若说能治,你可愿意破费些银钱?何奎笑道,只需打造几副镯子钗环,权当是给我未来媳妇的聘礼。

银匠喜出望外:若能治好这顽疾,莫说几件首饰,便是倾家荡产也愿意!

那倒不必。何奎压低声音,你回家好生找找,必是供着别人旧物,亡魂不安,这才作祟。

银匠回家后,把佛堂翻了个底朝天。老母亲在旁看了半晌,忽然指着佛龛前的纱幔:这幔子...还是当年兵乱时,从逃难的人家捡来的。

原来二十年前叛军围城,城中大乱。银匠的父亲在逃难途中,见一处宅院门扉洞开,便取了这顶崭新的纱幔,想着兵荒马乱的,物主怕是回不来了。

快撤下来!银匠急忙道。

母子二人将纱幔恭敬取下,又请僧人做了场法事,将旧物超度焚化。说也奇怪,不出半月,银匠身上的白斑渐渐淡去,最后竟痊愈了。

银匠信守诺言,精心打造了一套鎏金银饰送到何奎家中。何奎推辞不过,只收下一对素银镯子:留着给我未来的媳妇当见面礼。

这事传开后,有人问何奎:先生既然有这等本事,何不求个一官半职?

何奎只是笑笑:机缘未到,强求反而不美。

直到晚年,何奎才应了朝廷征召,从布衣直接升任兴元府少尹,官至三品,连妻子都得了诰命,儿子也蒙荫受封。

上任那天,何奎特意绕道银铺。如今的铺面已翻修一新,银匠正手把手教儿子打银。见何奎路过,银匠连忙迎出来,非要送他新打的银壶。

何奎摆手笑道:当年那顶纱幔,可还记得?其实作祟的不是亡魂,是人心里的亏欠。物归原主,心结自解。

银匠恍然大悟:所以先生让我打造首饰,是为了让我心安?

治病要治根。何奎抚着官袍上的绣纹,人这一生,最怕欠下来不及还的债。

世间许多疑难,解铃还须系铃人。真正的良药,往往不是神通法术,而是直面过往的勇气,与放下执念的智慧。

15、李汉雄

天佑年间,有个叫李汉雄的人,曾在钦州做过刺史。卸任后,他没回故乡,反倒在池州住了下来,平日里深居简出,只偶尔和邻里聊些天气收成的闲话。没人知道,这位看似普通的退休官员,其实精通“风角推步”之术——能通过观察风向、星象变化,推算出吉凶祸福,甚至能预知自己的结局。他常对亲近的人说:“我这辈子,最后怕是要死于兵祸。”旁人只当是老人的胡话,笑着劝他别多想,他却只是摇摇头,不再多言。

庚子年的秋天,江南一带格外闷热。李汉雄忽然动了游兴,收拾了个小包袱,就往浙西去了。浙西节度使府所在地向来繁华,街上商铺林立,人声鼎沸,可李汉雄刚走进节度使府的大门,脸色就沉了下来。他站在庭院里,抬头望了望天空,又侧耳听了听风吹过廊柱的声音,眉头越皱越紧,低声叹道:“这府里的‘气候’太不对劲了,杀气很重,怕是要出兵乱,日子不会太远了。我得赶紧走,不能在这儿久留。”

那会儿浙西府公早就听说过李汉雄的名声,知道他懂些奇术,见他来了,格外热情,不仅设宴款待,还执意要留他住些日子。李汉雄几次想告辞,都被府公笑着拦下:“先生难得来一趟,多住几日,陪我聊聊星象历法,也好让我长长见识。”盛情难却,李汉雄只好留了下来,可心里的不安却一天比一天重,每天都要去府外观察风向,夜里也总对着星星出神。

转眼过了十天,李汉雄再也坐不住了。一天傍晚,他走出暂住的客栈,绕着节度使府转了一圈,一路上风都是闷的,连街边的狗都蔫蔫的,没了往日的精气神。他站在街角,望着府里透出的灯火,重重叹了口气:“祸事就在明天,我绝对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李汉雄就提着包袱去节度使府辞行。府公还没起,他便在客位上等候。坐了没一会儿,他忽然站起身,脸色煞白,声音都有些发颤:“不好!祸事现在就要来了!赶紧出去,或许还能躲开!”说着,他不等府公出来,转身就往府门外跑。

刚跑到府门的石阶下,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嘈杂的喊杀声——军将周交突然带着一队士兵作乱,手持兵器冲了出来,见人就砍。李汉雄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混乱中,一把长刀直直向他劈来。他倒在血泊里时,心里竟没有太多遗憾,只想着:“果然,还是没能躲过这兵祸。”

后来,周交的叛乱很快被平定,可李汉雄的死,却成了浙西一带的一桩憾事。有人说,他既然能预知灾祸,为什么不早点逃走?其实,不是他不想逃,而是人情难却——府公的盛情挽留,让他多耽搁了十日;也不是他的术法不准,而是“命数”难违。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死于兵祸,只是没料到,这祸事会来得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

李汉雄的故事,让人想起一句话:“尽人事,听天命。”他明明知道危险,却没有因为预知结局就消极避世,依旧按自己的心意去游历,去赴友人的邀约;即便知道自己可能死于兵祸,也没有惶惶不可终日,只是平静地面对。其实,人生最难得的不是能预知未来,而是明知未来有风雨,依旧愿意认真走好当下的每一步。李汉雄用自己的一生告诉我们:真正的勇气,不是逃避注定的结局,而是在知晓结局后,依然保持对生活的热忱,对人情的珍视——这份坦然,比任何“推步奇术”都更有力量。

16、黄万户

巫山十二峰终年云雾缭绕,高唐观就建在最险峻的聚鹤峰上。观里有个黄道士,原本是巴东万户村的一个普通农夫,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机缘,竟学会了白虎七变术,还跟张道士学了六丁法。

这黄道士治病从不收钱,只拎着根铁鞭在病人身上轻轻一点,再重的病症也能好转。可偏偏这么个高人,却总爱为些鸡毛蒜皮的事跟乡邻争吵,动不动就闹到官府。县衙里的人见他这般模样,都笑他:“明明是个神仙,偏要学那市井泼皮。”

这年新来的刺史文思辂也是个奇人。某日宴客,文刺史当场剪了条纸鱼投进水盆,那纸鱼竟摇头摆尾地游动起来。满座宾客啧啧称奇时,黄万户不声不响画了道符,往盆里一抛——符纸化作一只水獭,三下两下就把纸鱼吞了。

文刺史不怒反笑,收了他的铁鞭:“这等宝物,放在你身上可惜了。”谁知文刺史乘船回涪州途中,铁鞭竟不翼而飞。待他回到府衙,却见那铁鞭好端端躺在黄万户常坐的石凳上。

有个叫杨希古的读书人,慕名上山求法。两人刚坐下,黄万户突然起身:“你家中有丧事,不便传法。”杨希古将信将疑地下山,果然接到母亲病故的噩耗。

最奇的是先主王建要立太子,把十几个儿子都叫到殿前,让黄万户辨认谁将来能继承大统。黄万户毫不犹豫地指向了最小的儿子王衍——正是后来的后主。

黄万户只有一个女儿,嫁给了巫山脚下的农户。临终前,他特意叮嘱家人:“莫要急着入殓。”果然,断气七八天后,他突然又睁开眼,把儿子叫到跟前传授了最后的口诀,这才真正咽了气。

消息传到青城县,正在打坐的马和尚缓缓睁眼,对弟子说:“黄道士这是用最后的时间,了却尘缘最后的牵挂。”

世人总盼神通广大,却不知最难的不是呼风唤雨,而是在该放手时懂得放手。黄道士用最后的返照,完成了道法的传承,也完成了人世间最后的责任。

17、孙雄

嘉州夹江县的七月,暑气蒸得青石板路发烫。茶肆里最凉快的角落总坐着个青衫文人,大家都唤他孙卯斋。这人本名孙雄,虽无功名在身,却有着料事如神的能耐,在蜀中与何奎齐名。

这日后蜀宫中的宋愈昭将军带着几位同僚,风尘仆仆赶到孙雄家中。原来后蜀已决定归顺朝廷,他们这些旧臣即将启程前往洛阳。

孙先生,宋将军神色凝重,此去前程未卜,还望先生指点。

孙雄闭目沉吟良久,忽然抬头,目光掠过众人:诸位切记,此行既无大灾,亦无大福。只是行到野狐泉时,莫要再说孙雄非圣人耶这句话。

几位官员面面相觑。有人追问其中玄机,孙雄却只是摇头:天机不可尽泄。

北上途中,这话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忌讳。待到行至野狐泉地界,但见泉水淙淙,野狐在夕阳下窜过古道。随行的年轻参将忍不住笑道:那孙卯斋装神弄鬼,说什么新旧使头...

住口!宋将军厉声喝止,却已来不及。

当夜驻跸驿馆,噩耗接连传来:后主在成都遇害,庄宗皇帝在邺都兵变中驾崩。一夜之间,他们这些旧臣成了无根浮萍——故国新朝,竟再无可以效忠的君主。

宋将军独坐窗前,望着驿馆外那眼野狐泉,忽然明白了孙雄的未尽之言:新旧使头皆不见,原来指的是故主与新君都将不复存在。

多年后,隐居嘉州的宋将军在江边偶遇垂钓的孙雄。两个白发老者在夕阳下相视而笑。

当年先生既已预见,为何不直言相告?

孙雄收起钓竿,轻声道:天意如此,说破反倒不美。让你们心存敬畏走过那段路,或许才是最好的安排。

命运如江,既知前路有险滩,何必非要窥尽每一个漩涡?存一分敬畏,留三分从容,才能在人生的急流中稳稳行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