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神仙五十三(2 / 2)

日上三竿,眼前豁然出现两间茅屋。苇秆为墙,茅草覆顶,歪斜欲倒。屋前泥地上,胡乱支着半片破席权当桌案。老叟掀开草帘,捧出一只豁口粗陶盆,盆里是半稠白粥,热气稀薄;又摆上几只缺口陶碗,粗粝扎手。

“寒舍简陋,怠慢诸位了。” 老妪搓着手,指甲缝里尽是泥垢。

十友呆立当场。为首的陈员外脸皮发烫,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老丈盛情,只是……” 他瞥了眼那盆寡淡的粥,又望望同伴们沾满泥浆的华服下摆,终是没忍住,“我等尚有俗务,就此告辞。” 几人转身欲走,衣袂带起的风几乎掀翻破席上那盆粥。

“慢着!” 老叟的声音陡然清亮,如金石相击。众人愕然回头,只见他佝偻的脊背不知何时挺直,浑浊老眼精光四射,哪里还有半分衰颓?他伸手指向茅屋:“诸位既已践约至门前,何妨入内稍坐?此粥虽薄,亦是老朽一番心意。”

网友面红耳赤,进退维谷。终是陈员外一咬牙:“罢了,喝一碗再走便是!” 他率先撩开草帘,低头钻进茅屋。一股陈年霉味扑面而来,其余几人掩鼻跟进。

茅屋低矮昏暗,地上坑洼不平。十人挤坐于草垫,局促不安。老叟亲自执勺,为每人盛了大半碗粥。那粥色如清水,米粒稀疏可数。众人硬着头皮,捏着鼻子啜了一小口——

霎时间,一股难以言喻的清甜自舌底炸开!仿佛春日新雨洗过的嫩芽初绽,又如深涧寒泉涤荡肺腑。四肢百骸的浊气被这清流一冲而散,连日酒肉积滞的昏沉一扫而空,灵台从未如此清明!十人目瞪口呆,再顾不得仪态,捧起粗碗,将稀粥喝得涓滴不剩,连碗底都舔得光亮如洗。

老叟捋须微笑,眼中似有深意:“粥味如何?”

“琼浆玉液不过如此!” 陈员外脱口而出,声音竟微微发颤,“老丈……您究竟是何方神圣?”

话音未落,茅屋四壁的苇秆如活物般舒展、褪色、化为缕缕青烟!屋顶茅草飞旋升腾,化作漫天流霞。破席矮桌寸寸碎裂,绽出温润玉光。十友惊觉自己竟端坐于白玉雕成的莲台之上!

老叟立于云端,麻衣化作星纹道袍,白发转青,面容清癯如古松,周身清气缭绕。他俯视着惊骇欲绝的十友,朗声道:

“吾乃东华帝君座下司命真君。尔等十人,家资丰厚而心慕清虚,不逐名利,本是难得。然日日珍馐,口腹之欲日盛,道心亦不免蒙尘。故化身贫叟,九次叨扰,观尔等待人之心——所幸尚有几分真淳,未逐我于门外。今日这碗薄粥,非为果腹,乃洗尔等膏粱之腻,开尔等壅塞之窍。”

真君袍袖轻拂,十只盛过粥的粗陶碗自莲台飞起,悬于十友面前。碗身裂纹处流淌着金色光晕,内壁竟显出各自姓氏,古朴如篆。

“此碗伴我历劫,今赠尔等。盛满时不过清水,倾之则有琼浆。然需谨记——” 真君目光如电,扫过众人,“琼浆之甘,非在玉液,而在持碗之心。若存骄奢,碗中便是刷锅水;常怀素朴,白水亦有仙滋味。”

语罢,云霞四合。真君身形化作一道金光,投入东方天际那轮初升的旭日之中,消失不见。

十友恍然惊醒,发觉仍挤坐在东塘郊外那两间破败茅屋里,手中紧紧攥着那只粗粝的陶碗。碗底,几粒未化的糙米粘着,在晨光里闪着微光。

自那日起,维杨十友轮值做东,必亲手熬一大锅白粥待客。米是寻常新米,水是山涧清泉。十人围坐,捧起那曾盛过仙浆的陶碗,细细品味粥中清甜。说来也怪,每每心绪浮躁时啜一口粥,便觉灵台清明;城中富户闻此奇事,争相效仿“食粥会”。

4、异香客

终南山子午谷深处,新罗人金可记的竹篱小院,总飘着奇异的香气。这异乡人原是宾贡进士,却弃了锦袍玉带,终日一袭素麻道袍,荷锄栽花。他种的草木也怪:有花似金铃,风过无声却暗香袭人;有果如墨玉,入口清苦后回甘如蜜。谷中樵夫偶尔窥见,他常闭目静坐于花丛,膝头摊着卷《道德经》,唇无声动,周身清气氤氲,仿佛一尊沐着山岚的玉像。

三载花开花落,金可记忽驾一叶扁舟东归故国。众人只道仙踪已渺,不料次年春风又将他吹回终南。麻衣依旧,眉宇间却更添几分出尘之气。他行踪愈发飘忽,或赠药于深涧垂危的采药人,或施粥于风雪阻路的行脚僧,所求者无不应允,却无人能伴他翻越一道山梁——那身影总在云雾深处一闪,便再也寻不着了。

大中十一年冬,长安城落了大雪。一纸素笺忽呈御案,墨迹清峻如竹:“臣金可记,伏奉玉皇诏敕,授英文台侍郎,来年二月廿五日,当离尘升举。” 宣宗览表惊起,丹陛下的暖炉熏不散脊背升起的寒意。他急遣中使,捧诏入山征召。

子午谷竹篱前,金可记对煌煌天威躬身却步:“山野之人,岂敢污秽宫阙?” 中使强求玉皇诏书一观,他淡然道:“天书云篆,非凡目可窥,亦不留尘寰。” 宣宗闻报,愈觉神异,再遣中使,携四名绝色宫女,并香药金帛,浩浩荡荡送入谷中,名为“供奉仙师”。

小院立时喧腾如闹市。宫女们莺声燕语,金丝锦缎映得陋室生辉,御赐的龙涎香、苏合香堆满案头,浓烈得盖过了院中草木清气。金可记只取一间偏狭静室,闭门不出。任门外环佩叮咚,娇声软语,他心如古井,唯诵经声隐隐透出门隙。

深夜,值夜宫女蜷在回廊下,常被静室内奇景骇住——明明只得一人,却闻清谈笑语交错,间或琴声泠泠,似有高山流水之意。偶尔门隙泄出一缕光,竟见室内云气蒸腾,隐约有数个绰约身影对坐,衣袂流光非世间所有。宫女惊疑窥探,门内立刻声光俱寂,只余一室清冷月光,与案头袅袅的孤烟。

二月廿四,谷中草木无风自动。金可记焚尽御赐香药,浓腻甜香呛得宫女们连声咳嗽。他推开所有窗扉,山风涌入,卷走最后一丝宫廷气息,只余下满院草木倔强的冷香。

翌日清晨,霞光初染峰峦。两名中使强压心头悸动,叩响静室门扉。三叩不应,斗胆推门——室内空荡如洗!唯见窗扉洞开,案头清茶尚温,蒲团犹存坐痕。仰头望去,东天云海翻涌,一道七色云柱自小院冲天而起,直贯霄汉!云柱中隐有白鹤盘旋,清唳之声裂帛般响彻山谷,久久方绝。

宫女们手中金盘玉盏“哐当”坠地。御赐的龙涎香药散落尘埃,被山风一吹,顿失所有气味。谷中经年不散的异香,此刻却丝丝缕缕升腾,缠绕着那通天云柱,飘向目力难及的琼楼玉宇。

宣宗闻讯,亲临子午谷。人去庐空,唯见金可记手植的奇花异卉,于早春寒风中灼灼怒放,清气直透肺腑。皇帝俯身细看一株金铃般的奇花,指尖沾染了冷冽芬芳。他忽然彻悟:这异客遗下的草木之香,远胜宫廷百盒香药;其心志之坚,更非人间富贵可染。金可记所求的,不过是子午谷中这一方清净,连飞升之期亦坦然相告,无惧亦无恋。

终南山岚起落,云柱仙踪早成樵夫口中的传说。唯谷中花草岁岁荣枯,幽香如缕。那香气非兰非麝,似在低语:真正的仙缘,不在九重丹诏的荣光,而在心无一物的澄明;纵有泼天富贵、倾城颜色近在咫尺,心香不染尘者,方得见云外天梯。金可记带走的,不过是终南一片云;留下的,却是对人间所有“俗香”的清冷叩问。

5书蠹拒仙记

弘农杨真伯,自小便是个书里刨食的痴人。别的孩童上树掏鸟下河摸鱼,他独爱一头扎进书堆,常读得烛泪堆满铜盘尚不自知。爹娘忧他熬坏身子,藏过他的书卷,吹灭他的灯火。真伯竟趁着夜色翻出后窗,背上几卷最爱的典籍,一路向南逃去。

他在洪州、饶州一带的荒寺破观里流连,寻得半间蛛网密结的偏殿安身。窗纸早被风雨撕烂,他便借着月光诵读;腹中饥鸣如鼓,便饮山泉充饥。如此半年,衣衫褴褛形销骨立,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燃着两簇不熄的烛火。

中秋之夜,荒寺浸在寒凉的清辉里。真伯蜷在断墙下,借着破窗透入的月光,指头在残破的书页上艰难挪移。二更时分,窗棂“笃笃”轻响。他浑然未觉,心神早沉入字句的深海。片刻,朽坏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位梳着双髻的青衣少女悄然步入,周身似笼着一层薄雾。

“郎君安好。”少女声音清泠,打破一室寂静,“我家女郎久居洞庭云水深处,素仰君子清骨如雪,志坚似玉。知君至此,特遣婢子相邀,愿叙清话。”

真伯的眼珠粘在书页上,连眼皮都未曾撩动一下。青衣女静候半晌,只得悄然退去,融入门外的月色里。

三更鼓过,一股奇异的冷香悄然弥漫开来,非兰非麝,倒似深秋夜露凝在霜菊上的气息。环佩叮咚,如碎玉轻撞,由远及近。青衣女再次推门,低声道:“女郎亲至。” 话音未落,满室骤然一亮!一位少女盈盈立于门内,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头戴一顶碧云为底、金凤展翅的冠子,光华流动,似有烟霞氤氲;身着紫云织就的广袖长衣,日月纹样随步生辉,清冷光芒映得四壁生寒。

少女径自走到真伯破旧的木案前。那书呆子依旧埋首书卷,仿佛案前立的不是天仙化人,只是一缕穿堂而过的月光。少女凝视他片刻,眼波流转,似有期待,又似幽怨。她伸出纤纤玉指,轻轻拈起案头一方粗劣石砚。青衣女立刻铺开一卷素白诗笺。

少女提笔蘸墨,腕底风生。笔锋游走间,竟有细碎星芒自笺上迸出,如萤火明灭。墨迹流转,字字珠玑,冷香愈发馥郁。最后一笔落下,她深深望了真伯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言,终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环佩声再起,清光倏忽收敛,冷香亦随风散尽,荒寺重归破败寂静。

直到晨光熹微,真伯方从书卷里拔出神魂。他伸个懒腰,这才瞥见案头砚下压着的素笺。笺上墨痕未干,数行清丽小字跃入眼帘:

> 幽兰在空谷,本自无人识。

> 只为馨香重,求者遍山隅。

字迹飘逸,似有烟水之气缠绕笔端。真伯捏着这来历不明的诗笺,心头掠过一丝异样,却也不过是水过无痕。他随手将其夹入常读的《南华经》中,便又沉浸入另一卷书海。

几日后翻书,那诗笺竟不翼而飞!唯余几点幽微冷香,固执地萦绕在泛黄的纸页间。真伯翻遍书箧亦无所获,便将此事抛诸脑后。

时光荏苒,真伯终返故里,闭门苦读,竟得高中。一日整理旧书,翻至《南华经》那页,忽觉指腹触到一点微凸的硬物。定睛细看,书页夹缝里竟嵌着一小片温润晶莹的紫玉!玉质内隐隐流动着云霞纹路,握在掌心,一缕清寒直透肺腑。那日洞庭女郎衣袂间的异香,案头迸溅的星芒,笺上如烟如水的墨迹,霎时潮水般涌回脑海。

他猛地顿悟——那夜荒寺,他错过的何止是一场清谈?那环佩叮咚,那冷香馥郁,那紫衣星冠,分明是云水洞庭间一段千载难逢的仙缘!那首诗,是试探,是期许,亦是仙人低回的怅惘:空谷幽兰,馨香自持,原不必求人赏识;她踏月而来,只为酬答他清骨如玉的知己,他却浑然不觉,吝于抬首一顾!

真伯紧握紫玉,立于书斋窗前。窗外市声喧嚣,而他的心神已飞越关山,直抵洞庭浩渺烟波。他仿佛看见那紫衣仙子独立水云深处,衣袂飘飘,正隔着万丈红尘,对他投来似悲似悯的一瞥。

从此,他案头多了一枚紫玉镇纸。每夜秉烛,清辉洒落,玉中云霞似在缓缓流转,冷香若有若无。真伯伏案依旧,笔尖沙沙,却常于墨字间隙,神思飘向那不可及的云水之乡。他成了书蠹,亦成了仙缘的守墓人。

世人皆道仙踪难觅,却不知仙缘如风,拂过红尘只在一瞬。杨真伯的案头烛火,曾照彻仙娥真容;他指尖书页,曾托起云霞墨痕。可当机缘叩门时,他的眼与心,皆被方寸字句砌成的高墙牢牢困锁。那页夹入书中的诗笺,终究未能点醒梦中人,只化作一片冰凉紫玉,镇住他后半生的怅惘——原来最深的迷障,并非仙路迢遥,而是沉迷书卷时,对身外天光云影的浑然不觉。有些门扉只为无心者敞开一次,错过,便是碧落黄泉,永隔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