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九华先生
饶州鄱亭村口有间茅草学堂,十来个村童跟着一位田先生读书。先生布衣素履,教的无非是《千字文》和些劝人向善的俚语童谣,村人只当他是位寻常的老塾师。谁也想不到,这位温和的老者,竟是九华洞中隐世的大仙。
饶州刺史齐推嫁女,夫婿是位姓李的年轻进士。小两口恩爱,不出数月新妇便有了身孕。恰逢大比之年,李生辞别身怀六甲的妻子,赴长安赶考。
临产之期将近,齐小姐在刺史府后衙待产。一夜,她忽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紧抓着陪房嬷嬷的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梦见许多狰狞鬼物围在床前,斥责我污了它们的清净之地!它们要赶我走!”嬷嬷吓得脸色发白,忙去禀报齐推。
齐推正在灯下批阅公文,闻言眉头拧成疙瘩,把笔重重一搁:“无稽之谈!我齐推一生行得正坐得直,何惧鬼神?州衙乃朝廷重地,煌煌正气,岂容邪祟作祟!妇人生产,胡思乱想也是有的,休要大惊小怪!”他素来刚硬,最厌怪力乱神,只吩咐下人好生看顾,并未让女儿移居别处。
谁知一语成谶。分娩那日,产房内异变陡生。稳婆丫鬟们只觉阴风阵阵,灯火无端摇曳欲灭,一股莫名的寒意砭人肌骨。齐小姐惨叫一声,竟七窍流血,气息断绝!一尸两命,惨不忍睹。
齐推如遭雷击,悔恨交加。无奈人死不能复生,又值公务交接,只得命人将女儿棺木暂厝于城外官道旁一处干燥避风的土坡下,打算待卸任北归时再扶柩还乡。
第二年春闱放榜,李生落第,带着一身疲惫与对妻儿的思念南归。行近饶州,天色已晚。荒野小径上,暮霭沉沉。忽见前方树影下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素衣飘飘,正是亡妻!
李生魂飞魄散。妻子面容凄楚,对他盈盈下拜,泣诉原委:“夫君,非是妾身薄命,实是这州衙后宅之下,乃古时阴兵战场,戾气深重。我临产血气冲撞,激怒了盘踞的凶煞鬼物,遭了毒手……如今尸骨曝于道旁,魂魄难安。”她抬起泪眼,眼中燃起一丝希冀,“夫君若念旧情,速去鄱亭村学寻田先生!他乃洞中真仙,或有起死回生之术!”
李生听得心如刀绞,不及细问妻子身影已淡去。他不敢耽搁,发足狂奔,连夜寻到鄱亭村那间简陋的学堂。田先生正收拾书本,李生“扑通”跪倒,膝行至前,额头在泥地上磕得砰砰作响,声泪俱下地哀告事情始末,恳求大仙垂怜。
田先生面露难色,连连摆手:“生死有命,此乃天地铁律。老朽不过一介村夫,岂敢妄动阴阳?”李生哪肯起身,伏地痛哭,哀告之声撕心裂肺,从清晨直哭到日影西斜,学童散尽,犹自长跪不起。
田先生看着这年轻人几乎被悲痛碾碎的模样,终是长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悲悯:“罢了,罢了!念你一片赤诚,情之所至,金石为开。此乃逆天而行,凶险万分,你须依我三件事:其一,寻回夫人骸骨,需得完整无缺;其二,寻一静室,七日七夜,门外需有百人持兵刃守护,绝不可让任何邪祟闯入;其三,此七日,无论听到室内有何声响,绝不可开门窥探!可能做到?”
李生如蒙大赦,指天誓日,磕头如捣蒜。
李生连夜寻到岳父齐推,哭诉前情。齐推想起女儿惨死,老泪纵横,哪还有半分昔日不信鬼神的执拗?他亲自带人小心翼翼移回女儿棺椁。开棺之时,只见尸身竟未腐朽,只是面色青白,耳鼻处尚有干涸的乌黑血痕。齐推抚尸大恸。
城中一处僻静院落被严密守护起来。田先生入室前,从怀中取出一只陈旧的小布囊,倒出几段干枯发黑的藤条,形如朽骨。他将藤条仔细放入棺中妻子骸骨之侧,随即紧闭房门。
一连七日,院内死寂。第七日夜半,紧闭的门窗缝隙里,忽地透出奇异青光!接着,室内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先是细微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渐渐夹杂着藤条扭动的“嘎吱”声,仿佛有无形之手在拼接重塑着什么。最后,竟隐隐传来女子压抑的痛苦呻吟!守在外面的齐推、李生和持械的百名兵丁听得心惊肉跳,汗毛倒竖,全靠对田先生的敬畏和对亲人的期盼苦苦支撑,无人敢动分毫。
第八日清晨,第一缕阳光穿透薄雾。紧闭七日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田先生一脸疲惫,倚门而立,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大病一场,只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成了。”
李生和齐推踉跄冲入。只见室内青光已敛,棺中景象令人瞠目:那几段枯藤竟已消失无踪!棺内,齐小姐面色红润,胸脯微微起伏,竟如沉睡一般!更奇的是,她身畔躺着一个粉雕玉琢、正吮吸着手指的初生婴儿!
田先生望着喜极而泣、围着棺木几乎语无伦次的翁婿二人,疲惫的眼中带着洞彻世情的了然:“此藤乃九华洞中千年地精所化,代骨续命,方有此一线生机。切记,此子非凡胎,须多积善行,以补此番逆天之缺。”
数日后,田先生悄然离开鄱亭村,村学空余朗朗书声的回响。
那几段代骨续命的枯藤,终化为滋养婴孩的血肉。
田先生以凡尘师表之身,行下逆天改命之举,非为炫示神通,只为回应那穿透幽冥的至诚悲声。
世间最深的神迹,不在起死回生之术,而在绝境中不熄的执念,终能撼动看似不可移的命理之轮。信与不信,有时只隔着一道名为绝望的深渊。
2、醉仙招魂记
长安东市的酒香里,混着个怪人。穆将符,宰相家的侄少爷,偏不爱乌纱爱酒坛。成天泡在姚记酒肆,与老板姚生对饮。别人笑他疯癫,他只管举杯望天,眼里空茫茫一片,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这夜酒兴正浓,姚家小子跌跌撞撞冲进酒肆,脸白得像纸:“穆、穆公子!我家老爹……没了!” 穆将符手中杯盏一顿,琥珀色的酒液晃了晃。他抬眼,醉意朦胧的眸子深处,却掠过一丝寒潭般的清明。
姚家小院已哭作一团。姚生直挺挺躺在榻上,面如白纸,气息全无。穆将符拨开人群,一身酒气挨近床沿,竟俯身探了探姚生冰冷的鼻息,随即咧嘴一笑:“慌什么?能救。”
满屋哭声戛然而止。姚家老小瞪圆了眼,看他慢条斯理解开自己的青布外衫,踢掉靴子,竟掀开被子,和那冰凉的尸身并头躺了下去!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备好人参汤,熬锅稀粥候着,” 穆将符的声音带着浓重鼻音,仿佛只是困了,“把蜡烛灭了,门带上。天塌下来也别出声,等我叫你们。” 他翻个身,背对着姚家惊骇欲绝的目光,竟真的打起了呼噜。烛火摇曳着被吹灭,黑暗与死寂吞没了屋子,只剩穆将符均匀的鼾声,诡异地在冰冷的空气里浮沉。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黑暗深处,忽地响起穆将符慵懒的呼唤:“点灯。”
姚家儿子抖着手点亮蜡烛。昏黄的光晕铺开——榻上,穆将符已坐起,正揉着惺忪睡眼。而他身侧,那本该僵硬的姚生,竟也缓缓睁开了眼皮!虽虚弱,眼珠却分明在动!
“参汤。” 穆将符简短吩咐。温热的参汤被小心喂入姚生口中,几滴沿着嘴角滑落。良久,姚生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穆将符点点头:“粥。”
小半碗温热的米粥下肚,姚生枯槁的脸上竟奇异地泛出一点火气。他终于能转动脖颈,茫然四顾,目光落在穆将符脸上,嘴唇翕动,气若游丝:“……穆兄?”
穆将符摆摆手,示意他省点力气。姚生却挣扎着,眼底残留着巨大的惊恐:“我……被几个黄衣人……架上马背……一路向西……那路……灰茫茫的……像……像蒙着层死人的眼翳……冷得钻心……”他艰难地喘息,“马跑得飞快……不知要去哪……忽然……忽然闻到一股极浓的酒气……热乎乎的……像是……像是从穆兄你身上透出来的!那几个黄衣人猛地勒住了马……马惊得嘶鸣……他们……他们嘀咕了几句……竟把我……从马背上掀了下来!我……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姚家人听得毛骨悚然,仿佛那森冷的冥途阴风直扑到脸上。穆将符却只懒懒打了个哈欠,披衣下榻,脚步虚浮,走到门边又顿住,回头醉眼斜睨着姚生:“老姚,阎王殿前走一遭,酒虫子还没吓跑?明儿……老地方……”话音未落,人已晃出门去,消失在长安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满屋惊魂未定的人和死而复生的姚生,对着桌上那半碗凉透的稀粥发怔。
穆将符一身酒气踏出姚家,长安的夜露沾湿了他的布鞋。
生死之界,于他不过薄纱一层。那醉卧招魂的玄机,不在符箓咒语,而在市井烟火中炼就的一颗逍遥心——当浊酒入喉化作一道灼热生息,竟能冲散黄泉路上的阴风,逼退索命的无常。
凡人眼中不可逾越的幽冥关隘,在真正的自在者脚下,不过是一缕可堪笑谈的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