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唳声中,老桓化作青烟穿云而去。第三日深夜,他竟悄然重返丹室:“真人阴德昭着,唯编修《本草》时,以虻虫水蛭入药……”话音在药香里沉了沉,“活物性命亦是天道。因此尘劫未满,尚需十二年。”
陶弘景如遭冰水淋头。他拯救万民的医典,字缝里竟渗着虫豸的血。再看老桓当年扫过的石阶,每一痕都比他丹炉中的九转金丹更近天道。
从此华阳洞添了新规矩:凡采药人遇虻虫水蛭,需诵经三遍方取。陶弘景的银针尖上,从此挑着两难——救人的药锄落下时,亦成小虫的劫数。
老桓踏鹤的背影,从此悬在道教史册的穹顶。原来最精微的天机,不在丹经符咒里,而在扫地僧拂拭的尘埃中。陶弘景终其一生参悟:济世者的掌心,永远烙着慈悲的悖论——那救人的良方,或许正是另一种生灵的砒霜。
4、孝通三界
兖州曲阜九原里,兰氏一族百余口人,炊烟同起,饭食共啜。怪的是,这一大家子男女老少,眉宇间皆凝着一股温润之气——那是世代浸透骨血的至孝。盲眼的叔公床前,兰公亲尝汤药,腕上烫痕叠着烫痕;犯事的伯父被衙役押走时,他挡在身前代受杖责。乡邻皆言,兰家的孝行,连泥土都浸透了温情。
这日,庭院里阳光忽然凝成金阶。一位神人踏光而下,衣袂间星斗流转:“吾乃斗中孝悌王。孝至于天,日月增辉;孝至于地,万物萌生;孝至于人,王道方成。”神音如洪钟贯耳,“三界始于三清之气,吾今特降人间,传孝道真义。晋代许逊,正是承吾宗风而成仙首。”
孝悌王指尖点在兰公眉心,玄奥秘文如暖流注入。兰公豁然开悟,前世今生历历在目。次日,他忽率族人奔至郊野,指着三座荒草淹没的无名古冢:“此乃我三生归宿,亦是天机所在!”众人惊疑间,兰公向古冢伏拜。冢土应声而裂,三道清气冲天而起,托出三柄古剑:一柄玄如子夜,一柄黄似厚土,一柄白若秋霜。剑气嗡鸣,竟与兰公血脉共振。
他携剑归家,闭门不出。丹炉燃起那夜,炉火中隐现日月交辉之象。忽闻龙吟震瓦,一条孽龙破云扑来,血口直噬丹室!兰公不惊不惧,黄白二剑凌空飞出,化作巨索捆住龙身。玄剑则悬于龙头,清光如露,竟浇熄了龙睛中的暴戾。孽龙鳞爪渐隐,终化为一卷金书《孝道明王经》,静静落在丹鼎之畔。
兰公踏云西去那日,三座古冢腾空而起,如三座青峰没入云霄。他遥望洪州方向:“十二年后,当有孝子许逊持此经降蛟治水。”
多年后,许逊于豫章斩蛟定波,怀中经卷隐隐发热。他抬头望云,恍见云隙间有三位古衣老者含笑俯视,旋即化作三缕清风。
兰氏古冢升天处,至今草叶四季常青。夜半过路者偶见三簇萤火悬于荒野,不飞不灭,如孝心灯盏长明幽冥——原来人间至情,真能铸成通天之阶;那看似缄默的厚土之下,自有精诚可动三界的回响。
5、琉璃照骨
北周建德七年秋,阮基挽弓逐鹿至王屋山东麓。松林忽动,他搭箭欲射,却见虬枝下坐着个道士,鹤发童颜,眸似古潭。阮基心头一凛,抛了弓箭伏地行礼。道士拂尘轻扬:“既来了,何不随童子一游道观?”
岩壁应声裂开道月洞门,青衣童子引他入内。才踏进一步,阮基如坠幻境——白玉阶泛着柔光,琉璃地澄澈如镜,倒映着朱果累累的仙树。清风过处,枝叶碰撞出清越金石声。他低头看去,琉璃地面下竟有无数白骨挣扎,腐肉间蛆虫涌动,腥气穿透异香直冲鼻腔。阮基两股颤颤,踉跄逃回。
道士笑问:“不敢进了?”阮基冷汗浸透猎装:“凡夫偶见天堂,喜惧交加,求仙师渡我!”道士却敛了笑意:“你箭下亡魂无数,命数将尽。”阮基如遭雷击,叩头至额裂血染黄土。
道士取水为他洗额,血水触地竟绽出青莲。“持此《智惠上品十戒》,舍弓矢,行慈悲。”素笺入手温润,字迹如游龙。食罢粗蔬,童子送他出山。临别回望,哪有什么道观?唯见古松枝头悬着半卷残经,被山风翻得哗哗作响。
归家后阮基散尽猎具,某夜忽见满室生辉。当年童子踏光而至:“仙师召你观地狱。”话音未落,阮基魂体离窍,随童子沉入幽冥。刀山剑树间,他认出昔日射杀的黑熊正被铁钩扯出肝胆,哀嚎震得忘川水倒流。鬼卒狞笑着拖来一人——赫然是前世为盗的自己,正在油锅里骨肉焦烂。
“杀生者终为所杀,暴虐者自食其果。”仙师声音自虚空传来,“你尚有七年阳寿,好自为之。”
阮基还魂后,门前溪水成了他的明镜。每日对水梳头,总见水面浮着熊目血光;掬水痛饮,喉间尽是铁锈腥气。他疯魔般奔走乡野,见屠户宰猪便夺刀,遇幼童掏鸟巢则长跪规劝。七年后的寒食节,他沐香更衣,含笑闭目。乡人传说闭眼前,他盯着窗棂说:“琉璃地狱原是面镜子啊。”
多年后樵夫在古松下拾得锈蚀箭镞,上面不知何时开出了米粒大的白花。原来最森严的地狱不在幽冥,而在猎弓绷紧的刹那;最慈悲的仙境也非玉宇琼楼,而是放下屠刀时,心头升起的那缕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