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神仙十四(2 / 2)

七岁的吴猛夏夜躺卧父母榻边,任由蚊蚋叮咬——他怕驱了蚊虫,反去噬咬双亲。这份赤子之心,竟是他日后通天彻地之能的根基。

成年后他投奔南海太守鲍靖,得悟道法真谛。某日欲渡钟陵江,但见烟波浩渺,他却不取舟楫,只以白羽扇凌空画水,踏浪而行,惊煞两岸行人。其道术之奇,不止于此。一回狂风骤起,飞沙走石,吴猛疾书符咒掷向屋顶。青鸟衔符振翅而去,须臾风平浪静。众人惊问,他只道:“南湖有道友遇险呼救,符去救急。”后访查果如其言。

最令人瞠目者,是武宁县令干庆暴亡三月,尸身腐气弥漫,尚未下葬。吴猛伏尸痛哭:“县令命不该绝!”言罢竟卧于尸旁。数日后,腐坏之躯忽有动静,魂魄却嫌恶臭不愿归体。吴猛以道法强推其魂,硬生生将县令从鬼门关拽回人间。盛夏停尸百日而复生,腐肉重焕生机,满城皆谓神迹。

世人只见他画水成路、掷符止风、强令还魂,却不知那七岁孩童喂蚊的赤诚,早已贯通幽冥——心念所至,蚊蚋亦知悲悯,何况天地?

6 、仙音绝响

万宝常此人,来历不明,却天生一副通晓音律的奇耳,八音六律无师自通。一日野径独行,忽见十余人华服丽车,麾幢森严,似专候于彼。宝常欲避,早被召至近前。为首者道:“天帝知你秉性通音,特命传八音妙理于季世,救将颓之乐。然正始元声,你尚未彻悟,故遣钧天之官,示你玄微真谛。”言毕,命他席地而坐。

霎时间,仙乐如天河倾泻,历代宫商、盛衰之音,丝丝缕缕汇入耳中,直透心魂。宝常神凝意守,尽数刻印灵台。待仙踪杳然,回神已在家中,竟过去五日。自此,人间凡响,在他耳中皆如庖丁解牛,脉络分明。

最是平常饭食间,无琴无瑟,他信手取碗碟杯箸,竹筷轻叩,叮咚错落。粗陶糙器竟自成宫商,清越如金石,婉转似丝竹,满座惊为天人。他遍历北周、隋代,才高天妒,始终落魄不沾官袍。

隋开皇初年,沛国公郑译新定礼乐,献于文帝。文帝召宝常问其优劣。宝常聆听片刻,眉峰深锁:“此亡国之音,哀怨浮靡,戾气暗藏,岂可奏于升平之世?”直斥其非。文帝不悦,郑译更是衔恨。

当权者岂容异声?宝常所改新乐,不合权贵脾胃,终被弃如敝屣。他贫病交加,妻子离散,唯有满腹乐理与满腔忧愤相伴。弥留之际,悲愤如沸。他将毕生心血所着乐谱堆于病榻前,一把火映亮枯槁的面容。烈焰吞卷纸页,他喃喃道:“瑰宝何用?人间难容,不如携归高穹!”青烟缭绕,如同仙使昔年驾临的云驾。未几日,人踪杳然,唯有那未烬的焦痕,烙着千古遗恨。

万宝常一生,是天音误落尘寰的劫数。他耳中自有天籁,笔下流淌仙律,却在人间的嘈杂里寸步难行。当凡俗的耳朵听不见云端的清响,那焚书的烈焰,便成了最痛彻的绝唱——真正的知音,或许本就不在这浊世,而在渺渺青冥之上。

7 、真经在骨

李筌踏破无数名山,所求不过神仙之道。那日在嵩山虎口岩,苔痕斑驳的深处,一方玉匣幽光微现。启之,赫然一卷素绢——《黄帝阴符经》。朱漆轴,题款森然:大魏真君二年七月七日,寇谦之藏此以待有缘。

绢本早已朽烂,字迹如虫蚀蚁蛀。李筌如获至宝,日夜誊抄苦诵数千遍,墨痕浸透指尖,经文却如铜墙铁壁,字字认得,句句茫然。他揣着这卷天书入了秦地,行至骊山脚下,心神恍惚。

忽见路旁老树遗火自焚,焦烟升腾。一位蓬发老妪拄杖而立,破衣烂衫,顶心一个孤髻,半垂灰发拂过肩头。她凝视火中枯枝,喃喃道:“火生于木,祸发必克……”

李筌浑身剧震,如遭雷击——这分明是《阴符经》上句!他抢步上前:“此乃黄帝秘文,婆婆从何得知?”

老妪缓缓转身,目光如古井寒潭:“此符传我之手,已历三元六周甲子矣。”一千多个春秋在她唇齿间轻飘飘滑过,“少年郎,你这书,从何得来?”

李筌扑通跪倒,竹筒倒豆子般道出嵩山奇遇。老妪枯瘦的手指忽然点向他眉心:“你额角峥嵘,骨相清奇,血脉未枯,心镜未染,是个好道种子。”她嘴角微扬,“可知为何苦读无解?经文本是引子,真义只在天地呼吸之间。”

暮色四合,山风卷起焦灰。老妪以杖叩地,霎时玄机迸现:星辰流转作棋局,山河起伏成经络,兵戈杀伐化阴阳消长。她口中字字如斧凿,劈开李筌脑中混沌——“天性人也,人心机也”,宇宙呼吸原来就在血脉奔涌中;“九窍之邪,在乎三要”,耳目口竟是通天门户!李筌五内如沸,多年死磕的文字轰然崩解,天地至理如清泉灌顶。

待他大汗淋漓抬起头,老妪踪迹杳然,唯余杖痕深深印在焦土上。怀中那卷奉若至宝的烂绢,此刻轻如鸿毛。他抽出火折,焰舌温柔舔上残破经文——千年墨迹在火光里蜷曲飞舞,化作青烟直上云霄。

李筌望着星斗粲然的夜空,哑然失笑。真正的天书从未锁在玉匣里,它刻在人的骨相上,藏在草木燃烧的噼啪声中,写在每道山脊起伏的线条里。迷时字字是障,悟后卷卷皆空。那骊山的一把野火,烧尽了纸上的天机,却在他血脉深处,点燃了亘古长明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