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神仙九(2 / 2)

天未亮,他便入山砍柴,一担担青柴挨家置于村户门外。从村头起,周而复始,如日升月落般恒定。若有人开门撞见,铺席请他坐,端来饭食,他便默默坐下吃。若无人,柴禾悄然留在门边,影子般消失。如此寒来暑往,竟成村中一道无声的风景。

待到魏室代汉,他迁至黄河滩涂,结草为庵。草棚里无床无席,唯有一把枯草垫坐。他满身污垢,似泥塘里捞出,数日才煮一锅白石。走路不择路径,避女人如避火,破衣烂衫靠卖柴换旧衣蔽体,单衣竟能过冬熬夏。

河东太守董经闻此奇人,亲往草庵探视。焦先闭目枯坐,泥塑般不发一言。董经反觉此乃真贤者,愈加敬重。

一日野火突至,烈焰如浪卷过滩涂,瞬间吞没草庵!村民惊呼奔救,却见焦先端坐火中,任火舌舔舐须眉,竟纹丝不动。火过处,草庵成灰,他方徐徐站起,粗布单衣未损分毫。

他默默重结新庵。未几,天降暴雪,压塌村中无数屋舍。村民踏雪寻来,只见焦先的草庵早被深雪掩埋如坟冢。众人慌忙扒开雪堆,却见他盘坐草铺之上,面色如常,气息匀长,身畔积雪竟无一丝融化痕迹。

焦先活成一块会行走的石头。他嚼白石,赠柴薪,是告诉浮华人间:至简能养千年身;他火中坐雪中埋,是昭示纷扰红尘:心定则万物难侵。

那污浊皮囊裹着的,是一颗不被烈焰寒雪惊扰的赤子心。太守的敬重、村人的好奇,于他不过如风过柴门。生命至境,原不在服气餐霞,而在将自身活成天地间最沉静顽韧的磐石——任它星移物换,我自证得此心光明。

5、琴谶断袍

魏晋乱世,山间有异人孙登。他常年穴地而坐,膝上横琴,手捧《易经》。冬夏皆着单衣,寒极时便解开发髻,任那丈余青丝如玄色大氅覆住全身。世人见之数十年,他容颜竟未曾改易分毫。

他入市乞钱,转手便散给更穷困者,身无余财,亦无人见他进食。太傅杨骏闻其名,遣车马相迎。孙登闭目枯坐,任杨骏百般询问,不发一言。杨骏无奈,赠他一件锦缎厚袍。孙登默默接过,出门便向路人借刀。寒光闪过,锦袍应声而断,上截下截被弃于杨府门前,复又挥刀将其斫为碎片!围观者皆道此乃狂人,未几,杨骏果因谋逆被诛,身首异处,众人方悟孙登断袍如谶。

杨骏忌惮,将他囚禁。不久孙登死于狱中,杨府草草将其葬于振桥。数日后,竟有故人在董马坡遇孙登漫步林间!他托此人带信予洛阳旧友,神色如常。名士嵇康心怀超迈之志,曾专程入山拜谒。孙登兀自抚琴,嵇康百般诘问,琴声竟无丝毫滞涩。嵇康只得悻悻告退,行至山腰,忽闻孙登清音自峰顶飘落:“少年才高而识浅,拙于自保,安能免祸?” 余音缭绕未散,嵇康已因狷介罹罪,血染刑场。

孙登活成一面冷澈的镜子。他断锦袍,是撕开权贵虚幻的华衮;他散乞钱,是照出世情汲营的无谓;他预言嵇康,更是洞穿了才情背后的致命裂隙。那覆身的丈余长发,像一道隔绝尘嚣的屏障;幽谷不息的琴声,则是对天地玄机的低语。

他埋于振桥又现于董马坡,生死的界限于他不过一道虚影。世人眼中的狂狷,恰是浊浪滔天里一份孤绝的清醒。杨骏的锦袍碎屑与嵇康的遗恨,皆成他琴弦下的残响——唯有勘破浮华幻象,持守本心澄明,方能在无常乱世,站成一座不染尘埃的青山。那山间的琴声,至今犹在叩问:你汲汲所求的,是锦袍加身的光鲜,还是灵魂深处那一声永不喑哑的清音?

6、半字仙缘

太行山云雾深处,吕文敬带着一奴一婢,正挥锄采药。衣袍早被荆棘勾破,石棱磨得掌心通红。忽闻谷中笑语,拨开藤萝,三位气度清华之人含笑而立:“求长生如此艰险,值得么?”

吕恭喘息未定,目光灼灼:“求道无门,唯寄望草木间一点灵机。”

“我名吕文起,”为首者道。余二人自报孙文阳、王文上。吕恭心头一震:文起?自己字文敬,竟暗合仙名!三人乃太清府仙人,见吕恭同姓半字,缘法天成:“随我等采药,授你不死方。”

吕恭如坠梦中,伏地便拜:“蒙仙师不弃,万死难报!”随即抛下药锄,随仙人步入云岚深处。

山中不知岁月长。采芝撷玉,聆玄妙法,两日光阴倏忽而过。临别,仙人授他秘方一卷:“且归乡里一观。”吕恭拜别,仙人语带玄机:“君去两日,人间已历二百寒暑。”

归心似箭,山路却似曾相识。奔至故里,断壁残垣惊心——老宅早成废墟,荒草间唯剩半截焦黑门柱。惊惶四顾,幸遇一老叟,颤声问起吕家。老叟浑浊双眼陡然圆睁:“曾祖采药未归……传至小人,已四代矣!”身后婢女之曾孙闻讯奔来,须发皆白,伏地痛哭。

吕恭手握仙方,立于萧瑟秋风里,看残阳如血涂抹故园。仙人两日,竟熔尽人间六世沧桑。那卷秘方重若千钧,字字皆时光刻刀所镂。

他豁然彻悟:长生非为踞守岁月之岸,而在心入无我之境。山中采药时物我两忘,两日浓缩了百年修行;人间碌碌营营,二百年不过煎熬的延长。仙缘所赠,非仅延寿之方,更是照见生命本相的明镜——当你挣脱了时间绳索的捆缚,刹那也能活出永恒的光泽。人间两百年,不如忘我两日,心在何处,光阴便在何处开花。

7、丹丸浮生

丹阳沈建,生在官宦家,偏不爱乌纱帽。终日琢磨导引吐纳之术,搜罗还童偏方。更奇的是他治病手段——任你沉疴新疾,到他手里,药到病除。门庭若市,奉他若神明的有几百户人家。

一日沈建要远行,竟牵着一驴十羊,带着三奴一婢,敲开友人家门。摸出五粒丹丸,人畜各塞一粒。笑道:“借贵宅圈养些时日,不劳喂食饮水。”说罢拂衣而去。

友人盯着这群活物直瞪眼:“十五张嘴,粒米不留,岂不饿死在我手上!”硬着头皮端饭喂奴仆,谁知奴婢们一闻饭味,竟捂嘴干呕;抱草料喂驴羊,牲口扭头避走,羊角还差点顶翻料槽!主家惊得魂飞魄散,只得作罢。

百日转瞬即逝。仆人竟面泛红光,较往日更显健旺;驴背滚圆,羊群肥壮,毛色油亮如缎。友人啧啧称奇时,沈建飘然而归。又摸出五粒丹丸分喂,人畜这才恢复饮食。自此他吞气为粮,身影时而在市井忽现,时而在云端隐没。

如此三百年,某日他如轻烟散入群山,再不回头。那粒小丹丸,竟撑起人畜百日生机,更托起沈建三百年云迹。世人感悟:生命所需,远比想象中更少。驴羊拒食草料,恰似对俗世贪餍的嘲弄——背负愈多,飞翔愈难。沈建抛弃的何止是粟米?他卸下的是汲汲营营的千斤重担。

三百年行迹如云似雾,不过一粒丹丸的重量。真正的轻身术,原是心头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