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君庙.夜话(1 / 1)

《老君庙夜话》

第一章 夜柴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第一响,陈九斤的铁扁担就一声压弯了门楣。他佝偻着腰把最后两捆松柴卸在老君庙山门外,指节攥得发白——这是本月第三次给庙里送夜柴了,每次来都觉得那两尊石狮的眼睛亮得瘆人。道长,柴送来了。他朝着黑洞洞的山门喊,声音被山风撕成碎片。按理说这时候道士早该睡下,可今天偏有盏青灯在三清殿亮着,昏黄的光晕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出个扭曲的人影,倒像是有谁被吊在梁上似的。进来吧。殿内传来的声音不像往日的清虚道长,倒像是被水泡过的木头在摩擦。陈九斤咽了口唾沫,摸出腰间的火折子晃亮。火苗窜起的刹那,他看见门槛上横卧着条碗口粗的黑蛇,鳞片在火光里泛着幽蓝,可再定睛一看,不过是截断裂的房梁。三清殿的香案前,清虚道长背对着他跪在蒲团上。老道穿的杏黄道袍泛着油光,后颈的皱纹里夹着些白花花的东西,细看竟是细碎的蛇蜕。供桌上的老君像不知何时转了方向,原本垂眸俯瞰众生的脸,此刻正对着陈九斤,泥塑的眼珠像是活了过来,映着跳跃的烛火微微转动。道长,您这是......别动!清虚猛地回头,手里桃木剑掉在地上。陈九斤这才看见老道的脸——左半边还是熟悉的沟壑纵横,右半边却布满了青黑色的鳞片,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供桌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七八条小蛇从老道的袖管里游出来,在蒲团上盘成个太极图。火折子地灭了。黑暗中响起鳞片摩擦地面的声音,陈九斤感觉有冰冷的东西缠上脚踝,像是条小蛇顺着裤管往上爬。他抄起墙角的扁担横扫过去,却打了个空,反倒听见一声脆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年轻人,可惜了这副纯阳之体。老道的声音贴着他的后颈传来,带着股浓重的腥气。陈九斤猛地转身,看见供桌上的老君像不知何时站到了地上,泥塑的手正掐着清虚道长的脖子。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神像背后的影子——那影子竟长着九条尾巴,在地上缓缓摆动。千年蛇妖,也敢占我道场?老君像开口了,声音震得梁柱嗡嗡作响。供桌突然炸开,无数铜钱剑从灰烬里飞出,在空中组成张天师的镇妖符。陈九斤这才看清,老道的身体正在融化,化作一滩腥臭的黑水,水面上漂浮着枚蛇卵大小的夜明珠。凡人,捡起来。老君像的泥塑手指向夜明珠。陈九斤颤抖着伸手,指尖刚触到珠子,就听见四面八方传来凄厉的尖叫。无数黑影从殿柱的缝隙里钻出来,全是缺胳膊断腿的厉鬼,却在靠近夜明珠三尺之内就化作青烟。东方泛起鱼肚白时,陈九斤抱着夜明珠跪在空荡荡的大殿里。老君像已经转回原位,仿佛昨夜的一切只是幻觉。供桌上多了张黄纸,用朱砂画着幅地图,墨迹未干的小字写着:三日后子时,西涧水眼,以珠镇之。山门外传来挑水的樵夫说话声,陈九斤这才发现自己的指甲缝里全是蛇鳞,而怀里的夜明珠正微微发烫,像是有颗心脏在里面跳动。他摸出腰间的火折子,看见扁担上不知何时刻满了符文,在晨光里闪着金光。

第二章 山祠

陈九斤揣着夜明珠往家走时,日头已经爬到了半山腰。青石铺就的山道上,早起的山民扛着锄头往田里去,见了他都笑着打招呼,没人注意到他藏在柴捆里的异样——直到路过山神庙,那尊缺了半边脸的石神像突然裂开道缝,浑浊的石眼里竟淌出两行血泪。祸水......祸水进山了......守祠的瞎眼老妪突然从神龛后钻出来,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陈九斤的手腕。她本该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珠此刻瞪得溜圆,眼白上布满蛛网般的血丝,二十年前那场山洪,死了整整三个村子......就是这珠子引的!陈九斤的手猛地一颤,夜明珠从怀里滚出来,在青石板上弹了三下。老妪看见珠子的瞬间像被火烫了似的缩回手,嘴里嗬嗬地吐着白沫:蛇母要醒了......她的孩子们在等......话没说完就瘫倒在地,浑身抽搐成一团,后颈竟慢慢鼓起个蛇头形状的包。山神庙的香炉突然自己转了起来,香灰簌簌落在老妪背上,烫出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燎泡。陈九斤这才发现,庙墙的砖缝里不知何时爬满了细小的黑蚂蚁,正顺着墙根往他脚边聚集,密密麻麻地组成两个字。这位小哥,借个火。有个穿蓝布短打的货郎站在庙门口,草帽压得很低,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纸。他腰间挂着个竹编货箱,里面却传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不像寻常的针头线脑。陈九斤摸出火折子递过去,瞥见货郎的手腕上纹着条七寸白蛇,蛇眼竟是用朱砂点的。货郎点烟的手顿了顿,火星子落在地上,烫死了几只蚂蚁。西涧的水眼,可不是谁都能镇的。他猛吸一口烟,烟圈在晨光里化作条小蛇的形状,二十年前有个姓张的道士,带着八枚铜钱剑去堵水眼,结果连人带剑都被吞了。货郎的草帽被山风掀起个角,陈九斤看见他左耳戴着枚蛇形银环,环尾还挂着片蛇鳞。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货郎突然笑起来,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细密的尖牙。货箱掉在地上,滚出十几个小木人,每个木人的胸口都插着根银针,上面贴着写有名字的黄纸——最上面那个木人赫然写着陈九斤三个字。陈九斤抄起扁担横扫过去,却被货郎用烟杆轻巧地格开。别紧张,我是来帮你的。货郎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裹着半块啃剩的蛇肉,这是蛇母的逆子,二十年前没被吃掉,现在藏在西涧的石缝里。它能带你找到水眼,前提是......他突然抓住陈九斤的手,把半块蛇肉按在他掌心,你得把这个喂给它。山神庙的石神像突然一声塌了,碎石堆里滚出个青铜铃铛,上面刻着二字。货郎听见铃铛声脸色大变,抓起货箱就往山下跑,草帽掉在地上,露出满头的黑发里缠着几条细小的蛇。陈九斤捡起草帽,发现内衬绣着幅太极图,图中央用金线绣着个字。

第三章 水眼

离着西涧还有三里地,陈九斤就听见了奇怪的声音。不是水声,也不是风声,倒像是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水下说话,嗡嗡的震得耳膜疼。他按照地图上的标记钻进一片芦苇荡,刚拨开半人高的苇秆,就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东西——全是女人的绣花鞋,红的绿的在墨绿色的水面上晃悠,像是一片片腐烂的荷叶。别碰那些鞋。芦苇丛里突然冒出个脑袋,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脸蛋冻得发青,身上只穿着件单薄的红棉袄。她手里拿着根柳条,正往水里戳着什么,水面泛起的涟漪里,隐约能看见有白森森的手在抓挠她的脚踝。陈九斤认出这是山脚下王屠户家的小女儿,半个月前说是去河边洗衣裳,掉进水里淹死了。可眼前的小姑娘分明活生生的,就是嘴唇紫得吓人,说话时嘴里往外冒白气:我娘说,穿红衣裳死的人,会变成水鬼抓替身......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尖利的小牙,可我等了半个月,只等来这些鞋子。芦苇丛突然剧烈晃动起来,从水底钻出根碗口粗的黑色藤蔓,上面长满了肉瘤似的疙瘩,每个疙瘩里都嵌着只眼睛。小姑娘被藤蔓卷住腰往水里拖,红棉袄像团火焰在墨绿水面上挣扎,嘴里还在喊:蛇母饿了......她要吃够七七四十九个纯阳男......陈九斤想起货郎给的半块蛇肉,急忙掏出来扔进水里。那肉一碰到水面就冒起白烟,藤蔓像是被烫到似的缩回水里,水面裂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里面传出婴儿啼哭般的声音。快把珠子扔进去!有个苍老的声音从洞口传来,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陈九斤低头看怀里的夜明珠,珠子烫得吓人,上面的蛇鳞纹路越来越清晰,仿佛有活物在里面游动。他想起老君像的话,举起珠子就要往下扔,却被只冰冷的手抓住了手腕。是那个瞎眼老妪。她不知何时跟到了河边,眼睛已经完全瞎了,两个黑洞洞的眼眶里塞着两瓣蛇信子,正一伸一缩地吐着:二十年前......我也是这么被人推下去的......她的身体突然裂开,无数小蛇从她肚子里涌出来,在水面上组成个巨大的漩涡。陈九斤的扁担突然自己飞了起来,上面的符文金光大盛,将小蛇们逼退三尺。他这才发现扁担上的符文不是刻上去的,而是用某种红色的液体写的,此刻正顺着木纹往下淌,滴在水里发出的声响。张道长......陈九斤想起货郎的话,突然明白过来。他举起夜明珠纵身跳进漩涡,下落的瞬间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八枚铜钱剑,剑身上刻着两个字。

第四章 蛇母

水底下没有水,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陈九斤感觉自己像是在往下掉,掉了很久很久,直到双脚踩到冰凉的地面。他晃亮火折子,发现自己站在个巨大的溶洞里,洞顶垂着无数钟乳石,每根都长得像蛇的脊椎骨,尖端还在往下滴水,落在地上发出的声响,像是谁在数着时辰。溶洞中央有个圆形的石台,上面盘着条比水桶还粗的黑蛇,蛇身却有半截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蜷缩着个女人的轮廓,长发像水草似的漂浮着。夜明珠突然从陈九斤怀里飞出去,悬在石台上方,光芒照亮了蛇头上的东西——那是张人脸,左半边清秀绝伦,右半边却布满了青黑色的鳞片。等了你二十年......蛇母睁开眼睛,瞳孔是竖的,像猫眼一样在黑暗中发亮。她的声音一半是女人的娇柔,一半是蛇的嘶嘶声,二十年前那个姓张的道士,用自己的魂魄封住了我的七窍,可他算错了......我的第八窍,长在你的身上......陈九斤突然感觉后颈一阵剧痛,伸手摸去,摸到个硬币大小的肉瘤,像是突然长出来的。火折子的光照在洞壁上,他看见上面刻满了壁画:有个穿道袍的男人把八枚铜钱剑插进蛇母的七窍,然后用自己的血在蛇母额头画了个镇妖符;有个瞎眼老妪把个婴儿扔进西涧;还有个货郎往水里撒糯米......那个姓张的道士,是我爹。蛇母突然笑起来,蛇身剧烈扭动,透明的部分裂开,露出里面女人的上半身。她的胸口插着枚铜钱剑,剑柄上刻着两个字,他爱上了我,却又不敢违抗师门......就用这种方式困住我二十年......溶洞突然剧烈晃动起来,钟乳石噼里啪啦往下掉。陈九斤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地上扭动,慢慢变成条小蛇的形状。夜明珠的光芒越来越亮,照得蛇母发出凄厉的尖叫:你以为老君真的帮你?他不过是想借你的手,拿回属于他的东西!洞顶突然破了个大洞,有个巨大的黑影落下来,是老君像!泥塑的神像此刻活了过来,手里拿着把金鞭,朝着蛇母的头就打下去。蛇母却不躲不闪,反而张开嘴,露出两排尖利的毒牙,狠狠咬在老君像的胳膊上。九尾狐......你以为换了张皮,我就认不出你了?蛇母的眼睛突然变成血红色,蛇身暴涨,缠住老君像的身体,二十年前你偷了我的夜明珠,害我被封印在这里......今天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老君像的泥塑皮肤开始剥落,露出里面毛茸茸的尾巴——不是九条,而是八条。少了一条尾巴,难怪打不过我。蛇母的毒牙越咬越深,黑色的毒液顺着老君像的胳膊往下淌,你的第九条尾巴,是不是也像这珠子一样,藏在某个凡人身上?陈九斤突然想起自己后颈的肉瘤,伸手就要去抠。夜明珠却突然落进他的怀里,烫得他像抱着块烙铁。溶洞开始坍塌,蛇母和老君像扭打在一起,滚进地缝里。陈九斤感觉有股力量在拉着他往上飞,最后看见的,是蛇母被老君像金鞭劈开的身体里,飞出个婴儿拳头大小的肉球,上面长着条小小的尾巴。

第五章 尾声

陈九斤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家的土炕上。日头已经偏西,窗台上的陶罐里插着几支野菊花,是他娘生前最喜欢的。他摸了摸后颈,肉瘤不见了,只剩下块铜钱大小的疤痕,像个月牙。门一声开了,有个穿杏黄道袍的老道走进来,手里拿着个竹篮,里面装着些米糕和咸菜。醒了?老道把竹篮放在桌上,露出张沟壑纵横的脸,正是清虚道长——只是右半边脸上没有鳞片,也没有尖牙。道长......您不是......我是清虚,也不是清虚。老道摸了摸胡子,后颈露出半截蛇蜕,二十年前那个姓张的道士,是我的师兄。他用魂魄封印蛇母的时候,把一半修为渡给了我,让我守着老君庙,等一个纯阳之体的人。陈九斤摸出怀里的夜明珠,珠子已经不烫了,上面的蛇鳞纹路也淡了许多。蛇母和那个......老君像呢?被镇压在地脉深处了。老道往炕桌上倒了杯热茶,水汽在杯口凝成条小蛇的形状,不过蛇母的第八窍还在你身上,老君的第九条尾巴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他突然压低声音,你没发现吗?今年山里的蛇,比往年多了三倍。窗外传来货郎的铃铛声,陈九斤跑到门口,看见那个穿蓝布短打的货郎正挑着担子往山下走,草帽下露出的耳朵上,蛇形银环不见了。货郎像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回头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手腕上的白蛇纹身,不知何时变成了九尾狐。老道士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手里拿着件杏黄道袍:下个月十五,老君庙会开坛做法。你这身纯阳之体,不当道士可惜了。道袍的袖口上绣着条七寸白蛇,蛇眼用金线绣成,在夕阳下闪着光。陈九斤接过道袍,感觉布料沉甸甸的,像是缝进了什么东西。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蛇鳞早就没了,可指尖却隐隐泛着青色,像是有寒气从骨头里透出来。远处的溪涧传来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水里钻了出来。夜明珠突然从怀里滚出来,在门槛上磕了一下,裂开道缝。陈九斤看见里面有个小小的人影,蜷缩着像个婴儿,后颈长着条小小的尾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