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城侧门外,荒凉的乱石滩在昏黄的三日映照下,更显寂寥。
风卷起砂石,带着腥甜的气息。
睿厚德探出龟壳,绿豆眼警惕地四下扫视,确认没有妖兵追踪的迹象后,才长长舒了口气,但龟脸上依旧惊魂未定。
他用爪子拍着胸脯,虽然那里只有硬壳,“狼灭那杀星的神念扫过来的时候,小龟我以为龟生就要交代在这儿了!大佬,您那手隔绝神念的本事,真是神乎其神!”
何不牧没有理会他的马屁,目光投向不远处那座妖气冲天的巨大城池。
城墙如同匍匐的巨兽,城内传来的喧嚣仿佛永无止境。
“去合欢古树的路,安全吗?”他直接问道。
燕十三靠在何不牧身侧,脸色依旧苍白,但蚀魂暗疽祛除后,气息平稳了许多。
他虚弱地开口,声音沙哑:“恩公,合欢古树位于城主府后方,是城中心区域,守卫森严,我们这般模样,如何能潜入?”
睿厚德闻言,绿豆眼却闪过一丝狡黠的光,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卖弄:
“嘿嘿,老燕,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合欢城大是大,乱也是真乱,但总有那么几条见不得光的道路,是咱们这些底层小妖摸爬滚打多年才摸索出来的。”
他用爪子,指了指合欢城侧面一段,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坍塌的城墙根部:
“瞧见没?那儿有个排水洞,早就被掏大了,外面用幻阵和杂草遮掩着。平时也就些鼠妖、虫妖钻来钻去,稍微有点身份的妖都嫌脏,根本不屑走。
从那儿进去,能绕过主街和大部分哨卡,首接通到,嘿嘿,离合欢古树不远的一条废弃巷子!”
何不牧神念微动,悄然探向睿厚德所指的方向。
果然,在那段破损的城墙根下,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的阵法波动和妖气残留,通道狭窄潮湿,弥漫着腐朽的气味,但确实隐蔽。
“可靠吗?”何不牧确认道。
“绝对可靠!”睿厚德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小龟我当年刚来合欢城,无依无靠,就是靠钻这些鼠道才活下来的!熟得很!就是,就是味道不太好闻,委屈你俩了。”
“无妨。”何不牧淡淡道。修行至今,什么恶劣环境没经历过,岂会在意这点污秽。
“事不宜迟,走吧。”
在睿厚德的带领下,一人、一龟、一伤号悄无声息地潜至那段城墙根下。
拨开伪装用的杂草和幻阵,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幽暗洞口显露出来,一股浓烈的腐臭和霉味扑面而来。
睿厚德倒是习以为常,率先钻了进去,龟壳在狭窄的通道里刮擦着石壁,发出窸窣声响。
何不牧扶着燕十三,周身泛起一层微不可见的星辰光晕,将污秽隔绝在外,紧随其后。
通道内阴暗潮湿,脚下是黏腻的淤泥,两旁石壁上爬满了散发微光的恶心菌类,偶尔有受惊的老鼠或毒虫嗖地窜过,空气污浊不堪。
睿厚德一边熟练地在前带路,一边还不忘絮絮叨叨,试图缓解紧张气氛:
“嘿嘿,大佬,忍一忍,很快就到。这地方虽然埋汰,但安全啊!当年小龟我还在这洞里捡到过一块下品妖元石呢,高兴了好几天。”
燕十三眉头微皱,显然不适应这种环境,但强忍着没有出声。何不牧则始终面色平静,神念如水银泻地,时刻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通道蜿蜒曲折,时而向上,时而向下,如同城市地下的血管。
果然如睿厚德所说,一路上并未遇到任何盘查,只有一些弱小的底层妖物在黑暗中窥视,感受到何不牧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威压后,便惊慌逃窜。
约莫一炷香后,前方传来微弱的光线和稍微清新的空气。
睿厚德加快速度,率先钻出了洞口。
洞口外是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死胡同,位于一片破败低矮的棚户区深处。
远处,合欢城中心的喧嚣隐约可闻,但这里却异常安静,只有几只秃鹫在垃圾堆上啄食。
“到了!”睿厚德压低声音,用爪子指向胡同尽头:
“穿过这片破烂区,再绕过两个巷口,就是合欢古树所在的古树园外围。那园子平时没多少妖去,守卫也松懈,咱们小心点,应该能摸进去。”
何不牧点头,神念悄然扩散开来。
这片棚户区居住的大多是妖力低微、挣扎在生存边缘的小妖,气息混杂,充满了麻木与绝望。
他们的存在,与不远处那纸醉金迷的城中心,形成了鲜明对比。
三人借着残垣断壁的掩护,快速穿行。
睿厚德对这里的地形果然了如指掌,总能找到最隐蔽的路径。
越靠近城中心,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规整高大起来,妖气也越发浓郁杂乱。
但睿厚德总能巧妙地避开主干道,和可能有巡逻队的区域。
终于,在绕过一条充斥着劣质香料和呻吟声的暗巷后,眼前豁然开朗。
一片巨大的园林出现在前方。
园林被高大的铁棘栅栏粗略地围着,入口处有两个打着哈欠的狼妖守卫,抱着长矛,心不在焉地靠着门柱。
园内,最为醒目的,便是中央那棵擎天巨树——合欢古树。
即便相隔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他的庞大与古老。
树干粗壮得如同山峦,需要数十人合抱,树皮皲裂,呈现出一种暗红的色泽,仿佛浸透了岁月的血液。
树冠遮天蔽日,枝叶繁茂得不可思议,叶片并非绿色,而是一种诡异的粉红与暗紫交织的颜色,在昏黄日光下,散发着迷离的光晕。
整棵古树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扭曲光线的氤氲之气中,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甜腻得发腻的异香,闻久了让人头脑微微发晕,心神荡漾。
最奇特的是,何不牧能清晰地感觉到,以古树为中心,周围的空间和神念都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干扰和扭曲。
就像睿厚德说的,这里能干扰神念,混淆天机。
“就是那儿了!”睿厚德躲在阴影里,小眼睛望着古树,既有兴奋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
“大佬,您感觉到了吗?那树邪门得很!咱们只要钻进他底下的树洞,黑狼卫就算把合欢城翻个底朝天,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咱们!”
何不牧微微颔首,他的星衍境神念在此地确实受到了明显的压制和干扰,变得晦涩不清,难以远探。
这反而证明了此地作为藏身之处的价值。
“守卫如何解决?”燕十三低声问,目光扫向入口处那两个狼妖。虽然只是真神境初级的妖兵,但一旦惊动,很可能引来更多守卫。
睿厚德绿豆眼一转,嘿嘿笑道:“简单!看小龟我的!”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龟壳微微发光,身体竟然开始缓缓变化!
一阵微光闪过,原本的乌龟形态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矮矮胖胖、顶着个龟壳帽子、面容憨厚中带着点滑头的中年男子形象!
这男子穿着破旧的粗布衣服,点头哈腰,活脱脱一个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的小商贩模样。
“嘿嘿,”龟人睿厚德咧嘴一笑,声音也变成了略带沙哑的中年男声:
“小龟我这点化形本事,也就只能变个大概,骗骗不熟悉的小妖还行。你们在此稍候,看我去把那俩傻狼引开!”
说完,他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大摇大摆地朝着园林入口走去。
“二位狼爷!辛苦辛苦!”睿厚德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声音洪亮,“今儿天儿不错啊!”
那两个打盹的狼妖被惊醒,不耐烦地抬起头,看到一个矮胖的龟妖凑过来,其中一个狼妖呲了呲牙:“滚远点!没看见这儿是古树园吗?闲杂妖等不得靠近!”
“哎呦呦,狼爷息怒!”睿厚德连忙作揖,从怀里摸出两小坛散发着劣质酒气的罐子:
“小的是城西醉妖坊的伙计,坊主新酿了一批迷魂酿,特地让小的给园子里巡逻的爷们送点尝尝鲜,解解乏!”
说着,他把酒坛递过去,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可是加了料的好东西,劲儿大着呢!坊主吩咐了,务必让各位爷先尝!”
那两个狼妖一听有酒,还是加了料的,眼睛顿时亮了。
合欢古树园本就是个清闲差事,平时鬼影子都没几个,枯燥得很。他俩对视一眼,贪婪地接过酒坛。
“算你们坊主会办事!”一个狼妖拍开泥封,闻了闻,刺鼻的酒气让他皱了皱眉,但还是迫不及待地灌了一口,“嗯,味道是冲了点,但够劲!”
另一个狼妖也喝了起来。
睿厚德在一旁点头哈腰:“二位爷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坊主还说,后面巷子里还藏了几坛更好的,怕被别的爷看见争抢,让小的悄悄带二位爷过去,”
酒劲上涌,加上睿厚德的蛊惑,两个狼妖很快便被他连哄带骗地引向了远处一条偏僻的死胡同。
何不牧和燕十三在暗处看得分明。
这睿厚德,修为不高,但这份机灵和市井手段,确实是在底层生存的必备技能。
见守卫被引开,何不牧立刻扶着燕十三,身形如鬼魅般掠过,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古树园。
一进入园内,那股甜腻的异香更加浓郁,神念受到的干扰也越发强烈。
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土,铺满了厚厚的、颜色诡异的落叶。
周围异常安静,仿佛与外面喧嚣的合欢城是两个世界。
巨大的合欢古树就在眼前,如同一位沉默的远古巨人。
靠近了看,更能感受到他的压迫感。树干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和奇异的瘤节,仿佛一张张扭曲的人脸。
粗壮的根系如同巨蟒般虬结在地表,形成了许多天然的洞穴和缝隙。
“快,大佬,老燕,这边!”睿厚德也很快溜了回来,恢复了乌龟本体,快步爬到树根处,指着一个被藤蔓半遮掩的、黑黢黢的树洞,“这个洞深得很,里面岔路多,跟我来!”
树洞内阴暗潮湿,空间却比想象中宽敞。
根系盘结,形成了天然的通道和洞窟。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腐木和那种甜腻异香混合的复杂气味。
光线极暗,只有一些发光的苔藓和真菌提供微弱照明。
睿厚德轻车熟路地在迷宫般的根洞中穿行,最终将何不牧和燕十三带到了一个相对干燥、隐蔽的洞窟中。
洞窟顶部有根系缝隙透下些许微光,一旁甚至有一小股地下渗出的清泉。
“这儿应该安全了!”睿厚德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累死小龟了,这地方,小龟我以前躲债的时候来过几次,绝对隐蔽!”
何不牧将燕十三安置在洞壁旁,让他靠坐着休息。
自己则盘膝坐下,神念虽受压制,依旧谨慎地探查着周围,确认没有危险。
燕十三缓了口气,看向何不牧,眼中感激与敬佩之色更浓:“多谢恩公再次相救。若无恩公,燕某此次必死无疑。”
“举手之劳。”何不牧平静道,“你伤势未愈,先静养恢复。此地虽可暂避,但非长久之计。接下来有何打算?”
燕十三脸上露出一丝坚毅:
“我必须尽快将钥匙送回剑冢山!此物关乎我人族希望,绝不能有失。只是,我如今修为尽失,从此地到剑冢山,路途遥远,危机四伏。”
他的目光不由看向何不牧,带着一丝期盼。
何不牧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本就对那五指山钥匙和剑冢山感兴趣,此刻更不会袖手旁观。
“我可护送你一程。”何不牧道,“不过,在此之前,需先解决你体内钥匙气息可能被追踪的问题。此外,我对剑冢山和那钥匙,也颇有兴趣。”
燕十三闻言大喜:“恩公大恩,燕十三没齿难忘!恩公若愿相助,剑冢山上下必扫榻相迎!关于钥匙和剑冢山之事,燕某定当知无不言!”
就在这时,一旁正在用爪子捧着泉水喝的睿厚德,突然“咦”了一声。
他放下爪子,歪着龟脑袋,绿豆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困惑,用爪子挠了挠头顶的硬壳。
“奇怪,到了这树底下,小龟我脑袋里,好像又有点那种针扎一样的感觉了。”他喃喃自语,“比上次,好像明显了一点点点?”
何不牧目光一凝,立刻看向睿厚德。
合欢古树,果然与他识海中的无形枷锁有关!
睿厚德的声音不大,却在这寂静的根洞中格外清晰。
他用爪子挠着脑袋,绿豆眼里满是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悸动。
“就是脑袋里嗡嗡的,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轻轻敲了一下。又像是很远的地方有人在喊我,但听不清喊的啥。”
他努力描述着那种玄乎的感觉,“跟上回在树外面那一下有点像,但这次好像更近了一点儿?”
何不牧目光锐利地落在睿厚德身上。
“放松心神,不要抵抗。”何不牧沉声道,示意睿厚德靠近一些。
睿厚德虽然有点紧张,但对何不牧已是无比信任,他慢吞吞地爬到何不牧面前,努力把脑袋伸出来,紧闭着眼睛,一副“龟命由天”的模样。
何不牧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并未凝聚力量,只是轻轻点向睿厚德的眉心龟甲连接处。
他没有强行冲击,而是将一丝极其温和、带着探究意味的星衍境神念,如同最纤细的触须,缓缓探入。
嗡!
就在何不牧的神念接触睿厚德识海外围的刹那,一股深沉、晦涩、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的阻力悄然浮现。
这并非有意识的阻挡,更像是一种沉寂的封印自然散发出的屏障。
这屏障给他的感觉,与合欢古树散发出的那种扭曲、干扰的气息,竟有七八分相似!
同源而出,却又更加古老、更加坚固!
何不牧的神念如同流水般,小心翼翼地在这层屏障表面流淌、感知。
他“看”不到屏障后的具体景象,却能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与悲怆,仿佛这枷锁之下,封存着一段被遗忘的、沉重无比的历史。
而此刻,在这合欢古树的特殊环境笼罩下,这层沉寂的屏障,似乎真的被引动了!
他不再是完全的死寂,而是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一颗小石子,泛起了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正是这细微的涟漪,让睿厚德产生了“针扎感”和“呼唤感”。
“如何?恩公?”燕十三也关切地问道。
他虽重伤,但眼力仍在,看出睿厚德似乎身负奇异隐秘。
何不牧收回手指,眉头微蹙:“确实有一道极其强大的封印,封锁了他的识海本源。这封印的力量层次很高,远超寻常神帝手段。而且,其气息与这合欢古树,同出一源。”
“啊?”睿厚德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加惊恐,“大佬,您是说小龟我脑袋里这破锁,跟这棵老树有关系?难不成是小龟我上辈子偷了这树上的果子,被树神给诅咒了?”
他的联想,总是这么接地气。
“未必是诅咒。”何不牧摇头,目光深邃地看向洞窟顶部那盘根错节的古老根系,“这更像是一种保护,或者说,一种记忆的封存。只是不知为何,施加在了你的身上。”
他顿了顿,看向睿厚德:“你之前说,你有记忆起就在望幽星,当时便是这般修为和模样,完全想不起更早的事情?”
“对啊!”睿厚德用力点头,“就跟凭空冒出来似的!修为一万年没涨过,脑子里的东西也像是被洗过一样,干干净净,就剩点吃喝拉撒和怎么躲债的本事了!”
他语气里带着点委屈。
何不牧若有所思。
一万年修为停滞,记忆全无,身负与合欢古树同源的古老封印。
这睿厚德的来历,恐怕极不简单,他绝不可能是一只普通的、在底层摸爬滚打的乌龟妖。
“此事暂且记下。”何不牧没有继续深究,眼下更重要的是燕十三和钥匙碎片的安全,“当务之急,是先确保我们在此地的安全,并设法解决钥匙气息可能引来的追踪。”
他转向燕十三:“老燕,你既已将钥匙碎片封于体内,可能感知到其气息泄露的程度?黑狼卫的追踪,是依靠钥匙本身的气息,还是你身上的蚀魂暗疽残留?”
燕十三凝神内视片刻,脸色凝重道:
“回恩公,蚀魂暗疽虽已被恩公神火净化,但狼灭的独门追踪之术,似乎更侧重于钥匙碎片本身散发的一种极其隐晦的源力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