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林晓的饼干 】**
马克被墙壁“吞噬”的恐怖景象,如同一个无形的、冰冷的菌种,被植入了每一个幸存者的意识深处,并开始疯狂滋生蔓延。那面承载着凝固惊骇的墙壁,不再是普通的建筑立面,它变成了一面活着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禁忌图腾。无人敢再直视,甚至无人敢在其附近长时间停留,人们像躲避瘟疫源头般绕行,仿佛那壁画上马克空洞的眼珠,真的能跨越维度,将注视者的灵魂也一并拖入那永恒的扁平地狱。
绝对的寂静重新降临,但这一次,寂静中充满了粘稠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恐惧。交谈声彻底死去了,连最轻微的啜泣都被强行压抑成喉咙深处断续的、类似窒息前的嗬嗬声。人们寻找着一切可以藏身的凹陷与阴影,将自己塞进去,恨不得与那些冰冷粗糙的水泥、金属融为一体。眼神大多失去了焦点,只剩下动物性的、对未知危险的原始警惕,以及对自身存在即将被抹除的、麻木的预演。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标度。头顶那片铅灰色的、毫无纹理变化的天幕,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裹尸布,永恒地覆盖着这个世界。没有日升月落,没有星辰流转,只有一种令人心智逐渐崩坏的、均质化的灰暗。在这种停滞中,生理的需求开始以更凶猛的方式反噬。干渴让喉咙如同被砂纸摩擦,饥饿感则从最初的隐痛逐渐化为胃囊里一只疯狂啃噬的活物。
有人徒劳地反复撞击着路边自动售货机那坚不可摧的玻璃,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咚咚”声;有人趴在干燥得开裂的地面缝隙处,试图寻找根本不存在的湿气;那个穿着西装的精英男,已经解下了领带,眼神涣散地对着空气喃喃自语,呼唤着妻儿的名字。
绝望,不再是一种情绪,而是变成了某种具有实感的、潮湿阴冷的气味,从每个人逐渐黯淡的生命之火中散发出来,弥漫在凝滞的空气里,越来越浓。
沈砚依旧停留在人群的边缘地带,背靠着一根锈蚀斑驳、早已失去功能的金属灯柱。他闭着双眼,面容平静得像一尊浸透了风霜的石雕,与周遭弥漫的恐慌格格不入。他并非在休息,而是在全力催动着那未被此界规则完全压制的、最本源的 **“共情”** 能力。
这能力在此地,如同在浓稠的油液中艰难扩散的涟漪,范围被大幅压缩,清晰度也大打折扣。但依旧能让他“听”到——不是声音,而是那些更为本质的、灵魂色彩的流淌与哀鸣。
他“听”到那个李教授(戴眼镜的学者)大脑超负荷运转时散发出的、如同过热电机般的焦糊味,无数逻辑链条在“规则怪谈”这个无解命题前纷纷断裂、短路,散发出理智被逼到悬崖边的焦躁与无力。
他“听”到西装精英男内心那座由社会身份和家庭责任构筑的堤坝,正在恐惧与思念的洪流冲击下寸寸崩塌,情绪如同即将达到沸点、剧烈翻滚的热水,蒸汽灼人。
他“听”到更多普通的灵魂,它们的“声音”微弱、混乱,如同暴露在寒风中的烛火,明灭不定,正一点点被绝望的黑暗蚕食、同化。
而在这一片趋向冰冷、死寂与混乱的“情绪光谱”中,他捕捉到了一缕…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不同的“频率”。
那“频率”的源头,是林晓。
她将自己蜷缩在一个倾覆的、没了轮子的破烂手推车形成的三角阴影里,双臂紧紧环抱着曲起的膝盖,整个人缩成最小的一团,仿佛这样就能减少被那无形恶意“发现”的概率。寒冷和恐惧让她单薄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她的“情绪”主调同样是深沉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恐惧寒潮。但在那寒潮的最深处,沈砚感知到了一种奇异的“锚点”——那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勇敢,而是一种更为基础的、源于生命本身对“存在”的顽固执着,以及…一种仿佛与生俱来、尚未被这极端残酷环境彻底磨蚀掉的…柔软的良善。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心跳声掩盖的塑料包装摩擦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一粒沙,打破了那令人发疯的凝固氛围。
声音来自林晓藏身的方向。
只见她先是警惕地、像受惊的小动物般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引起任何“异常”的注意后,才极其缓慢、小心翼翼地从自己紧身牛仔裤那唯一完好的前兜里,掏出了一小块东西。那东西用银色的锡纸仔细包裹着,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因为长时间的挤压和之前的奔逃而有些破损碎裂,露出里面灰褐色的、质地紧密的内容物——一块标准军用压缩饼干,是她不知何时、在何种情况下,偷偷藏起来的,最后的、维系生命的储备。
她将那小块饼干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锡纸硌着掌心的皮肤。饥饿感如同苏醒的毒蛇,在她空瘪的胃袋里疯狂扭动、撕咬,分泌出灼烧般的酸液。理智在尖叫,每一个细胞都在呐喊着让她立刻将这块宝贵的能量塞进嘴里,转化为多苟延残喘一刻的资本。
她的手因为内心的激烈斗争和身体的虚弱而微微颤抖着。她没有动,而是抬起头,那双被泪水反复冲刷、显得格外清亮却也格外脆弱的大眼睛,带着茫然与一丝残存的希冀,怯生生地扫视着周围这片绝望的风景。
然后,她的目光,越过了几个蜷缩着、眼神空洞的成年人,定格在了不远处,一个更加不起眼的、阴暗的角落里。
那里,蜷缩着一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七八岁年纪,穿着一件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印着模糊卡通图案的棉布裙子,裙摆脏污不堪。她头发枯黄凌乱,像一团纠缠的干草,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几乎透明。她把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在自己的膝盖里,瘦小的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的哭泣而无声地、剧烈地耸动着。她太小了,小到连恐惧都显得如此纯粹而无力,像是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雏,连哀鸣都微不可闻。
林晓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个小女孩身上。她眼中的挣扎如同实质的浪潮,一波波冲击着她脆弱的心理防线。生存的本能攥紧了那块饼干,指关节因用力而严重泛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饼干捏碎。胃部的灼痛在提醒她,这可能是她唯一的机会。脑海里甚至闪过一些阴暗的念头——这里没有人会知道,没有人会指责,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沈砚通过“共情”,如同一个无声的旁观者,清晰地“阅读”着林晓内心这场沉默却惊心动魄的战争。恐惧、自私的求生欲、以及对那个更弱小、更无助生命的本能怜悯,在她心中化身为无形的角力者,进行着殊死的搏斗。那块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压缩饼干,此刻仿佛成了称量她灵魂重量的,最后的砝码。
时间在煎熬中仿佛被拉长成了粘稠的丝线。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林晓眼中那剧烈的挣扎风暴,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显露出底下被冲刷得异常干净、甚至带着一丝认命般平静的河床。那是一种超越了利弊计算、源于更深层本能的抉择。她深深地、颤抖着吸了一口冰冷且充满铁锈与尘埃味道的空气,仿佛将这世界的绝望也一并吸入,然后转化为了某种孤注一掷的勇气。
她用手背,有些粗鲁地、用力擦去脸上早已冰凉的泪痕,在那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淡淡的红印。然后,她调整了一下姿势,几乎是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像一只谨慎的蜥蜴,利用手推车和地面杂物的掩护,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向着那个小女孩所在的角落匍匐挪动。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生怕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每一个肌肉的牵动都充满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