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口吃着饼子,目光却始终无法从火堆旁那个身影上移开。感激、好奇、依赖……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我……我‘死’后,王府……”她忍不住问道,带着一丝后怕。
“乱了片刻,在查。”沈砚言简意赅,并未多说细节,但那份笃定和从容,却奇异地安抚了柳云漪的不安。她相信,他能将她带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处理好后续。
她不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吃着东西,感受着劫后余生的宁静。
破庙外,雨声渐歇,一缕天光从云层缝隙中透出,照亮了庙门口湿漉漉的青石板。
柳云漪看着那缕光,心中百感交集。她失去了尊贵的身份,失去了优渥的生活,甚至可能失去了过往的一切。
但她得到了自由。
得到了新生。
得到了……一个将她从深渊背到这人间的、沉默的守护者。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绝望,而是喜悦和希望。
她重生了。
以柳云漪之名,真正地,活了过来。
饼子的粗糙感尚在喉间徘徊,却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柳云漪小口啜饮着沈砚再次递来的温水,干涸的喉咙与脏腑仿佛久旱逢甘霖,每一个细胞都在贪婪地吸收着这代表“生”的滋润。
她靠在干草堆上,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庇护了她的破庙。倒塌的神像面目模糊,仿佛早已看惯了人间悲欢,沉默地见证着她的新生。残破的窗棂外,雨势渐歇,天色透出一种雨洗后的清亮灰白。一滴残留的雨水从屋檐坠落,砸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在这寂静中传得老远。
**自由。**
这个词,以前只敢在心底最深处、如同诅咒般悄悄盘旋,此刻却如同破土的嫩芽,带着怯生生的、却无比真实的绿意,在她心中蔓延开来。她可以随意地看着这片残破的景象,不用担心下一刻就有斥责或惩罚降临;她可以控制自己的呼吸,深一口,浅一口,无需再模仿谁的频率;她甚至可以……只是这样静静地发呆,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或者,去想任何她想做的事。
这种感觉,陌生得让她想哭,又美好得让她心尖发颤。
她将目光重新投向火堆旁的沈砚。他正用那把随身的钝刀,削着一根细长的树枝,动作不疾不徐,专注而稳定。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勾勒出一种与她记忆中“阿丑”截然不同的沉静气质。
“我们……”她迟疑着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几分生气,“接下来,要去哪里?”
沈砚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看她,眼神平静无波:“离开京畿,南下。”
南下……江南。
柳云漪的心猛地一跳,一股暖流伴随着酸楚涌上鼻尖。那是她的故乡,是她午夜梦回不敢轻易触碰的柔软,是她被囚禁在王府时,唯一能用来慰藉自己的、关于“家”的幻影。
“江南……”她无意识地重复着,眼中泛起朦胧的水光,嘴角却难以自抑地微微扬起,“好。”
她没有问具体去哪里,没有问如何避开追查,没有问今后的生计。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在她心中扎根。是他将她从地狱背出,那么,他指向的路,就是生路。
沈砚看着她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那是对故土的眷恋,也是对未来的期盼。他沉默片刻,从身旁一个不起眼的包袱里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粗布衣裙,颜色是寻常的靛蓝色,布料普通,却浆洗得干净。
“换上。”他将衣物放在她手边,“你的衣服太显眼。”
柳云漪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那件水蓝色的留仙裙,虽然经过逃亡已是污损不堪,但那精致的绣工和独特的颜色,确实与这破庙格格不入,更是容易引来不必要的目光。她脸上微微一热,点了点头。
沈砚起身,自然地走到庙门口,背对着她,目光投向远处雨后初霁的山峦,如同一个忠诚的哨兵。
庙内只剩下柳云漪一人,和那堆噼啪作响的篝火。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着,开始解开那身象征着她过去屈辱与束缚的华服。每解开一个盘扣,仿佛就卸下了一重枷锁。当那件水蓝色留仙裙最终滑落在地,堆叠在肮脏的草席上时,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
她迅速换上那套靛蓝色的粗布衣裙。布料摩擦着皮肤,有些粗糙,却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干净气息。尺寸略微有些宽大,反而更添了几分寻常村妇的质朴,将她身上最后一丝属于“王妃”的痕迹彻底掩盖。
她看着袖口磨损的边缘,心中竟涌起一股奇异的安然。
“我……换好了。”她轻声说。
沈砚闻声转身,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靛蓝色的粗布衣裙洗得发白,衬得她脸色依旧苍白,却少了那份病态的脆弱,多了一份历经劫难后的沉静。乌黑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却不再梳着繁复的发髻,反而显得自然生动。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走回火堆旁,从包袱里又拿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同样朴实无华的干粮和一包用荷叶裹着的酱菜。
“再吃些,恢复体力。一个时辰后出发。”他言简意赅地分配着食物。
柳云漪接过属于自己的那份,小口吃着。干粮很硬,需要用力咀嚼,酱菜咸涩,却异常下饭。她吃得极其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这是她新生的第一餐,是自由的味道。
吃完东西,身上渐渐有了力气。她尝试着站起身,双腿还有些发软,但扶着斑驳的墙壁,终究是稳稳地站住了。她慢慢走到庙门口,站在沈砚身侧稍后一些的位置,学着他的样子,望向外面。
雨后的山野,青翠欲滴,空气清新得带着甜味。远山如黛,云雾缭绕。偶尔有鸟雀鸣叫着从林间飞起,振翅的声音都显得那么自由自在。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自由的、混杂着泥土和草木芬芳的空气,满满地纳入肺中,再缓缓吐出。胸腔中那股积郁已久的、属于王府的沉闷和阴冷,似乎也随之被涤荡一空。
重获新生的喜悦,如同破云而出的阳光,渐渐驱散了眼底最后的阴霾。她转过头,看着身旁男人沉默而坚实的背影,万千感激再次涌上心头,最终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的声音:
“无论去哪里,我都跟着你。”
沈砚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但柳云漪看到,他负在身后的手,指节似乎微微收拢了一下。
破庙之外,天地广阔。
她的新生,始于这方残破的屋檐下,而前路,虽未知,却已洒满了名为“希望”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