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唯一的树洞(2 / 2)

她轻轻抚摸着枯梅粗糙的树皮,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分享一个秘密般,对着梅树,也对着那个背影,轻声说:

“阿丑,有你在,真好。”

风声掠过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

远处,他削着木棍的动作,似乎极其细微地顿了一下。

又或许,只是她的错觉。

他依旧没有回头。

但她知道,他听见了。

日子便在这样一种奇特的默契中,如冰面下的暗流,缓慢而隐秘地流淌。

枯梅与马奴,成了柳云漪生活中唯一真实的两样东西。一个是她情感的宣泄口,一个是她精神的锚点。她甚至开始留意起阿丑的作息,知道他通常在清晨和午后会在那片区域劳作。于是,她的“树洞时间”也渐渐固定下来。

有时,她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不说,静静地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看他如何用粗糙的手掌将散乱的碎石一块块嵌回地面,看他如何耐心地梳理马道的泥土,看他偶尔抬头望向高墙外天空时,那沉默的侧影。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慰藉。

这一日,她倾诉的是前夜的一场噩梦。梦中,她又被关进了那间暗室,但这一次,无论她如何摩挲那张纸条,都感觉不到上面的字迹,门外也没有野果塞进来,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逐渐逼近的窒息感。

“……我吓醒了,冷汗浸透了中衣。”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对着枯梅低语,“醒来后,我第一反应就是去摸枕下……那张纸还在,我才觉得心落回了实处。”

她说着,下意识地按了按胸口,那里,写着“活”字的纸条被她用油纸仔细包好,贴身藏着,成了她从不离身的护身符。

就在这时,一直背对着她、埋头清理墙根杂草的阿丑,动作似乎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却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劳作间隙活动手臂般,将手伸进了身旁一个陈旧的布袋里——那是他用来装些零碎工具的袋子。

他摸索了一下,然后,一样东西从他手中滑落,“恰巧”掉在了一丛生长得较为茂盛的杂草根部。那东西颜色与泥土相近,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注意到。

做完这一切,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继续低头清理旁边的杂草,仿佛刚才那个动作,真的只是一个无心的失误。

柳云漪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等了一会儿,确认四周无人,才状似无意地、慢慢踱步过去,假装被墙角一株野花吸引。她蹲下身,手指拂过草叶,迅速而准确地将那样东西拾起,藏入袖中。

触手微凉,带着一种天然的、光滑的弧度。

回到枯梅下,背对着阿丑的方向,她悄悄摊开手掌。

那是一枚鹅卵石。

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灰白色的鹅卵石,约莫指甲盖大小,被溪水冲刷得十分圆润,握在掌心,有一种沉甸甸的、安心的质感。

石头上,没有任何字迹,也没有任何图案。

但柳云漪却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石头是硬的,是实的,是不会像纸张一样,在梦里消失的。**

他是在用他的方式告诉她:你看,能让你心安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它就在这里,不会消失。

一种巨大的、几乎让她落泪的动容席卷了她。他甚至没有听清她具体的梦魇,却精准地捕捉到了她话语深处那“害怕失去依托”的不安,并用这样一种近乎笨拙的、属于他这个世界的方式,给予了回应和安抚。

她紧紧攥住了那枚鹅卵石,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间,却奇异地点燃了一簇温暖的火苗。

从那天起,她的“树洞倾诉”开始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不再仅仅诉说痛苦和恐惧,偶尔,也会说一些细微的、算不得希望的念想。

“……今天厨房送来的点心,是桂花糕。不是谢瑶华爱吃的杏仁酪……我偷偷吃了一块,是甜的。”

“昨夜下雨了,我听着雨打芭蕉的声音,想起了小时候在家中的雨夜……”

“阿丑,你说,江南的雨,是不是也这么下?”

她依然不期待回答。但当她某天午后到来,发现墙角那块她常坐的、有些硌人的石头上,不知被谁垫上了一块洗净的、平整的灰色旧布时;当她某次提到夜里窗棂有异响睡得不安,隔天便发现那扇窗户的插销被悄无声息地修好时……她知道,她的“树洞”,并非只是被动地倾听。

他听得懂。

他在用他的方式,笨拙地、沉默地,一点一点地,为她在这座冰冷的王府里,搭建起一个看不见的、却足以让她喘息片刻的避难所。

她依旧是被囚的鸟,被折翼的蝶。

但她的世界里,不再只有施加痛苦的萧煜和冷漠的旁观者。

她有了一株可以倾诉的枯梅,和一个……会用石头和旧布来回应她的、沉默的守护者。

信任,便在这无声的涓滴交流中,汇聚成了深潭。她将袖中的鹅卵石握得更紧了些,抬头望向那株枯梅,恍惚间,竟觉得那僵硬的枯枝上,似乎也萌发了一点肉眼难察的、绿色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