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开始更加留意周围的一切。在与同门看似融洽地交谈时,在低眉顺目前往讲法堂的路上,在按照师尊要求于后山演练那套属于“瑶光”的剑法时,她看似平静的目光下,总会分出一缕心神,如同最警觉的猎手,悄然观察着每一个可能的身影,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视线或能量波动。
她怀疑过膳堂那个总是沉默寡言、脊背佝偻的老杂役,因为他有机会接触食材,或许能瞒过他人做点什么。
她留意过几个偶尔会向后山投放区域运送物资的外门弟子,他们的身影匆匆,或许有机会放下东西。
甚至,她将目光投向过那几个对她表现出善意、偶尔会送她些小玩意的内门弟子,猜测是否是其中某人的暗中关照,用这种方式表达不便言说的心意。
但每一次,她都失望了。
那位老杂役身上只有岁月沉淀的麻木与淡淡的烟火气,眼神浑浊,气息微弱,与她感受到的那份精纯、温和、带着奇异安抚力量的意念格格不入。
那些外门弟子行色匆匆,气息杂乱,修为低下,眼神中大多是对内门生活的向往或自身的焦虑,根本不具备熬制出能如此精准影响她心神之羹汤的可能,也更无这般细腻的心神掌控力。
而那些内门同门,他们的关切往往流于表面,或带着明显的功利与讨好,眼神深处是对她“身份”的看重,而非对她“本人”的关怀,与她从甜羹中感受到的那份纯粹的、不带欲望的“守护”之意,截然不同。
送羹之人,仿佛一个真正的幽灵,存在于宗门的阴影里,看得见她的痛苦,递得出温暖,却无法被寻觅,无迹可寻。
有一次,在她刚刚在一处石缝中发现甜羹后,她甚至故意在附近区域逗留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倚在溪边一块大石上,看似在欣赏风景,实则神识如同细密的网,以前所未有的专注度,一遍遍扫过周围的竹林、石径、溪流,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的能量波动、隐匿的生命气息,甚至是空气中残留的极细微的意念痕迹。
结果,依旧一无所获。
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溪水流淌的潺潺声,以及远处其他弟子隐约的谈笑声。那个神秘的馈赠者,如同水滴融入大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最细微的涟漪都未曾惊动。这种隐匿能力,让她感到心惊,也让她更加困惑。
这种“找不到”的感觉,起初让她有些不安,仿佛暗处有一双自己无法掌控的眼睛。但渐渐地,在一次次确认这关怀并无恶意,且每次都带来真实的慰藉后,这种不安却转化成了一种奇异的、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安全感”。
正因为找不到,才说明对方足够谨慎,足够隐秘,手段高超。也正因为这份谨慎和隐秘,这份纯粹的关怀才得以在师尊和大师兄等人强大的神识监控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般,持续不断地、安全地送达她的手中。
对方似乎完全洞悉她的处境,并以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方式,完美地避开了所有的监视,精准地把握着她的状态。这让她在绝望的囚笼中,看到了一丝诡异的希望——或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能够与师尊那般强大存在周旋,并愿意向她施以援手的人?
她不再徒劳地寻找。而是将这份隐秘的关怀,当作黑暗中独属于自己的一颗微小却坚定的星辰。每当感到难以支撑,当师尊的“雕琢”让她痛不欲生,当大师兄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时,想到那颗星辰可能再次亮起,心中便会生出一点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力量,支撑着她继续扮演好“瑶光替身”的角色,不至于彻底崩溃。
她开始期待那份不期而遇的“温暖”。有时路过某些僻静角落,她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目光悄悄搜寻,心跳会略微加速。当再次发现那熟悉的芭蕉叶包裹或粗陶碗时,她心中会涌起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小的雀跃和安心,仿佛漂泊的船只看到了远处的灯塔。
她依旧沉默地接受,依旧用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一片形状完美的落叶,一颗被溪水冲刷得格外圆润光滑的白色石子,甚至有一次,她将一枚自己炼制失败的、却意外形成独特花纹的废弃玉符碎片,放在了往常收取甜羹的地方——作为回应。她没有能力留下字迹,也不敢留下任何可能暴露身份或心迹的讯息,只能用这种最原始、最隐晦的方式,表达她的“收到”与“感谢”。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碗看似普通的甜羹,如同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在一圈圈扩散,潜移默化地改变着湖底的生态。它带来的不仅是短暂的宁静,更是一种对现状的清醒认知和对“自我”的微弱呼唤。她开始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被“塑造”的痛苦,更加渴望那片“安宁”背后所代表的自由气息和作为独立个体被尊重的可能。
她依旧是被丝线牵引的木偶,但在木偶冰冷的内里,一颗属于“云芷烟”的种子,正汲取着那微弱的甘泉,对抗着外部的冰风雪雨,悄然孕育着未来某一天可能破壳而出、挣脱一切束缚的力量。
涟漪已现,静待风起。而暗处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依旧沉静而坚定,如同最有耐心的园丁,守护着这株在悬崖边艰难求生的幼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