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生日与棉绳手链**
秋意愈发深沉,空气里浸透了凉意,仿佛连阳光都失去了夏日的灼热,变得温和而疏淡。距离那场在废弃厂房里汗流浃背、肌肉酸痛的“防身课”,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身体上的酸痛早已消退,但某些东西,却如同春雨润物,悄然改变着土壤的质地。
林小雨感觉自己的身体里,似乎住进了一个更坚硬的核。走在路上,她不再总是下意识地缩紧肩膀,目光低垂。偶尔与陌生人不经意的视线碰撞,她虽然仍会迅速移开,但那种心脏骤缩的恐惧感,减轻了。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周围环境,留意潜在的视线和动静,这是那堂课留下的、近乎本能的印记。她的书包里,除了课本和那本“捡来”的笔记,还悄悄放了一小瓶防狼喷雾——是沈砚某天随手扔给她的,依旧是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收好”。
她依然在努力将目光从苏晚晚身上收回,投向自己。这个过程缓慢而反复,像在攀登一座湿滑的陡坡,稍有不慎就会滑落回嫉妒与自卑的泥沼。但每当这时,她会下意识地摸摸自己手臂上因为练习格挡而留下的、早已消失不见的酸痛记忆,或者,仅仅是感受一下书包侧袋里那瓶喷雾冰凉的金属罐身。这些细微的、属于她自身的“力量”凭证,像一根根细小的锚,帮助她在情绪的惊涛骇浪中,不至于彻底迷失。
然而,外在的成长,并不能完全消弭内心对温暖和归属的渴望。有些日子,因其特殊的象征意义,总是更容易触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深秋的一个普通周五,天空是灰蒙蒙的,下着细密的、冰冷的雨丝。这一天,是林小雨的生日。
没有任何期待。过去的十几年里,这个日子大多悄无声息地滑过。父母忙于生计,疲于应付生活的重压,记得的时候,或许会晚饭多加一个菜,忘记也是常事。哥哥林砚更是从未在意过。生日蛋糕、礼物、祝福……这些属于“别人家孩子”的标配,与她绝缘。她早已习惯,将那份微弱的期待深深埋藏,用麻木来包裹那份若有若无的失落。
清晨起床,家里一如既往。母亲李桂芳在厨房忙碌着简单的早餐,父亲林建国看着早报,眉头习惯性地锁着。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林小雨默默地喝完碗里的白粥,背上书包。雨滴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在为她无人问津的生日奏响单调的背景乐。
在学校,这一天也平淡无奇。课间,她听到前排几个女生兴奋地讨论着周末要去给某个朋友过生日,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礼物。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本的边缘,心里那片被刻意忽略的荒凉,又开始渗出冰冷的湿意。
放学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有停歇的意思。沈砚依旧等在校门口的老位置,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有些模糊。他看到她出来,没什么表示,转身便走。
林小雨小跑着跟上,钻到他的伞下。伞不大,她小心地保持着距离,避免碰到他,半边肩膀很快被冰凉的雨丝打湿。两人沉默地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只有脚步声和雨滴敲击伞面的声音。气氛和这天气一样,沉闷而压抑。
回到家,依旧是冰冷的寂静。李桂芳在准备晚饭,厨房里飘出寻常的饭菜香,没有任何生日餐的迹象。林建国还没回来。林小雨放下书包,默默地回到自己的阳台隔间,关上门,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她坐在旧椅子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连绵的雨丝,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十六岁了。她的人生,似乎和这天气一样,看不到丝毫光亮和暖意。即使有了哥哥那些别扭的守护,即使自己正在尝试变得坚强,但在这样一个本该被标记、被庆祝的日子里,那种被世界遗忘的感觉,还是如此尖锐而清晰。
晚饭时,气氛依旧沉闷。餐桌上摆着和往常无异的家常菜。父母偶尔交谈几句,内容离不开柴米油盐和工作的烦闷。没有任何人提起今天是什么日子。林小雨低着头,机械地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味同嚼蜡。她甚至在心里自嘲地想,或许他们根本不知道,或许,知道了也觉得无关紧要。
就在晚饭接近尾声,林小雨准备起身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饭桌时,一直沉默吃饭的沈砚,却突然放下了筷子。
他的动作并不大,但在只有碗筷碰撞声的安静餐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李桂芳和林建国都有些诧异地看向他。
沈砚没看父母,他的目光,越过餐桌,直接落在了对面正准备起身的林小雨脸上。他的表情依旧是平日的淡漠,甚至因为背着光,显得有些晦暗不明。
然后,在父母疑惑的目光和林小雨茫然的眼神中,他伸手,从他那件旧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什么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看起来有些皱巴巴的物事,用透明的塑料袋随意地包裹着。
他隔着桌子,将那个小东西递向林小雨,动作和他递零食、递饮料时一样,带着点不由分说的粗鲁。
“拿着。”声音也是一贯的硬邦邦,听不出什么情绪。
林小雨完全愣住了,大脑一时间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她呆呆地看着哥哥伸过来的手,和他掌心里那个小小的塑料袋。
李桂芳忍不住开口:“阿砚,你给你妹妹什么东西?”语气里带着不解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似乎担心儿子又拿出什么“不三不四”的玩意。
沈砚没理会母亲,只是看着林小雨,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上了惯常的不耐烦:“让你拿着!”
林小雨被他吼得一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小小的塑料袋。指尖触碰到塑料袋冰凉的表面,和她此刻冰凉的心混在一起。
她低头,困惑地拆开那个简陋的包装。
塑料袋里面,是一条手链。
一条用红色棉绳编织而成的手链。
编织的手法极其粗糙、稚拙,甚至可以说是歪歪扭扭。绳结大小不一,松紧也不均匀,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明显的、反复拆编留下的毛糙痕迹。颜色是那种最普通、最鲜艳的中国红,在餐厅昏暗的灯光下,却像一小簇跳动的火焰,灼烧着林小雨的眼睛。
手链的末尾,没有复杂的扣结,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可以调节大小的活扣,同样编得有些笨拙。
就是这样一条看起来粗陋、廉价、甚至有些可笑的手链,静静地躺在林小雨的掌心。与其说是礼物,不如说更像是一个笨拙孩童的失败手工课作业。
餐厅里一片寂静。李桂芳和林建国看着那条手链,脸上的表情从疑惑变成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愕然,似乎无法理解儿子这突兀又怪异的举动。
林小雨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滞了。她死死地盯着掌心里那抹刺眼的红色,大脑嗡嗡作响。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念头,如同破晓的光线,艰难地穿透了她被失望和孤独冻结的思维。
今天……是她的生日。
这条手链……
是……礼物?
哥哥……记得?
就在这时,沈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凝固的寂静。他看着她死死盯着手链、仿佛石化了一般的样子,语气依旧平淡,甚至带着点他惯有的、对“麻烦事”的不耐,但说出来的话,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巨石,在她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戴着。”他说,然后顿了顿,像是补充一个无关紧要的说明,又像是在赋予这条粗糙手链一个独一无二的意义,
“辟邪。”
……
“辟邪”。
这两个字,如同带着某种古老的、朴素的魔力,瞬间击碎了林小雨所有伪装的坚强和麻木。
“轰”的一声,她感觉自己构建了整整一天、甚至十几年的心理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土崩瓦解,碎得彻彻底底。
没有精致的礼物,没有甜蜜的祝福,没有生日蛋糕和蜡烛。
只有一条歪歪扭扭的、用最普通的红色棉绳编成的手链。
只有一句硬邦邦的、“辟邪”。
可是,就是这极其简陋、极其笨拙、甚至算不上礼物的“礼物”,就是这简单到近乎粗暴的两个字,却比世界上任何华丽的语言和昂贵的物品,都更具有穿透力,更直击心脏!
因为他记得。
他记得这个连她自己都几乎想要放弃、无人记得的日子。
他用了他所能做到的、唯一的方式,为她标记了这个日子。
他不是去买现成的礼物,而是用了最费时、最笨拙的方式——亲手去编。看他那粗糙的手指,看他平日里只会握拳、打架、拿烟的手,是如何艰难地与这些柔软的棉绳搏斗,是如何反复拆编,才最终弄出了这条虽然丑陋、却独一无二的手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