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日子,被咸湿的风、机器的轰鸣、繁重的劳作以及初次收获的喜悦填充得满满当当。于振军逐渐适应了船只的摇晃,甚至开始能根据海鸟的盘旋和水色的微妙变化,提出一些捕捞点的建议。麻松山更是如鱼得水,他山林猎人的敏锐观察力和果断决策力,在判断洋流、寻找鱼群上发挥了意想不到的作用,进步神速,连王老汉都啧啧称奇。
然而,在这片看似只有男人、机器与海洋的粗犷世界里,牛晓云却像一枚沉入深海的墨块,无声无息,却持续地氤氲着复杂难言的心事。她的能干依旧出众,甚至比男人更甚。调试机器、修补网具、攀爬桅杆、乃至在最颠簸的时刻稳定操舵,她都做得无可挑剔,冷静得仿佛没有情感的机器。但某些细微之处,却逃不过麻松山日渐敏锐的感知。
她时常会在忙碌的间隙,独自一人坐在船舷边,望着北方兴安岭的方向出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把老猎刀的刀柄,那眼神不再是山林里追踪猎物时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遥远的、沉沉的怅惘。当麻松山和董良红通过家书传递着质朴却浓烈的思念时,她总是默默地走开,或是低头更加用力地擦拭着 already 锃亮的零件。
夜晚,狭小的船舱里,于振军睡着后,麻松山有时能察觉到对面铺位上,牛晓云并未入睡,呼吸悠长而清醒,仿佛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
这种沉默的异常,终于在一天傍晚爆发了小小的火星。那天收获不错,拖网捞上来不少肥美的黄花鱼,麻松山心情很好,一边收拾渔获,一边和于振军讨论着下次可以去尝试一下流刺网捕鲅鱼。他随口对于振军笑道:“等这趟回去,说啥也得给良红捎条最肥的鲅鱼包饺子,她肯定喜欢。”
正在一旁默默整理缆绳的牛晓云,手下的动作猛地一滞,缆绳从她手中滑落,发出沉闷的响声。她抬起头,目光极快地扫过麻松山带着笑意的侧脸,那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细微却极其尖锐的痛楚,随即又迅速湮灭在惯常的冷寂之下。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弯腰捡起缆绳,更加用力地缠绕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个细节,被麻松山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那点因为丰收而起的欢欣悄然沉淀下去。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无意间的家常话语,或许对二姐而言,是一种残忍的提醒。
几天后,望海屯来了一个陌生的访客。是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当时少见的确良衬衫和皮鞋,梳着整齐的分头,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皮包。他径直找到了王老汉打听,指名道姓要找牛晓云。
男人名叫周卫东,是邻县一个机械厂的采购科长。他找到“兴安号”时,牛晓云正在机舱里检修。看到钻出舱口、满手油污、短发被海风吹得凌乱的牛晓云,周卫东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热切。
“晓云同志……真是你?”周卫东的语气带着激动和些许局促,“我……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你在这儿。”
牛晓云看到来人,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疏离的冷淡:“周科长?你怎么找到这的?”
“我调来这边工作有段时间了,一直……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周卫东显得有些紧张,目光扫过旁边的麻松山和于振军,欲言又止。
麻松山和于振军对视一眼,默契地找了个借口走开,留给他们谈话的空间,但并未走远。
隐约的对话声随风飘来。
“……当年的事,是我家不对,我爹娘他们……思想太老旧……但我从没同意过!我一直……”
“……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听说你现在……跟人在海上跑船?太辛苦了!这哪是你该干的活?我们厂里现在正好缺技术好的装配车间主任,待遇很好,也清闲……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