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休整的这几日,曹云飞仿佛一头蛰伏了整个寒冬的豹子,回到了最熟悉、最安全的巢穴。他每日里睡到日上三竿,听着窗外麻雀在积雪压弯的枝头啾喳,闻着母亲李凤英在灶间忙碌传来的、带着浓浓烟火气的苞米粥香和酸菜炖粉条的味道,享受着父亲曹有才虽然沉默却充满关切的注视,以及妹妹曹云霞和妻子管彤彤围着孩子海山转悠的琐碎温馨。他甚至有时间,拿着小木槌和凿子,就着院子里清澈冰冷的阳光,慢条斯理地修补着家里那扇有些松动的仓房门,或者帮着把柴火劈得更细碎些,码放得整整齐齐。
这种近乎“无所事事”的闲适,将他骨子里因海上历险和协会琐事而紧绷的那根弦,一点点地松弛下来。海风的咸腥似乎被黑土地的厚重气息彻底洗涤,惊涛骇浪的残影也渐渐被屯子里鸡鸣犬吠的平和所取代。他吃得香,睡得沉,脸颊似乎都丰润了些许,眼神中的锐利被一种居家的温和所覆盖。
然而,猎人的血,终究是热的。当春日那带着暖意的阳光,持续不断地亲吻着兴安岭残存的积雪,屋檐下的冰溜子开始滴滴答答地化水,向阳坡的枯草根下钻出星星点点的、怯生生的绿芽时,曹云飞那颗看似平静的心,也开始不受控制地躁动起来。
他不再满足于只是站在院子里,遥望那片墨绿色的、如同巨兽般匍匐的山林轮廓。他开始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那杆因为久未使用、而被母亲细心擦拭保养着的猎枪枪管;他的耳朵会不自觉地捕捉着风中传来的、来自山林深处的任何一丝异响——或许是某只松鼠啃食松塔的细碎声,或许是野鸡扑棱翅膀飞过树梢的动静;他的鼻子,似乎也能从融雪的清新和泥土的芬芳中,分辨出某种野兽经过时留下的、极其淡薄的腥膻气息。
这是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召唤,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本能。山林在苏醒,在呼唤它的孩子。
这天傍晚,吃过晚饭,一家人围着炕桌喝茶闲聊。小海山在炕上爬来爬去,咿呀学语,引得大人们阵阵笑声。曹云飞看着窗外最后一抹晚霞将西边的天际染成瑰丽的紫色,山林的黑影在暮色中显得愈发深邃而神秘。他放下茶杯,看似随意地开口道:“爹,娘,我瞅着这天儿,是越来越暖和了。山上的雪,化得差不多了。”
曹有才正用那只好手拿着烟袋锅子,闻言,抬起眼皮看了儿子一眼,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的光芒。他没说话,只是“嗯”了一声,继续吧嗒着旱烟。
李凤英正纳着鞋底,闻言手里的针线停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飞针走线,只是轻声说:“山里开化,路滑,野兽也饿了一冬,正是凶的时候,可得加小心。”
管彤彤抱着海山,温柔地看了丈夫一眼,没有说话,但那眼神里充满了理解与支持。她知道,山林才是他真正的战场和舞台,困在家里,他永远无法真正安宁。
曹云飞心里一暖,知道家人懂他。他笑了笑,语气轻松地说:“没事儿,我就是随便转转,不进老林子深处。顺便看看,能不能给家里添补点嚼咕(指好吃的,或指收入)。” 他没有明说要去寻找老山参,那东西可遇不可求,说出来反而让家人平添期待和挂念。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屯子里还沉浸在一片静谧之中,只有谁家的公鸡在执着地打着鸣。曹云飞已经起身,动作轻快地穿戴整齐。他换上了一身半旧的、洗得发白却厚实耐磨的蓝色劳动布衣裤,脚上蹬着一双高帮的、鞋底钉满了防滑铁钉的棉胶鞋。他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妻儿,轻手轻脚地来到后院仓房。
仓房里弥漫着干草、皮革和淡淡火药混合的特殊气味。他的猎具都被李凤英收拾得井井有条。那杆双管猎枪静静地挂在墙上,枪管泛着幽冷的乌光。他伸手取下来,熟练地检查枪机、扳机,确认每一个部件都灵活可靠。然后,他从一个木箱里拿出黄澄澄的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带,沉甸甸地缠在腰间。接着是猎刀,长的一把,短的一把,都用鹿皮套子装好,分别挂在腰后和绑在小腿上。绳索、钢缆、火镰、一小包盐、几张烙得干硬的油饼和一个装满烈酒(既可饮用也可消毒)的军用水壶,被他有条不紊地塞进一个半旧的帆布背包里。
最后,他走到狗舍前。头犬“黑云”早已听到动静,兴奋地摇着尾巴,用脑袋蹭着栅栏门,喉咙里发出急切的“呜呜”声。另外几条健壮的猎狗也躁动起来。曹云飞打开门,拍了拍“黑云”硕大的脑袋,低声道:“老伙计,憋坏了吧?今天,咱们进山松松筋骨。”
“黑云”仿佛听懂了一般,尾巴摇得更欢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在晨曦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他刚收拾停当,院门外就传来了轻微的脚步声和刻意压低的咳嗽声。是靳从起。这家伙,显然也得到了曹云飞要进山的消息,天不亮就摸了过来。他同样是一身利落的猎装,背上背着他那杆老套筒猎枪,腰里别着开山斧,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
“云飞哥!”靳从起看到曹云飞全副武装的样子,眼睛一亮,压低声音喊道,“我就知道你待不住!带上我呗?我给你搭把手!”
曹云飞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笑了笑,没有拒绝。靳从起虽然性子有时候毛躁些,但枪法准,力气大,对山林也熟悉,是个可靠的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