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物质上的支持终究只能解一时之急,精神上的重负却需要更深沉的宣泄。
是夜,万籁俱寂,月凉如水。
贾母独自一人,在庭院中设下香案,虔诚地跪了下来。夜风拂过她满头的银丝,那双看尽世间悲欢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明亮。
“皇天菩萨在上,”她轻声开口,声音颤抖却坚定,“信女贾史氏,今夜在此,有话不得不禀。”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贾家祖上,跟随太祖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这些年来,虽无大功,却也无大过。今日贾家遭此大难,想必是儿孙不肖,惹怒了上天。”
说到这里,她已是老泪纵横:“可是皇天菩萨啊!若真要追究罪责,就全追究在我这个老婆子身上吧!是我没有教养好儿孙,是我纵容他们胡作非为!千错万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她叩首在地,久久不起,肩膀因哭泣而剧烈颤抖:“他们虽然糊涂,虽然不争气,但罪不至死啊!求您大发慈悲,给贾家留一条生路!哪怕哪怕让他们去乡下种田耕地,尝尽人间疾苦,只要留他们一条性命,给我贾家留一点血脉,信女便感激不尽了!”
这番祷告,字字血泪,句句真心,既有深深的自责,又有卑微的祈求。夜空中的明月似乎也被打动,悄悄躲进了云层之后,不忍再听这人间最沉痛的哀告。
而在另一处院落中,贾政正对着一本泛黄的花名册发呆。
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家仆的名字,曾经是贾家权势与财富的象征,如今却成了压垮这个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会怎么会养着这许多人”贾政喃喃自语,手指颤抖地抚过那些名字,“这几百号人,每日吃喝用度,该是多少银两?我我竟从未细算过!”
他越看越心惊,越算越心寒:“我在工部为官多年,自诩精通工程计算,却连自己家中这般庞大的人力开销都视而不见!我我真是糊涂啊!”
想到自己平日只知埋头公务,对家事不闻不问,任由那些下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贾政只觉一阵眩晕,险些站立不住。他扶住桌角,大口喘着气,那本花名册从手中滑落,散了一地。
“我我贾政一生,自诩清正廉明,却原来是这般无能!连自己的家都治理不好,又有何颜面在朝为官?”他痛苦地闭上双眼,两行热泪顺着严肃的面庞滑落。
这位一向古板严肃的老父亲,此刻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痛,竟像孩子般呜咽起来。那哭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仿佛是对过往一切错误的忏悔,也是对不可预知未来的恐惧。
而在这一片混乱与哀伤中,怡红院里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贾宝玉坐在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明月,脸上竟带着一丝超脱的微笑。
袭人端来一盏清茶,见他这般模样,不由担忧地问道:“二爷,您您没事吧?府上如今这般光景,您若是心里难受,千万别憋着。”
宝玉回过头来,目光清澈如秋水:“难受?为何要难受?袭人,你可知道,我反倒觉得如今轻松了许多。”
他站起身,走到院中,仰头望着满天星斗:“你可记得我从前说过,这富贵荣华,原是一场空?如今看来,果真不假。那些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不过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散了,也就散了。”
袭人怔怔地望着他,似懂非懂。
宝玉继续说道:“只要林妹妹”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痛楚,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要我记得她,只要你们还在我身边,便是粗茶淡饭,又有什么不好?你看如今,家里不再有那些虚情假意的应酬,不再有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这不是很好吗?”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轻声说道:“天地之大,岂在几间房屋,几亩田地?心若自在,处处都是桃源。”
袭人望着他这般模样,不知该喜该忧。眼前的宝玉,似乎还是那个宝玉,却又仿佛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夜色渐深,整个贾府沉浸在一种奇特的氛围中——有绝望,也有希望;有悔恨,也有释然。这座见证了百年繁华的府邸,如今正在经历一场涅槃重生前的阵痛。
凤姐在床上辗转反侧,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贾母在佛前长跪不起,为儿孙祈求着一线生机;贾政在书房中反思己过,痛定思痛;而宝玉,则在满院清辉中,参悟着人生的真谛。
风,依然在吹,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骨。隐隐约约地,仿佛带来了一丝春天的气息,虽然微弱,却真实存在。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