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刺骨，穿过荣国府那朱红大门时，竟也发出了呜咽般的哀鸣。庭院深深，几片枯叶在地上打着旋，像是无处安放的魂魄，徘徊在昔日的繁华旧梦里。
“平儿平儿”一声微弱如游丝的呼唤从里间传来，那声音里再不见往日的锋利与张扬，只剩下被病痛与悔恨磨蚀后的沙哑。
平儿急急从外间进来，手中捧着的瓷碗里，清可见底的米粥微微晃动着。她走到床前，望着那张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庞，如今却只剩枯黄与憔悴。那双丹凤眼，往日里眼波流转间便能定人生死，此刻却深陷在青黑的眼圈中，失了所有神采。
“奶奶，我在这儿呢。”平儿轻轻坐在床沿，将碗放在一旁小几上，伸手为凤姐掖了掖那已洗得发白的锦被。
王熙凤颤巍巍地握住平儿的手，泪水倏地涌了上来：“我的平儿啊！你可知道，我这心里我这心里就像有千万根针在扎着，千万把火在烧着！想起从前，我是何等的糊涂，何等的狂妄！只当这世间的金银财宝，都会永远攥在我手心里，任凭我使唤如今如今”她哽咽得说不下去，那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平儿见状，心中酸楚难当，却强撑着安慰道：“奶奶快别这么说，您这病最忌忧思过度。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您好生将养，总会好起来的。”
“青山？”凤姐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教人心碎，“哪还有什么青山？咱们这府上，怕是连一根烧火的柴禾都寻不着了！我我真是悔啊！若早知道有今日，我何苦去放那些印子钱，何苦去包揽那些诉讼！我只当自己聪明，能翻云覆雨，却不知老天爷早就在天上看着，一笔一笔都记着账呢！”
她越说越激动，猛地咳嗽起来，平儿忙为她抚背顺气。待喘息稍平，凤姐又死死攥住平儿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她肉里：“我那体己银子，我的金项圈，我那些宝贝全都完了，全都被那些天杀的抄走了！我这一生争强好胜，到头来，却连累得你也要跟着我受苦平儿，我的好平儿，你可知道，每当夜深人静时，我躺在床上，那些过往就像走马灯一样在我眼前转啊转啊，转得我心如刀割，转得我寝食难安啊！”
泪水从她深陷的眼眶中汹涌而出，顺着消瘦的脸颊滑落，浸湿了枕上一片：“我总以为我王熙凤聪明一世，却不知这世上最傻的人就是我！我若能早些明白，钱财不过是过眼云烟，我若能早些收敛那份贪念，又何至于今日何至于今日啊！”
平儿听着，也不禁落下泪来。她看着眼前这个形销骨立的妇人，再想起昔日那个神采飞扬、说一不二的琏二奶奶，只觉得人生如梦，虚幻得教人不敢相信。
“奶奶，”她轻声劝慰，声音温柔如春日细雨，“往事已矣，您又何苦如此折磨自己？纵然如今艰难，可咱们至少还在一处，这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正当主仆二人相顾垂泪之际，门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帘子一掀，贾琏走了进来。他往日里风流倜傥的模样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愁容与一身疲惫。
他刚去库房清点所剩物资回来，眼见那曾经堆满奇珍异宝的库房如今空荡得能听见回声，他只觉一阵天旋地转，险些站立不住。
“怎么样？”凤姐强撑着问道，眼中还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
贾琏重重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满是绝望：“完了，全完了！我方才去库房看了一圈，当真是当真是干净得连老鼠都要含着眼泪捐两粒米出来！我我真是不明白，父亲和珍大哥他们，究竟是在外头惹了多大的祸事，才能把家业败得如此如此彻底！”
他说着，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凤姐身上，一股怨气涌上心头，正要开口责备她不会持家，可一见她那病骨支离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这夫妻二人，一个躺在床上泪痕未干，一个站在地上跺脚叹息，真真成了一对患难鸳鸯，相顾无言，唯有千行泪。
与此同时，贾母院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厅堂内，邢夫人、王夫人等俱在座，却无一人敢先开口。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终于，贾母在鸳鸯的搀扶下走了出来。她步履蹒跚，却依然挺直着脊梁，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扫过在场众人，目光中既有痛心，更有不容置疑的坚毅。
“孩子们，”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咱们家这次，是真的遭了大难了。”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泣声。
贾母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可是，咱们贾家，从老祖宗开始，什么风浪没有见过？今日虽遭此大劫，但只要人还在，心还齐，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她顿了顿，目光环视一周，见众人都抬起头来，方才说道：“我这儿，还有些体己。原是想留着罢了，如今也说不得了。鸳鸯，去把我那个紫檀木匣子取来。”
不多时，鸳鸯捧着一个精致的木匣回来。贾母亲手打开，里面是些金银首饰、地契银票。她一件件取出，放在桌上，动作缓慢而庄重，仿佛在进行一个神圣的仪式。
“这些，是我积攒了一辈子的东西。”贾母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她强忍着，“如今拿出来，大家分分，好歹把这个年关过了。咱们贾家，不能就这样倒了！”
这一下，宛如久旱逢甘霖，底下的人无不感动得涕泪交流。邢夫人更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老太太！这如何使得！这都是您的体己啊！”
贾母摇摇头，伸手扶起她：“这个时候，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咱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这一番举动，这番言语，当真如冬日里的暖阳，照进了每个人冰冷的心中。贾母这变卖家当、支援全家的壮举，无疑成了贾府这场灾难中最为亮眼的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