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说薛大人是难得的慈父,宠妻爱女,将薛府上下护得滴水不漏。
可谁见过这“宠爱”背后的铁规铁矩?
父亲总说“事有轻重,责有攸归”,仿佛人人都该像他那般,夜里歇下也得竖着半只耳朵听着动静,桩桩件件都要掐着时辰,妥帖到分毫不差。
可她呢?她才刚满十八啊。
慈宁宫的梁木太高,雕梁画栋再精致,也挡不住那日复一日的沉檀香。
那香气初闻清雅,闻得多了,便成了钝刀子割肉般的腻味,缠得人昏昏沉沉,连骨头缝里都透着股暮气。
日日守在这里,端茶递水,听着老嬷嬷们絮叨些陈年旧事,心里本就闷得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喘不过气来。
难道连去偏殿喝口热粥的片刻功夫,都成了十恶不赦的错处?
太后摔倒时,前后不过两刻钟。
怎么就成了她的过失?
这些话在喉咙里滚了又滚,撞得她喉头发紧,终究还是死死咬住,没敢说出口。
她太清楚父亲的性子了——他从不管你心里有多少委屈,有多少不得已,只看结果对不对。
做得不好,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成了狡辩,该罚的,断不会轻饶半分。
更何况,在父亲眼里,能留在太后身边伺候,大约是顶顶享福的事了吧?
照料一位久居深宫,又荣耀无边的老太太,大约也是世上最简单不过的差事了吧?
他怎么就想不到,这对一个正值芳华的少女来说,是怎样的煎熬与折磨?
她的青春,本该是京城里最明媚的颜色。
是春日里领着各家贵女去池畔斗草簪花,是夏日里在别院的葡萄架下听戏品茗。
是秋日里跟着母亲去护国寺上香……
亦或者吟诗作画,伴着熏香与琴音。
而不是在这里,日复一日计算着换暖炉的时辰,记诵着那些枯燥的穴位名称。
还时不时害怕太后的训斥。
这哪里是伺候人?分明是提前把自己关进了金丝笼,眼睁睁看着大好年华像殿角的香灰,一点点燃尽,散在风里。
不行。
薛明珠猛地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点疼让她混沌的心绪清明了几分。
这事,她必须让父亲知道。
哪怕会惹他动怒,哪怕会被斥为不懂事,她也得说。
何况自己确实委屈,委屈大了!
念头落定的刹那,薛明珠反倒生出几分破釜沉舟的勇烈。
她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像是揣了团滚烫的火,烧得指尖微微发颤。
眼角余光先往旁边扫了扫——廊下侍立的宫女嬷嬷们早已垂首敛目。
连方才还在交代事宜的太医都识趣地往后退了数步,隔着丈许远的距离,只留得父女二人身前一片清净。
那些窥探的目光被小心翼翼藏在低垂的眼帘后,谁也不敢在此刻触薛大人的锋芒。
见周遭无人敢近前,薛明珠这才放了心。
抬手捏住帷帽边缘的青纱时,指腹触到那层薄如蝉翼的料子。
指尖轻轻一捻,只掀开一道极细的缝,堪堪够父亲看清她半边脸便停住了。
素日里用香膏细细养护的鬓发有些散乱,几缕碎发黏在汗湿的额角,更扎眼的是那道伤——
右颧骨处几道新鲜的擦伤蜿蜒如红痕,在她莹白如玉的肌肤上,像泼了墨的败笔,刺得人眼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