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留守府衙署正堂,此刻被临时征用为刑部大堂。肃穆的仪卫分列两侧,玄色甲胄在明亮的烛火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凝重压抑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皂角味和陈腐家具的气息。
大堂之上,宋麟端坐正中主审之位。一身绯红织金麒麟补子的三品侍郎官袍,映衬着他此刻冰封般沉凝的面容,目光锐利如鹰隼,俯瞰着堂下。左首监审之位,丁崇身着深青侍中常服,神色端肃,目光沉静地扫视全场。右首听审之位,镇国将军莫名未着甲胄,一身藏青色常服,魁梧的身躯随意却自有威仪地坐在宽大的圈椅里,双臂环抱,铜铃般的虎目半开半阖,偶尔掠过堂下陈瑄时,眼底深处便泛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冰冷厌恶,如同在看一条即将被碾死的毒蛇。
“升堂!”宋麟手中沉重的惊堂木骤然拍下!“啪——!!!”震耳的脆响如同炸雷,回荡在寂静而空旷的大堂之上!
“带人犯——!”丁崇沉声接口,声音带着刑部特有的威严。沉重的铁链拖拽声由远及近,如同来自地狱的挽歌。在如狼似虎的玄甲卫兵押解下,一群形容枯槁、身着囚服、手脚带着沉重镣铐的人犯被强行推搡进堂下跪倒!
为首的正是陈瑄!短短一夜,这位曾经在洛阳呼风唤雨、趾高气扬的陈家老太爷,此刻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精气神。囚衣之下枯瘦佝偻的身躯更加显眼,原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花白头发凌乱地散落在布满深刻皱纹的额前,浑浊的老眼深深凹陷,眼底布满了交织着惊惧、怨毒和最后一丝不甘的血丝。但他那深陷眼窝中的浑浊眼眸深处,依旧燃烧着一簇微弱的、近乎疯狂的固执火焰。紧跟在陈瑄身后的,是他的儿子陈佐。陈佐脸上早已一片死灰,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显然昨夜在济世堂被抓“人赃并获”的心理防线已经彻底崩溃。再后面,是被两个兵丁几乎是半拖半架着上来的陈锐。他脸色惨白如纸,左腿明显包扎固定着,却依然能看到不自然的弯曲角度,整个人因为剧痛和巨大的恐惧而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发出细微的呻吟。最后被推上来跪倒的,是东都留守杨靖、河南尹周弘以及洛阳县令王明远。杨靖官帽早已不知去向,头发蓬乱,官袍褶皱不堪,眼神惊恐游离,早已没有了昔日二品大员的威风。周弘和王明远更是抖得像筛糠,头死死磕在地上不敢抬起,裤裆一片湿濡,散发出骚臭的气息。
“人犯听审!”宋麟冰寒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大堂,“陈瑄!陈佐!陈锐!尔等勾结漕司官吏、东都留守杨靖、河南尹周弘、洛阳县令王明远等一干人等,将洛阳漕运视为私产!坐地分赃,贪墨库银百万两之巨!虚开漕引,囤积居奇,抬升米价,祸乱民生!更密谋串联,欲销毁罪证,抗拒抓捕!铁证如山!尔等——可认罪?!”
宋麟的话如同冰冷的钢针,精准地刺入每一名跪地人犯的心脏。“认罪!下官认罪!求侍郎大人开恩!求开恩啊!”河南尹周弘第一个崩溃,涕泪横流,连连磕头,额头瞬间红肿出血。“认罪!大人饶命!小人都是……都是受陈瑄胁迫!是陈瑄逼我们做的啊!”洛阳县令王明远紧跟着哭嚎起来,肥胖的身躯瘫在地上如一摊烂泥。杨靖浑身一颤,喉结艰难地滚动了几下,在宋麟冰冷目光的逼视下,终究是无力地点了点头,声音细弱蚊蚋:“罪臣……认罪……”他知道,昨日在玉石铺前妄图构陷当朝世子妃的行径,已然罪加一等,再无半分侥幸。陈佐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算是默认。陈锐更是呜呜地呻吟起来,恐惧占据了他的全部心神。
唯有陈瑄!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震,浑浊的眼中那簇顽抗之火骤然暴涨!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高高在上的宋麟,发出一阵嘶哑而尖锐的怪笑:“认罪?哼!宋侍郎!好一个‘铁证如山’!”他强行挺直了腰背,试图找回一丝昔日陈老太爷的“风骨”,只是那颤抖的手腕和扭曲的神情暴露了他的色厉内荏,“老夫倒是想问问,你这‘铁证’,从何而来?!是凭空捏造,还是栽赃陷害?!仅凭几本在济世堂搜出的、鬼知道真假的账册,就想定老夫的罪?还有这些墙头草之辞?!”他轻蔑地扫过周弘、王明远等人,仿佛在看最卑贱的垃圾,“老夫为官数十载,功在社稷!两朝元老!岂会做出此等不堪之事!分明是你!宋麟!”他枯爪般的手指猛地指向宋麟,声音因激动而破音,“你排除异己,构陷忠良!罔顾法度!才是那真正的国之蛀虫!”
这番颠倒黑白的咆哮,在大堂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耳和……荒诞。宋麟面无表情,唇角甚至勾起一抹冰冷的嗤笑,仿佛在看一场拙劣的闹剧。他根本不屑于与这垂死挣扎的老狗做口舌之争。“陈瑄!”丁崇接口,声音平稳而充满力量,如同最沉稳的砧板,“死到临头,还妄图颠倒黑白?济世堂掌柜宋文初已作为人证在此!他多年受你陈家胁迫,以药堂洗钱、藏匿赃银、记录往来交易!其账册笔迹、暗语标识、经核验与漕司部分私账一一对应!更有济世堂库房暗格搜出的你陈家核心信物,陈佐销毁罪证被当场擒获之‘人赃俱获’!桩桩件件,物证人证俱全,皆有画押供词为凭!岂容你狡辩?!”丁崇挥手示意。立刻有书吏将厚厚一沓供词、账册副本,以及一枚陈家核心人物的玉石私印呈上公案。宋文初也被带到了堂下证人席,他脸色苍白却眼神坚定,对着陈瑄深深一揖,沉声道:“小人宋文初,受陈家胁迫多年,皆因身家性命操于其手……昨日济世堂之所有账册凭证,小人已尽数呈予大人!不敢有丝毫隐瞒!”他手中还拿着几封陈佐与陈瑄管家密谈安排销毁事宜的信函抄本。紧接着,几名曾为陈家办事、同样被收押的漕司小吏、药堂管事也被带了上来,面对如山铁证,纷纷指认陈家罪行,将陈家如何操纵洛阳漕运、侵吞库银的细节和盘托出。
看着那熟悉又令人心胆俱裂的证据一一呈列,看着宋文初那张坚定的脸,看着那些昔日阿谀奉承如今却反水攀咬的爪牙,陈瑄的脸由涨红转为了铁青,呼吸变得粗重急促!他知道,在宋麟和丁崇编织的这张密不透风的证据巨网面前,所有的抵赖和挣扎都如同螳臂当车,徒惹人笑!大势已去!这四个沉重的字,终于如山崩般压垮了他精神堤坝的最后一丝抵抗!
然而,就在他胸腔中那暴戾绝望的情绪将要彻底淹没理智之时,他混乱的目光猛地扫到了右首端坐、一脸冰冷厌恶的莫名身上!一个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念头,瞬间攫住了他!他猛地转向莫名,眼神中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声音尖利急促,像是要拉着所有人陪葬:“莫大将军!老夫知您素来公正!请您明察!”陈瑄的声音带着扭曲的煽动性,“您可知晓?您这位好女婿宋侍郎,在洛阳清漪院豢养外室,金屋藏娇,置您嫡女、世子妃于何地?!其薄情寡义,人神共愤!宋麟!你敢不敢让莫大将军,见一见清漪院那位身怀六甲的哑巴女子?!莫大将军!您难道要坐视爱女受辱?!您若尚有几分血性,就替您女儿、替朝廷法度,问一问宋麟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陈瑄喊得声嘶力竭,如同杜鹃啼血,意图用这“致命污点”激起莫名的雷霆之怒,拉着宋麟一起身败名裂!他笃定,以莫名那混不吝、视女如命的暴烈性子,听闻此事,必会当场爆发!
然而,预想中莫名拍案而起、怒发冲冠的场景并未出现。场面陷入了极其诡异的死寂。陈瑄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他愕然地看着莫名——这位镇国大将军竟然只是用一种……混合着无尽鄙夷和看白痴似的冷漠眼神,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宋麟甚至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梢,那冰冷的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嘲讽弧度,仿佛在看一个天大的笑话。丁崇更是直接抬起手,极其明显地、无声地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望向房梁,仿佛在说:这老蠢货,临死了还在耍这种弱智把戏?跪在陈瑄身边的陈佐、陈锐更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陈佐死死地拉着陈瑄的囚衣袖口,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尴尬:“爹!别说了!快别说了!!”他知道!他知道真相!身后的杨靖、周弘和王明远更是把头埋得更低了,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心中疯狂呐喊:完了!完了!这老东西是真疯了!他自己死还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沉船!他们昨天可是亲眼见识了那哑巴女子(世子妃)的威势的!
陈瑄环顾四周,所有的神情反应都超出了他的理解!为什么?!为何莫名不怒?!为何宋麟不惧?!为何这些跪着的人表情如此惊恐绝望和……羞耻?!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呵。”一声清晰可闻、带着刻骨讽刺意味的嗤笑,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发自于监审席上的丁崇。丁崇缓缓放下翻白眼的手,目光如同看一摊惹人厌烦的秽物般落在陈瑄那张由疯狂转为茫然无措的枯槁脸上。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判官落笔,敲定了陈瑄最后的愚蠢:“陈瑄,你这心肝脾肺脏得发黑的老匹夫!死到临头,还满脑子腌臜污秽,妄图攀诬构陷,其心可诛!你口中那个所谓的‘外室’,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子虚乌有!”丁崇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刑部高官的凛然威势与不容置疑的宣告:“清漪院内静养的那位夫人,正是我家大人宋侍郎明媒正娶、正妻玉牒钦印在册的平南王世子妃!是陛下亲封的五品中书舍人!更是你眼前这位镇国大将军莫名莫大将军视若掌上明珠的嫡亲女儿——莫锦瑟!”丁崇的声音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瑄的脑海深处!“你辱朝廷命官!诽谤王府家眷!构陷世子妃清誉!罪加三等!实属万死莫赎!”丁崇厉声喝道,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愤怒的雷霆,“世子妃因在京中遭奸人构陷、身心受创,方失声无法言语!圣心仁厚,特允其离京至洛阳清漪院静养,远离纷扰!此乃陛下体恤臣下眷属之深恩!岂容你这等龌龊小人妄加揣测?!更被尔等扭曲污蔑为‘外室’?!用你那满脑子粪土烂泥的脏心思,去揣度世子妃的清白与王爷、将军府的尊荣?!你陈家满门,死一百次都不足惜!”
轰——!!!丁崇这番话,如同无数道惊雷,在陈瑄干涸浑浊的脑浆里反复炸响!世子妃?!莫锦瑟?!莫名那眼瞎的、在长安养病的女儿?!她……她成了哑巴?!就藏在清漪院?!这……这怎么可能?!那个被他陈家视为宋麟“污点”、派出“影子”劫掠未遂、昨日又被锐儿当作玩物调戏、被他肆意污蔑成“破鞋”、“勾引男人”、“惑乱宋麟”的哑巴女人……竟然是他一直畏惧的、试图利用莫名去针对的——莫大将军的亲生女儿?!宋麟的结发妻子?!陛下钦封的中书舍人?!平南王府的世子妃?!
巨大的荒谬感和比绝望更深沉的恐惧瞬间攫住了陈瑄的心脏!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里最后一丝气力被彻底抽干!难怪……难怪一点根脚都查不到!难怪她身边暗卫如林,重兵随行!难怪莫名看他的眼神如同看死人……原来从始至终,他陈家都在一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笑话里蹦跶!他们像一群可悲的蚂蚁,试图撼动一座他们连仰望都未曾看清的巍峨高山,还自以为得计!他用尽最后的阴谋诡计,自以为抓到了宋麟的“致命把柄”,试图用来翻盘……没想到,这恰恰是砸向他们陈家的——毁灭巨锤!
“噗——!”一口压抑了太久、又腥又浓的黑血猛地从陈瑄口中狂喷而出!瞬间染红了他胸前灰白色的囚衣!他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皮囊,晃了几晃,砰地一声,重重地、面朝下栽倒在大堂冰冷的青砖之上!
“爹!”“老太爷!”陈佐和陈锐惊恐的叫声响起。几名衙役立刻上前查看。陈瑄并未昏厥,只是被这巨大的、自作自受的打击彻底击垮了意志。他被衙役粗暴地翻过来,躺在冰冷的地砖上,胸膛剧烈起伏,口中不断溢出鲜血,那浑浊绝望的眼睛死死瞪着大堂那绘着狰狞獬豸图案的藻井顶棚,如同一条濒死脱水的老鱼。半晌。在所有人或冰冷、或嘲弄、或恐惧的目光中。在儿子陈佐绝望的哭嚎、孙子陈锐的呻吟声中。陈瑄那双失去所有神采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用尽残存的力气,发出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认…罪……”两个字,耗尽了陈瑄最后一丝生机。他认了!认下了那足以让他陈家诛九族的滔天大罪!因为他知道,此刻任何的狡辩与挣扎,只会显得他更为可笑和愚蠢!在世子妃身份这柄无形的、却重于万钧的权杖面前,他陈家已然罪孽满贯,无可辩驳!
宋麟与丁崇交换了一个眼神。丁崇微微颔首,随即正色道:“人犯陈瑄,供认勾结漕司、贪墨库银、祸乱民生等罪状!然其罪孽深重,恐有余党未尽!着即收押,详加勘问,追查幕后元凶!待证据详实,再行定夺!”“其余人犯,”宋麟冰冷的声音如同最后的判决,“陈佐、陈锐、杨靖、周弘、王明远等,贪墨渎职、构陷上官、抗拒抓捕等诸罪并罚,证据确凿,供认不讳!即刻打入死牢,按大晟律严加议罪!待圣上御笔勾决!”
兵丁如狼似虎,拖起地上的、瘫软的、哭嚎的、昏厥的人犯。沉重的铁链哗啦作响,死亡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当陈瑄被架起经过宋麟公案前时,他那双浑浊死寂的眼,几不可察地掠过宋麟那张平静无波的面容。没有不甘,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彻骨冰寒与最后一丝诡异怨毒的死寂。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将某种秘密带入坟墓般的嘲弄。他似乎……并不完全绝望?宋麟的眼神微微一凝。
很快,大堂恢复了死寂。尘埃落定?不。那深藏于累累卷宗之下的线索——“陈佐能力平平,却稳居漕运转运使之位”、“陈家‘世袭罔替’丹书铁券”、“京城阁部某些人对此案格外‘关切’”……陈瑄那最后一丝眼神,如同烙印般留在宋麟心头。这洛阳漕运贪墨案,似乎刚刚掀开了一角帷幕。其牵扯之深,范围之广,恐怕远远超出了洛阳一地。那足以让陈瑄死守到最后一刻的幕后力量,如同潜藏在黑暗中的巨鳄,正缓缓地、无声地向着整个大晟朝廷,展露其深不见底的……森然獠牙。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冰冷的穿堂风,卷起地上一张散落的供词纸片,打着旋儿,飘向了长安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