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龙朔政变15(1 / 2)

“听雨轩”三楼雅间,临水而立,窗外可见洛水蜿蜒,舟楫点点。小二奉上沏好的上等顾渚紫笋后,便无声地退了出去,小心翼翼地合上厚重的雕花木门,留下满室沁人心脾的茶香和一种足以隔绝楼下市廛喧闹的静谧。

雅间内陈设古朴雅致。丁崇一袭深青色常服,姿容端肃,眉宇间带着寒门士子磨砺出的锐利与沉稳。他亲手提起细瓷茶壶,清澈碧绿的茶汤注入宋麟面前的玉杯,水流平稳,动作带着一丝不苟的严谨。这位年仅二十六岁便官至从一品侍中的传奇人物,出身微寒,却凭借一身傲骨、过人才智和对漕务的精研,在文昭帝推行新政时脱颖而出。虽然外界将他视为永绥王皇甫洵的得力臂膀,但丁崇心如明镜,他追随皇甫洵,是看重其胸怀宽广、才具卓然,有廓清吏治、匡扶社稷之志,而非为了一己权欲私利。他对皇甫洵,是士为知己者死的臣服,更是道路相同的倾慕。

丁崇放下茶壶,目光落在对面的宋麟身上。此时离了官场威仪与众人环绕,宋麟只着一身暗纹常服,靠窗坐着,姿态少了平南王世子惯有的骄矜,反而透着一股难言的疲惫与沉寂,原本深邃俊朗的面容更显清瘦,眼下的青影即便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也清晰可见。那份曾名动长安的恣意飞扬,早已杳无踪迹。丁崇心头微叹,看来世子妃莫锦瑟的离去,对眼前这位昔日“纨绔”的打击,远比传闻中更甚。若非如此,陛下又怎会将这盘根错节、牵动朝堂的洛阳漕运案交予他,作为转移其苦痛、重燃斗志的契机?

但陛下的信任,是否太过……大胆?洛阳漕运之弊,沉疴数十载,根深蒂固,牵连甚广,是足以动摇国之根基的毒瘤!丁崇并非怀疑陛下的决断,但他深知此案之凶险复杂,绝非单凭意气或圣眷便能成功。宋麟……纵然他在刑部破了几个陈案,在突厥边境献策展现了眼光,可这与深入地方官商勾结的泥潭、撬动像陈家这样的百年巨擘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他真有这个能力,有这个……魄力吗?

丁崇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斟酌着开口:“世子妃莫舍人……昔日为陛下分忧,谋划利国利民之策,刚直不阿,实乃女中丈夫。可惜遭逢突厥劫难……”他声音低沉,带着真切的惋惜与敬意。他知道莫锦瑟腹中还怀着宋麟的子嗣,此刻提及此事,也是想稍作慰藉。“然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莫舍人或许是……一时心结难解,世子亦不必过于自苦。望其能早日释怀,身体为重。”他隐晦地点出莫锦瑟的处境可能是因不堪受辱而自我放逐,希望能宽解宋麟一些。

宋麟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他没有立刻回应,只是抬起眼帘,那双沉静如幽潭的眼眸看向丁崇,里面翻滚的痛楚几乎要倾泻而出,却又被他强行压下。良久,他才深吸一口气,那沉寂的眼底仿佛有什么冰封的东西裂开一道缝隙,露出一丝如释重负又无比酸涩的光芒。“她……”宋麟的声音有些干涩,但每个字都清晰无比,“找到了。就在……这洛阳城中。”“什么?!”丁崇端着茶杯的手猛地顿住!清澈的茶汤因为他手部的微颤在杯中晃出细密的涟漪。他震惊地看着宋麟,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当……当真?世子妃她……就在洛阳?!”这消息太过意外!几乎是……荒谬!宋麟唇边缓缓牵起一个极其复杂、混合着巨大酸楚与无穷庆幸的笑容,看着丁崇眼中的惊讶,点了点头:“苍天……终究待我不薄。若非陛下遣我前来洛阳办这漕运之事,若非……”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从绝境边缘找到唯一生路的庆幸与命运弄人的感慨,已然表露无遗。

丁崇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找到了?!那位才华横溢、命运多舛的莫舍人,竟在离奇的失踪后,真的藏身于这东都洛阳?“这……简直是天意难测!”丁崇的震惊化为巨大的感慨与一丝庆幸,“恭喜世子!失而复得,乃人生之大幸!世子妃现在如何?身体可还康泰?”欣喜之余,丁崇并未忘记关键——莫锦瑟是有身孕在身的!流落在外数月,又怀着孩子,怎能不让人忧心?

提到妻子现状,宋麟眼中的光芒瞬间柔和下来,却也蒙上了一层更深的阴翳。“她……一切都好。”宋麟的声音低沉,“只是……”他喉头滚动了一下,仿佛有千斤重物堵在那里,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尚不能言语。”丁崇的心猛地一沉!失语?!他想起了传闻中莫锦瑟那双在太后赐药后才得以重见光明的眼眸,那样一个明心慧性、能洞察秋毫、用笔墨书写乾坤的女子,竟然……无法说话了?一股无法言喻的痛惜涌上丁崇心头,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心结难解,郁结于内?!”他下意识地将失语归因于巨大的精神创伤,源于那场无法想象的劫难所留下的耻辱烙印。一个才女,骤然失去表达的能力,如同鸟儿折断了翅膀,那份痛楚可想而知!他痛惜莫锦瑟的遭遇,更为宋麟感到心痛。

宋麟闭了闭眼,手指无意识地握紧了茶杯,指节泛白。他没有回答丁崇关于“心结”的揣测。其中缘由,牵涉到莫锦瑟心底最深沉的恐惧和坚持,是只属于他们夫妻间最隐秘的伤口。他只是低沉而坚决地道:“所以,这洛阳的事情……必须速战速决!待尘埃落定,我便立刻带她返回长安!”他需要带她离开这片让她充满痛苦记忆的土地,回到那个真正能给她安全的港湾。每一个留在这里的日子,对她而言都是无形的煎熬。

话题终于回归正轨。丁崇收敛心神,神情重新变得凝重而专注:“正该如此!洛阳不宜久留。不知世子如今对这漕运一案……有何看法?”他锐利的目光直视宋麟,“今日留守府中观诸官情态,除却虚与委蛇,更有惊惶失措。下官直言,此间种种迹象,皆指向那退居幕后的陈氏家族——陈瑄!此乃盘踞此地的真正毒瘤,诸吏皆是依附其身的吸血蚂蟥!”

宋麟眼底寒光一闪,丁崇的直截了当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丁大人所判极是。”宋麟放下茶杯,声音变得冷硬,“自我抵洛,陈瑄此人便如泥塑木雕,深藏府中,只遣其子陈佐出面周旋,其手更伸进各处要害!船厂、仓廒、甚至……连医馆都不得幸免!”他提及济世堂时,语调更冷一分。“如此老谋深算,避而不出,恰是其心虚之明证!”丁崇肯定道,随即眉头微皱,“只是……陈瑄此人,非等闲可比。他乃泰和帝时期便掌控漕运数十载的元老重臣!虽已致仕,然其在洛阳经营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漕司上下,与长安勋贵亦有千丝万缕之关联。可谓根深蒂固,树大根深!若想将其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树大根深?”宋麟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极冷、极锋锐的弧度,如同淬了寒冰的薄刃,“我等的,就是这老树动弹!”丁崇微微一怔。宋麟端起茶杯,轻轻晃动着杯中的碧绿茶汤,目光深邃地投向窗外波光粼粼的洛水。“他在暗处布网太久,总以为能隔岸观火,稳操胜券。如今,他陈府寿宴这张请柬送得倒是正合我意!”宋麟的语气带着一种棋逢对手的森冷期待,“既是他自己打开门,请我们进去……那我们便进去看看,他这七十三寿辰的流水席上,备下的到底是琼浆玉露,还是……裹着蜜糖的毒酒!”

丁崇看着宋麟眼中闪烁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迷雾的锐利光芒,感受着那份被失妻之痛磨砺过、如今更显沉稳可怕的自信与锋芒,心中最后一丝关于宋麟能否担当此任的疑虑竟奇异地消散了许多!这位世子爷,绝非池中之物!他之前所谓的纨绔之名,怕是藏拙的迷雾太厚!“好一个‘进去看看’!”丁崇抚掌赞叹,眼中也燃起斗志,“世子既有此决心,下官定当全力以赴,肃清漕运沉疴,还我大晟河清海晏!”他拿起茶壶,重新为两人的杯盏续满茶水。“以茶代酒。”宋麟也举杯。两只青玉茶杯在空中轻轻一碰。清脆的碰杯声在茶香弥漫的雅间中回荡,宣告着同盟的达成。

夕阳的余晖将窗外的洛水染上了一层浓重的赤金。霞光透过镂空窗棂,将室内的茶案镀上了一层暖色。宋麟放下茶杯,望向窗外渐渐暗淡的天色。心中的急切如同藤蔓般滋长。“时辰不早了,”他站起身,对着丁崇道,“内子尚在等候,今日就此别过。陈府寿宴在即,丁大人还需费心,替我应付晚间那场‘接风洗尘’。”丁崇立刻会意:“世子放心归去。席间诸事,自有下官应对。”宋麟微微颔首,不再多言。他转身走向雅间门口,步履带着掩饰不住的急促。

推门而出,穿过“听雨轩”清幽的回廊,迈出茶楼大门时,那辆等候的马车早已备好。“去清漪院。”宋麟只简洁地吩咐了一句。承影应声扬鞭,马蹄踏着夕阳投射下的长长阴影,飞快地驶入洛阳城华灯初上的暮色里。

车帘隔绝了街道的热闹。宋麟靠在车壁上,窗外飞掠而过的街景只在他眼底留下模糊的光斑。心中那份巨大的牵挂,在卸下了公务的沉重后,如同开闸的潮水般汹涌而来,填满了他的四肢百骸。晚霞最后一抹瑰丽的余晖映照在他清瘦但此刻显得异常柔和的侧脸上。归心似箭。锦瑟,归矣。

翌日,清漪院。春阳和煦,透过攀援的花藤洒在院中的软塌上,落下斑驳的光影。软塌之上,莫锦瑟依偎在宋麟坚实的臂弯里,呼吸清浅均匀,正沉沉睡去。晨曦的金色勾勒着她柔美安静的侧脸,褪去了数月的憔悴阴霾,眉眼舒展,唇角似乎还带着一丝满足的、如同陷入甜蜜梦境的笑意。阳光调皮地跳跃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扇形的阴影。宋麟一手轻揽着她已然明显隆起、孕育着两人骨血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拿着一份漕运司送来的支粮明细,目光却不时地从纸页移开,温柔地流连在她的睡颜上。

看着她安谧满足的模样,宋麟胸中被公务的繁杂冰冷填满的角落也仿佛被这春日暖阳悄然渗透、融化。紧绷的心弦悄然松弛,连日积压的疲惫似乎也被驱散了几分。他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弯起,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珍视。他放下手中的公文,动作轻缓得如同怕惊落花瓣上的晨露,不由自主地俯下身,一个裹挟着温柔和劫后余生般庆幸的轻吻,如同羽毛拂过般,珍重地印在她微启的、柔软甜美的唇瓣上。

恰在此时,院门处传来承影刻意压低的、但足够清晰的禀报声:“爷,丁大人紧急求见。言有要事相商。”

宋麟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丁崇素来稳重,若非要紧之事,绝不会在此时直接寻到清漪院来。他心中了然,定是查到了关乎洛阳一案的关键线索。怀抱中的莫锦瑟被这轻微的动静和唇上的温热触感唤醒,眼睫如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缓缓掀开眼帘。那双曾失去神采的琉璃美眸此刻映着晨光,带着初醒的迷蒙与娇憨,如同一泓被春风吹皱的泉水,慵懒地望向宋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