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府正厅的气氛凝滞了半晌。杨靖、周弘等人被丁崇那锐利如刀、直指漕运核心弊案的剖析惊得后背冷汗涔涔。这位从长安风尘仆仆赶来的从一品侍中,开口便如惊雷,丝毫没有新官上任的客套与试探,其洞察力与魄力,甚至让一旁坐着的主官宋麟也显得“温和”了许多。陛下遣丁崇前来协助督漕,其深意已昭然若揭——洛阳漕运这积弊沉疴,已到了非刮骨疗毒不可的地步!
杨靖正搜肠刮肚,试图用官场油滑之词在宋麟和丁崇面前和稀泥,遮掩他与陈家千丝万缕的联系。河南尹周弘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跟着杨靖打了几句毫无营养的圆场,心中忐忑不安。他们原本以为宋麟纵然铁血,但毕竟年轻,又在洛阳初来乍到,根基不深,假以时日总能找到周旋余地。可这丁崇……却是朝堂上以刚正不阿、做事雷厉风行、尤其精通漕务实务而闻名的干员!当年长安水患后漕运改革,便是他以雷霆手段推行,得罪了不少勋贵,却也实实在在整顿了局面,深得陛下信赖。他此番前来,绝非协助那么简单,分明是陛下信不过洛阳官场,派来压阵的定海神针!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恐慌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大事不妙”四个字。
就在杨靖、周弘等人如坐针毡,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应付两位煞星时,宋麟适时地开口了。“丁侍中快人快语,鞭辟入里。”宋麟的声音平静无波,目光扫过厅中神色各异的诸官,却在看向杨靖等人时,嘴角牵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出的弧度,带着某种安抚性的意味,“丁侍中所点之处,确实关乎漕运根本,乃国帑流失之大害。然则,”他话锋一转,语气略微放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积弊日久,纠偏亦非旦夕可成。尤其是涉及地方吏治调整、规程修改、乃至仓廒清点这等繁琐巨务,仓促行事,反易生乱。杨留守、周大人等主政一方,其中复杂关窍想必比本官与丁侍中更加清楚。”他这话看似在为杨靖等人开脱,实则将责任和压力无形中全部压在了他们头上。仿佛在说:问题我们都看得明白,至于怎么改、能不能改好,那就要看你们这些地方父母官的“本事”和“决心”了。
杨靖等人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一根浮木,哪里还敢细品宋麟话中深意,立刻如蒙大赦般连连点头称是。“宋侍郎体察下情,洞悉艰难,下官等感激不尽!”杨靖连忙拱手,脸上堆起近乎谄媚的笑容。“正是!正是!整改绝非易事,牵涉甚广!若无详尽规划,贸然行事,恐致漕粮转运不畅,反累及民生国计……”周弘也连忙附和。两人争先恐后地表达着整改的“决心”与“困难”,核心思想便是:我们会改!但需要时间,急不得!
宋麟看着他们那副急欲推诿又不得不表态的模样,心中冷笑更盛。他不再看那几人的嘴脸,目光转向端坐一旁、沉默聆听、锐气内敛却更显威势的丁崇。丁崇接收到宋麟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好。”宋麟收回目光,声音陡然变得清冷干脆,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既有此共识,诸位便需戮力同心!本官再给诸位十日之期!”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敲击着身侧的紫檀扶手,发出沉闷却极具压迫感的声响,“十日后,本官与丁侍中要看到一份详实具体的漕运整顿章程,需涵盖吏治考绩、收支细目、仓廒盘查、乃至过往亏空追缴的计划!”“十日?!”杨靖和周弘失声惊呼,脸都白了。“宋侍郎!这……十天时间,怕是……”周弘急得要辩驳。
“杨大人、周大人,”丁崇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玉,带着清晰的寒意,“漕事乃国脉,每一日的虚耗拖延,都是在盗取我大晟府库根基。十日,已是虑及诸公需协调多方、查核陈弊的极限。若有难处,不如明言?”他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眸扫过两人,里面的威压让杨靖和周弘瞬间哑口无言,所有狡辩都被堵死在喉间。
陈佐和洛阳县令王明远更是大气不敢出,只觉得头皮发麻。这位丁侍中,简直是比宋麟还要难啃的硬骨头!两人心中一片冰凉。“……是……是!下官……下官等定当竭尽全力!”杨靖咬牙,知道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周弘等人也只得跟着唯唯诺诺地答应。
一场无形的交锋暂时告一段落,厅内气氛凝滞依旧,却少了些剑拔弩张。杨靖等人如坐针毡,只想赶紧告退,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压力场。
就在陈佐、王明远等人正欲起身告退之时,一直静默旁观的陈佐忽然走上前几步,从袖中取出一叠样式精美的鎏金请柬。“宋侍郎,丁侍中,”陈佐脸上挤出一丝还算得体的笑容,向着宋麟和丁崇恭敬递出两张请柬,“两位大人不惧劳苦,为我洛阳漕运鞠躬尽瘁,实乃下官等楷模,洛阳百姓之福。家父年逾古稀,感念圣恩浩荡,近日身体总算稍有好转。恰逢三日后家父七十三岁寿诞,特命下官备下薄筵,聊表心意,斗胆请二位大人及诸位同僚拨冗莅临,一则全了家父一片敬意,二则……”他顿了顿,笑容更加谦卑,“二则家父久居洛阳,久仰侍郎大人与侍中大人风仪,意欲借此良机,亲聆二位大人的教诲,关于漕运弊政之根除,必有高论。万望二位大人赏光!”
宋麟的目光落在陈佐递来的那张请柬上。鎏金的“陈府寿宴”几个字在日光下闪闪发光。陈瑄?这只缩在幕后的老乌龟,终于憋不住了?他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恰到好处的、似乎被这“诚意”打动的温和笑容。他要的就是这个!正愁没机会近距离探探这老狐狸的虚实深浅呢。“陈老漕使七十三寿辰,自是天福厚德,寿比南山。”宋麟含笑接过请柬,语气温雅,“老漕使昔年为朝廷统筹漕粮,疏浚运河,功在千秋,即便已退居林下,仍是洛阳仕林砥柱。既老漕使相邀,又如此盛情,本官焉有不从之理?届时定当登门叨扰,为老寿星贺喜!”他的应承爽快无比,甚至带着点对陈瑄昔日功绩的“推崇”。“啊!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多谢侍郎大人赏光!”陈佐大喜过望,连连拱手,眼中却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计得售的精光。丁崇也接过请柬,面色平静无波:“既是老臣寿诞,丁某自当祝贺。”言简意赅,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却让陈佐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威压。
杨靖、周弘等人见宋麟和丁崇都应下了陈瑄的邀请,也只得纷纷表态定会前往祝贺。一时间,留守府内气氛竟诡异地“热络”起来,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众人相继告退。待厅内只剩下宋麟、丁崇以及如同影子般侍立在侧的承影时,那股虚假的和睦氛围瞬间消散。
“走,换个地方说话。”宋麟对丁崇道,眼神沉静。“正有此意。”丁崇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