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龙朔政变11(1 / 1)

驿馆书房内,烛火跳跃,映照着桌案上堆积如山的卷宗账册。空气里弥漫着压抑的沉默与墨迹的苦涩。宋麟端坐案后,身形如磐石般凝定,唯有指尖翻动纸张时带起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清晰可闻。

几天前宋文初送来的济世堂账册和药材出入单据,如同引信,燃起了宋麟内心深处的雷霆之火。那些经过大哥仔细标注的、看似寻常实则漏洞百出的条目——某些药材的采购量远超合理,价格虚高离谱,而对应的漕运司支取记录却含糊其辞,甚至出现了指向陈家几处关联仓库的隐晦备注——这些蛛丝马迹在宋麟冰冷锐利的审视下,串联成一条清晰的污流,直指背后那只操纵巨手的终极主人。

“大哥那边的人,已经查出了几个吃里扒外的蛀虫,与陈家在码头仓廒管事交接甚密。”宋文初当时语带痛心,“只是我不知,竟让他们把手伸进了药铺!”宋麟当时只轻轻叩了叩账册上被朱笔圈出的一处关键:“无妨。大哥只需稳住,一切如常,静观其变。打草惊蛇,只会让真正的毒蛇缩回洞里。”宋文初忧心忡忡地点头离去。

“真正的毒蛇……”宋麟放下手中又一卷被标注了大量疑点的仓耗记录,眼底寒光凝聚如冰棱,“陈瑄。”这个在洛阳漕运界沉浮数十年,退隐幕后却依旧如同阴影般笼罩一切的老狐狸!他来洛阳已近十日,陈瑄竟稳坐钓鱼台,从未露面,甚至连象征性的拜帖都未曾送来过!这异常的“沉静”,只让宋麟嗅到了更深沉、更难测的阴谋气息。

“想当缩头乌龟?”宋麟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弧度,“那我便用火烧你出来。”他心中已有盘算,要将陈家仓廒的问题、船厂的亏空、乃至济世堂这看似微小的切入点,以雷霆之势捅开一个更大的豁口,逼得这条藏于深渊的老蛟不得不出水!

书房门无声开启,承影沉稳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爷。”他低声禀报,“陈锐近几日行踪诡异。码头、商行皆不见其踪影,倒是频繁在南城一带,尤其是一处名为‘清漪院’的宅子附近徘徊,日夜不辍,似乎在守着什么。”“清漪院?”宋麟眉心微蹙,指尖下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这个名字……瞬间勾起他在济世堂初遇大哥时的记忆碎片——小童那句清脆的“宋大夫,城南清漪院的小桃姑娘来为她家小姐取药了”!“清漪院……”他缓缓念出这个名字,眼神骤然变得锋利如刃!“这院里……住的是何人?能让陈锐这草包无心游乐,如此上心?”陈锐那日灯会的丑态与贪婪犹在眼前,能让他放下寻欢作乐,必有极其诱人的“猎物”。“属下正在追查,但……”承影罕见地顿了顿,眉头微锁,“极为蹊跷。除了一两个固定出来采买的丫鬟、嬷嬷,深居简出。那宅子仿佛自成天地,外人难探究竟。属下多方打探,包括动用了一些……‘寻常’途径,竟也如同石沉大海!居住者身份极其隐秘,似有周密保护。”承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和难以置信的困惑。能让雀羽营的探子都感觉如同雾里看花、碰壁难行的保护,绝非寻常!

宋麟眼底的寒光瞬间暴涨!雀羽营都查不到!那套由他一手建立、几乎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竟在这个小小的清漪院面前碰了壁?这不再是简单的“神秘”,而近乎是某种刻意的、滴水不漏的屏蔽!“陈锐那日灯会,究竟看到了什么?或者说,招惹了谁?”宋麟的手指在桌面上的卷宗轻轻划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宋文初的忧虑、济世堂的出入、“小姐”……清漪院里那个深藏不露、甚至能隔绝雀羽营窥探的女子……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预感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但那个念头太过惊骇,被他强行压下。

“有蹊跷,必有鬼。”宋麟的声音如同淬了冰,“你去盯紧陈锐!他的一举一动,包括接触了什么人,去了哪些地方,事无巨细,随时回报!”承影领命。宋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洛阳城南的方向,夜色深沉如墨。“今夜,”他声音低沉而斩钉截铁,“我亲自去探一探这清漪院!”他需要亲自去揭开这层迷雾,触摸到那个隐藏在暗影中的答案。无论那里面是阴谋的巢穴,还是……

城南,清漪院外。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墙角石缝里偶尔传出几声秋虫的微弱悲鸣。陈锐裹着一件还算厚实的锦袍,却依旧冻得有些瑟缩,藏身在一株粗大的柳树阴影里。那日在闻香居灯下惊鸿一瞥的绝色容颜,如同魔咒般日夜啃噬着他。他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花了大把银子,甚至不惜威胁利诱了几处街边的耳目,好不容易才锁定了这个位置。“少爷,查到了!查到了!”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猫腰钻过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邀功的急切,“里面住着一个天仙一样的女人!真没错!但……但是她是个孕妇!据说都五六个月了!是一个多月前,半夜里悄无声息住进来的!再往前,就什么也查不到了!守卫森严得很!”

“孕……孕妇?!”陈锐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猛然拔高!如同被人兜头浇了一桶冰水!他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脸瞬间扭曲起来,“五……五六月了?!妈的!废了老子这么大功夫!竟然是个被人玩大了肚子的破烂货?!”巨大的失望和被戏弄的愤怒冲垮了他本就所剩无几的理智。一想到自己像傻子一样蹲点多日,觊觎的却是个怀了野种的妇人,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羞愤让他几乎要原地爆炸!

然而,那张在灯火阑珊下惊心动魄的侧脸,那清冷孤高得如同雪山之莲的气质,又如同鬼魅般在他心尖反复掠过。即便残花败柳又怎样?哪怕怀着别人的野种……那种独特的、难以言喻的魅力,反而激起了他内心深处更阴暗、更肮脏的占有欲!他的表情从暴怒转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混合着贪婪、阴鸷和扭曲欲望的笑。“呵……孕妇……”陈锐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闪烁着淫邪的光,“本少爷还没尝过孕妇的滋味呢……说不定,别有一番‘风情’……”他压低声音,对那小厮恶狠狠道:“继续给老子盯死了!院子里的丫鬟什么时候出来采买,都去了哪里!特别是……看看那个贱人有没有出门!一有动静,立刻来报!”那狰狞的目光,如同黏在清漪院墙头的毒蛇信子。

同一时间,一道融入夜色的玄衣身影如同幽灵般掠过清漪院不远处的屋脊,身形迅捷无声,几个起落便避开了在院墙外围探头探脑、形迹可疑的几处人影——正是陈锐的手下。宋麟并未停留,指尖微弹,几缕劲风悄无声息地拂过那几人的耳后风池穴,几人哼都未哼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废物。”宋麟冷漠地瞥了一眼,足尖轻点院墙,身形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入清漪院寂静的庭院。院子不大,静谧异常。他隐于阴影中,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迅速扫过几间厢房。主卧的窗棂下透出极其微弱的、几不可见的灯火余晖,如同暗夜里的萤火。一股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熟悉……熟悉得让他心跳都几乎停滞。他屏住呼吸,如同走在最细的钢丝上,靠近那扇透着微弱光线的窗户。小心翼翼地将脸贴近窗棂的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卧房内。一盏小小的暖炉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光线笼罩在临窗的软榻上。一个清瘦得令人心惊的身影正静静侧卧在那里。乌黑的长发如同海藻般铺散在枕上,几缕调皮地黏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边。即便在沉睡中,她的眉头也微微蹙着,仿佛承载着万千化不开的忧愁。六个月身孕的腹部明显隆起,在薄被下勾勒出温柔的弧度,却衬得她露在被外的肩膀和手臂更加纤细孱弱,仿佛一碰即碎。是锦瑟!真的是她!宋麟的双瞳在瞬间睁到了极致!巨大的震惊、狂喜、心痛如同熔岩般猛然炸开,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泪水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滚烫地滑过他冰冷的脸颊!他的视线瞬间被泪水模糊,却依旧贪婪地、死死地凝视着那张刻入骨髓、如今却更加憔悴脆弱的脸庞!她的唇微微干涩,即使在睡梦中,眼角的泪痕也清晰可见!

找到了……真的找到了!就在这洛阳城南!在这个他一直苦苦寻找却又毫无头绪的角落!她瘦了……瘦了那么多!她的脸色好苍白!为什么睡着了还流眼泪?她怀着我们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这里……吃了多少苦?!

一股巨大的悲恸与愧疚如同巨锤狠狠砸在宋麟心头!他再也无法忍耐,手指因颤抖而几乎无法控制,轻轻推开了虚掩的窗格(无声手法),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无声翻入室内,落地轻盈如同飘絮。他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床榻。脚下如同踩在棉花上,深怕惊醒了沉睡中的人儿。每一步靠近,心脏都如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终于,他站在了榻边。他缓缓地、极其克制地伸出手。那修长而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几乎要触碰易碎琉璃般的颤抖和难以言喻的珍重,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拂开她脸颊旁那缕被泪水沾湿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皮肤的那一刻,如同被电流击中,所有的思念、痛苦、失而复得的狂喜化作一声压抑到极限、如同泣血的哽咽低唤:“锦瑟……”

就在这心魂俱震的瞬间!屋脊上传来的极其细微的、瓦片被踩踏的声响!尽管轻如蚊蚋,却瞒不过宋麟这样高手的耳朵!一道锐利的剑风夹杂着冰冷杀意,如同毒蛇出洞,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后死角直刺宋麟后心!出手之快、时机之狠、角度之刁钻,显示了来者是个经验丰富、杀伐果断的高手!

宋麟本能地身体微侧,动作快如闪电!他没有反击,甚至没有拔剑!左手护在莫锦瑟身前,防止任何劲气波及到她,右手则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和精准,化掌为指,在剑尖即将触及自己衣物之前,“锵”的一声脆响,两指如同铁钳般稳稳夹住了那疾刺而来的剑脊!劲力吞吐间,已将剑上的凌厉力道卸去大半!

黑暗中,林七冰冷震怒的脸显现出来!他眼中满是誓死护主的决绝!当他看清闯入者的侧脸时——那份决绝瞬间化为极致的惊愕与难以置信!是世子!

宋麟目光如电,扫过林七因震惊而凝固的表情,又急速瞥向榻上依旧安睡的莫锦瑟,用眼神厉色制止他出声惊扰。林七的神经瞬间绷紧到极致,瞬间领悟!他猛然收力,任由宋麟两指将剑尖引偏至一旁,随即手腕一翻,“呛啷”一声将长剑归入鞘中!动作干净利落,却带着一丝尚未平息的震颤。他毫不犹豫,单膝跪地,右手抚于左胸心脏位置,向宋麟行了一个暗卫最高级别的敬礼!垂着头,不敢再看榻上的主子。

宋麟目光深深地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林七,确认他不会再有异动后,才缓缓松开夹着剑身的手指。他再次转向榻上,那无声却汹涌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他做了个手势。两人如同两道暗影,无声无息地掠出卧房,来到院中月光倾洒的角落。

宋麟的目光如同两道冰锥,直刺林七:“从头说!”林七深吸一口气,快速而清晰地将一切和盘托出:奉莫锦瑟死令,在长安接到世子妃,避开所有人耳目,千里迢迢送至洛阳安置。一路世子妃情绪极差,失语呕血,全靠汤药支撑。入住清漪院后更是足不出户,沉默如山,除了腹中孩子能牵动她一丝心绪,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日渐消瘦。灯会那日虽出门,也并未好转。“……世子妃……心结深种,自绝于世。属下虽日夜守护,可……可不知如何开解。长此以往……恐油尽灯枯……世子爷……”林七的声音带着压抑的痛苦和无奈。

“她身体如何?”宋麟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内耗过甚,全凭医者调养与……求生意志勉强支撑。饮食极少,郁结难舒。”林七如实回答,“大夫屡次前来诊脉,担忧至极。”宋麟闭了闭眼,胸口剧痛如同万箭穿心!锦瑟,他的锦瑟,竟是这样熬过来的!他的离开,她的自我放逐,没有换来解脱,只有更深的地狱!林七抬起头,眼中带着期盼与恳求:“世子爷!世子妃她……心中从未放下过您!日夜思念,伤入肺腑!只是不知为何,执意要走!请世子爷……无论如何,不要再次放开她的手了!属下……求您!”这个向来沉默寡言、如同利刃的暗卫,第一次露出如此恳切的目光,“若能解开她的心结,您二位都……都不必再受此煎熬!”

林七的话,如同重锤敲击在宋麟的心上。解开她的心结……看着她因自己而支离破碎的灵魂……宋麟眼中那抹深沉的痛楚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磐石般的坚决与不顾一切的守护决心!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穿透清冷的月夜,落在那扇透着微光的窗户上,声音低沉,如同宣誓般一字一句道:“不会了。”“再也不会了。”“从今往后,她在哪里,我在哪里。”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前所未有的承诺:“无论是天涯,还是海角。她的深渊,我陪她一起趟过去;她的寒冬,我会把骨头都熬化了去暖她!她的心结……我会用一辈子去开解!”“林七。”“属下在!”“守好这里!任何人……包括陈家的苍蝇蚊蚋,胆敢靠近一步,”宋麟眼中寒光一闪,“格杀勿论!”“是!属下遵命!”林七挺直脊背,重重点头。宋麟不再犹豫,转身重新回到卧房。他没有点灯,只是在榻边的矮凳上无声地坐下。月光透过窗棂,轻柔地洒在莫锦瑟沉睡的容颜上。他静静地凝望着她。目光贪婪地拂过她的每一寸轮廓,仿佛要将过去错失的时光都补回来。她瘦削的脸颊,干涩的唇瓣,蜷缩的睡姿,还有眼角那似乎永远不会彻底风干的泪痕……心,像是被最钝的刀反复切割,痛到麻木,又因真实的触手可及而燃起滚烫的希望。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小心、无比珍惜地擦去她眼角那一颗刚刚渗出的冰凉泪珠。动作轻柔得如同怕惊醒一场久别重逢的梦境。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离开自己的视线。她的磨难,她的伤痛,都将终结于此刻。他会用尽余生,将那些破碎的伤痕一一抚平,用永无休止的爱与守护,将这片被冰封的心湖,慢慢焐暖。夜色深沉,唯有月光静静流淌,见证着这失而复得的凝望,以及在沉默中酝酿着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炽热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