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龙朔政变8(2 / 2)

正当气氛凝重之时,帘外传来小童恭敬的声音:“宋大夫,城南清漪院的小桃姑娘来为她家小姐取药了。”

清漪院……那位小姐……宋文初脸上闪过深深的忧虑和复杂的神色,对宋麟匆匆道:“宋麟,我去去就回,你稍坐片刻。”

宋麟点点头,看着兄长带着一身凝重快步出去。他独自留在室内,巨大的疲惫和心中对锦瑟那无时无刻不存在的绞痛再次攫住了他。他抬手用力揉了揉刺痛的额角,靠向椅背,闭上眼,眉间皱成一个解不开的“川”字。

外堂。小桃穿着素净的丫鬟衣裙,恭谨地向宋文初福了一礼:“宋大夫,我来为小姐取药。”宋文初接过药童递来的已经包好的几副安胎安神药包,递给小桃时,神色关切:“小桃,你家小姐近日胃口如何?睡眠可安稳些了?”小桃忧心忡忡地摇头:“回宋大夫,小姐……还是吃得很少,总是没胃口。睡……倒是睡得多些,但多数时候都在睡,看着更没精神了。”嗜睡?孕妇嗜睡确属正常,但如此长时间的昏沉状态绝非佳兆!这分明是心中郁结难舒,精气神极度耗损,身体本能地靠深眠来逃避现实痛苦!宋文初眉头锁得更紧,仿佛也感同身受那份沉重的绝望。他沉吟片刻,郑重地对小桃道:“你回去务必多劝劝你家小姐。郁气结于内,绝非养生之道。三日后是洛阳盛大的灯会节,满城花灯如昼,游人如织,十分热闹。让她务必出来散散心,哪怕只在近处走走,看看灯火,感受一下人气,也比整日闷在小院强上百倍。告诉她,这是我的医嘱。”

小桃感激地应下:“是,奴婢一定转告小姐。多谢宋大夫费心!”她抱着药包匆匆离去。宋文初望着小桃远去的背影,深深地叹了口气。那位“小姐”如同他行医生涯中一个沉重又无解的谜题。她绝美又脆弱,沉默如冰,腹中孕育着新生命,眼中却盛着整个世界的悲伤。她是谁?她缘何在此?她的丈夫在哪里?这层层迷雾和那份近乎毁灭的孤寂,每每思及,都让宋文初心痛不已。

他整理了一下纷乱的心绪和忧容,重新走回内室。只见宋麟不知何时已站在窗边,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倦怠与心不在焉。“宋麟,你看你,脸色这么差,”宋文初担忧地看着宋麟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和清瘦的脸颊,“再忙公事也得顾惜身体!你这般熬法,铁打的身子也撑不住!在洛阳多留几日,大哥给你好好调养一番!”

宋麟转过身,脸上勉强扯出一个苍白的笑容:“无妨,习惯了。”他岔开话题,“方才听你问那个来取药的小丫头……似乎很担忧那个病人?”宋文初眼神一暗,苦笑道:“何止担忧。那是个……最让人束手无策、最让人心疼的病人。”提及此,他有满腹的疑问与感慨,却又无从说起。他上前欲再劝宋麟几句,却见对方已然走向门口。“大哥,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宋麟语气坚决,仿佛急于逃离什么。“这才刚来,茶都没喝两口……”宋文初忙道。“去赴个鸿门宴。”宋麟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声音冰冷。话音未落,人已大步流星跨出了内室门帘,玄色官袍的衣角在门口一闪而逝。宋文初追到门口,望着弟弟迅速消失在庭院外的背影,只能徒劳地对着空气叹气:“唉……你也是个……不让人省心、不听话的病人啊……”这洛阳城的风雨,看来是真要起了。

城南,醉仙楼雅阁。丝竹管弦袅袅萦绕,珍馐佳肴流水般呈上。杨靖、陈佐等人殷切作陪,觥筹交错间极力奉承。然而雅阁中央的气氛却有些凝滞。主角宋麟意兴阑珊,只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美酒佳肴,更多时候是面无表情地端坐主位,偶尔回应一句,也淡漠疏离,目光深邃地扫视着在场众人,那种无形的威压让原本热络的气氛渐渐冷却下来。陈佐与杨靖交换了一个不安的眼色。

“宋侍郎,此番莅临洛阳,乃我东都百官之幸!下官再敬您一杯!”陈佐再次举杯,满脸堆笑。宋麟只略略抬了抬手,并未饮尽:“陈大人客气。本官负皇命督漕,心中惴惴,唯恐辜负圣恩,无心贪杯。”语调平平,毫无波澜。碰了个软钉子,陈佐脸上笑容微僵。杨靖连忙打圆场:“宋侍郎为国为民,日夜操劳,实乃百官楷模!如今漕弊得清,百姓之福,实乃大幸!来,下官也借花献佛,敬大人一杯!”宋麟依旧不动声色,目光却如冷电,忽然道:“‘清’字说得过早。清淤去弊,当如刮骨疗毒,须得彻彻底底,连根拔起才好。否则,春风吹又生,岂非徒劳?”他意有所指,矛头隐隐直指核心。场中几位官员面色皆是一变,陈佐更是心头剧跳。

就在气氛尴尬沉闷之际,雅阁珠帘轻响,带起一阵旖旎香风。一个轻柔婉转、如同玉珠落盘的歌声悠悠传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素雅月白留仙裙的女子袅娜行来,怀抱琵琶,云鬓花颜,眼波流转间顾盼生辉,正是陈佐安排的杀手锏——碧落!她樱唇轻启,唱得分外投入,那声音清越空灵,直透人心,尤其眉宇间一抹淡淡的、恰到好处的清愁,更增添了几分动人心魄的魅力。“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歌声缠绵悱恻,饱含离愁别绪。

“好!好一曲《水调歌头》!”席间立刻有人击节赞叹,打破了方才的沉闷。几位陪衬的“才子名士”纷纷附和。陈佐察言观色,适时笑道:“侍郎大人,此乃我东都名伶碧落姑娘,不仅歌喉堪称一绝,更精通诗词琴画。听闻大人风雅,特请碧落姑娘前来献艺,以助雅兴。碧落,还不快拜见宋侍郎!”陈佐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打破了因歌声而短暂的寂静。

怀抱琵琶的碧落,如同画中走出的仕女,袅娜下拜,素雅留仙裙曳地。“碧落见过侍郎大人。”声音清越,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她抬首,那双盈满春水的妙目,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与好奇,看向主位上那位俊美非凡却气势逼人的年轻侍郎。

只一眼,碧落心中微凛。眼前之人,姿容绝世,眉眼深邃,纵使难掩疲惫与眼角些许红丝,那份融入骨血的贵气与深沉,如同名刀置于玉匣,锋芒内敛却令人心悸。他的眼神……极深、极冷,像冬夜寒潭,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一片沉寂的、洞察一切的幽暗。与想象中轻佻的纨绔,相去何止千里!陈老爷的盘算,恐难如愿。但箭在弦上,她面上不显,只将那份妖娆妩媚尽数敛起,换上更显清雅知性的姿态,抱着琵琶盈盈一福:“适才献丑,陋技恐污大人清听,万望海涵。”态度分寸拿捏得极好。

“无妨。”宋麟抬起眼皮,淡淡扫了她一眼,目光如同无形的丝线掠过众人,最终又落回自己面前那盏温酒上。他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慵懒的疏离,仿佛方才的冷淡不过是随性为之。“陈大人有心了。如此妙音,何来‘污清听’之说?”他随手拿起酒杯,指尖摩挲着温润的杯壁,并没有饮,目光状似不经意地扫过陈佐、杨靖等人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陈佐见他终于搭话,心头微松,连忙笑道:“侍郎大人谬赞!碧落姑娘琴艺在洛阳可是数一数二,寻常人难得一闻。今日大人莅临,乃我洛阳之幸,方有此耳福啊!”他举杯,“下官再敬大人!愿大人此次督漕,顺遂如意!”他刻意回避了“贪墨”等刺耳字眼。

杨靖等人连忙举杯附和。

宋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仿佛融冰初泮,却没有多少温度。他依旧没有举杯畅饮,只是略略抬手示意,唇边沾了沾酒液,动作优雅却透着刻骨的疏离与审视。“陈大人客气。‘顺遂如意’……呵,”他轻笑一声,那笑声在丝竹声里显得极为清冷,“国之漕运,万民生计所系,本官奉旨而行,自当兢兢业业,不敢稍有轻忽。若能在诸公襄助下,理清旧账,疏通关节,使漕粮安抵、士卒无欺、黎民得惠,”他目光若有深意地掠过陈佐,“才算得上不负陛下所托,不负洛阳父老所望。至于……”他顿了顿,端起酒杯,终于微微仰首,将杯中清酒浅浅饮了一口,姿态随意却自成威仪,“……某些藏污纳垢之地、蠹蚀国帑之鼠,也休想在这漕运洪流中遁形。”这话语柔中带刺,褒中带贬,如同一把软刀子,精准地挑开宴席下藏着的脓疮。

场中气氛又是一凝。陈佐只觉得后背一凉,那口被他强咽下的酒液也变得辛辣起来。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大人所言极是!极是!下官等定当全力配合大人!将这漕运脉络梳理通畅!”

就在众人心神略紧之际,碧落抱稳琵琶,樱唇轻启,一曲《阳关三叠》的柔美旋律流淌而出,歌声清雅婉转,比方才少了几分刻意的媚态,多了几分离思与情意,如同山涧清泉,试图缓和这无声的刀光剑影。她目光适时地、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倾慕望向宋麟,却不做丝毫逾越之举。

陈佐看准时机,再次笑着圆场:“碧落姑娘这首《阳关》,当真是情真意切,令人闻之动容啊。宋大人年少有为,文韬武略,想必在家中亦是有如花美眷日夜思念翘盼吧?此次公差,想必牵挂甚多?”

这是陈佐精心设计的切入点。他提起“如花美眷”,就是要试探宋麟对家中妻室的真正态度,也为碧落的下步试探做铺垫。

宋麟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脑海中瞬间闪过莫锦瑟苍白却倔强、惊惧又无助的脸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痛无声蔓延!那份巨大的思念与焦灼几乎要冲破他强自筑起的堤坝。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借着垂眸饮酒的瞬间,将眼底几乎喷薄而出的痛苦与急切狠狠敛去。再抬眸时,那双深邃的眼中只剩下世家子弟惯有的、带着一丝慵懒笑意的从容。“陈大人说笑了。”他唇角轻扬,那笑容风流倜傥,却又夹杂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宠溺,“家中娇妻……性子烈些。临行前千叮万嘱,要我莫在洛阳招蜂引蝶,少沾惹那些‘烟视媚行’之物。”他刻意加重了“烟视媚行”四个字,目光在碧落身上轻轻一掠而过,随即收回,带着调侃的笑意看向陈佐,“夫人之命,不敢不从。否则……回去怕是要跪搓衣板的。”一番话语半真半假,将一位惧内又风流的世家公子形象演得惟妙惟肖,既没有过分冷落碧落,将她归为“烟视媚行”,划清了界限,又用“惧内”巧妙堵死了对方后续的所有试探空间。更重要的是,那句“家中娇妻”出口时,心底那份真实的痛与爱,亦在无人察觉处汹涌澎湃。

碧落原本蓄势待发的神情微微僵住,随即低眉顺眼地继续拨弄琴弦,心中却已了然——这位爷并非真正不解风情,只是心有所属且壁垒森严。自己今日任务,恐怕只能到此为止。

陈佐则感觉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宋麟这应对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自己不会接受他们的“美意”,又用“惧内”搪塞得让他无从反驳,还营造了一种轻松玩笑的气氛。他只能干笑几声:“尊夫人真是……好福气,得大人如此爱重!哈哈!那碧落,你就再为大人奏一曲欢快些的助兴吧!”

接下来的宴席,便在一种略显松弛实则暗流汹涌的诡异氛围中进行。宋麟不再拒人千里之外,偶尔也会与杨靖、陈佐等人对谈几句漕运细节、洛阳风物,但每一句话都看似随意,实则含沙射影,或敲打,或试探。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捕捉着席间每一个官员在提及“损耗”、“抽分”、“仓廒”等关键词时细微的表情变化,揣摩着他们的心理。对于碧落递来的脉脉秋波和偶尔贴近的温柔低语,他既不显得厌烦,更不会热切,只维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世家子弟应有的礼貌与疏离,目光偶尔扫过她那张绝色的脸,也只像欣赏一件精致的瓷器,不留一丝波澜。

这场看似风平浪静的鸿门宴,宋麟如同一位优雅的棋手,在觥筹交错间,步步为营,将自己置身于幕后,冷眼旁观着对手的每一个动作和细微心思,不动声色地编织着一张无形的网,等待猎物露出致命破绽的那一刻。而他胸腔深处,那份对妻子的巨大牵挂与寻找的急切,却从未因这场表演而减轻分毫,反而在暗处灼烧得更加剧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