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龙朔政变7(2 / 2)

驿馆书房内,灯烛跳动。厚重的卷宗和繁杂的账册几乎堆满了桌案,空气中弥漫着墨汁和纸张陈腐的气息。宋麟端坐其中,身影显得有些单薄,却如同一块吸附了所有光线的寒铁。他手中的朱笔在泛黄的纸页上快速移动、圈点,动作冷硬精准,毫无一丝平南王世子往日纨绔的散漫痕迹。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透过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晦涩的条文,精准地捕捉着那些被精心掩盖的错漏、巧立名目的重复、以及流向不明的巨额损耗。

这不仅仅是为了皇帝的漕运弊案,更是为了尽快扫清这桩碍眼的公务,好将每一分每一刻、朱雀台的每一分力量,都投入到那真正让他心魂煎熬的寻觅中去。锦瑟……这个名字如同无声的针,时时刻刻刺在他的神经上。洛阳这么大,她在哪里?她的身子可安好?那无法言说的惊恐是否有所缓解?腹中的孩儿可还安稳?有没有人在她身边好好照料?为什么……要如此狠心地离去?每一个念头都像沉重的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他强迫自己将汹涌的思念压下,聚焦于眼前的卷宗,因为只有尽快了结这里,他才能全力以赴地去找她!那渺茫的希望如同黑夜中唯一的光芒,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意志。

房门被无声推开,承影肃立门口,低声道:“世子爷,东都留守杨靖大人、河南尹周弘大人、洛阳漕运转运使陈佐大人、洛阳县令王明远大人,联袂求见。”

宋麟手中的朱笔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仿佛进来的只是无关紧要的空气。他专注地在账册某页重重地圈画了一处极其隐蔽的粮食“折耗”数字,比例之高远超常理,又在旁边一份漕船维修单上勾出几项明显重复虚报的工料费用。书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隐传来的更梆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过了许久,久到几位在洛阳城中跺跺脚地皮都要颤三颤的大员们,额角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宋麟才终于搁下了笔。他极其疲惫地抬手,用指腹用力按压着如同针刺般疼痛的太阳穴。那双深邃的桃花眼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怠与沉痛,但当他的目光扫过被他圈出的那些刺目的错漏时,瞬间又凝聚起冰冷的锋芒。

“请吧。”他的声音嘶哑异常,如同砂纸摩擦,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得瘆人。

承影侧身引路,四位身着不同品阶官袍的官员鱼贯而入,脸上带着刻意堆砌的恭敬甚至谄媚的笑容,齐声行礼。

“下官杨靖(周弘\/陈佐\/王明远),参见宋侍郎!”

宋麟并未起身,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完全聚焦在他们身上,仿佛只是完成一道程序。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背的硬木边缘。片刻沉默后,他直截了当地开口,声音没有半点寒暄的温度:“本官奉陛下旨意,督办洛阳漕运事。为体察民情,核查实况,特向诸公索阅近年漕粮转运明细、督造船厂耗单、河工征调册录。相关文书,方才承影已向杨留守呈交。”他没有提“贪墨”二字,但‘督办’、‘核查’的含义,已然清晰无比。

他微微抬了抬下颌。承影立刻上前,将宋麟方才圈画标注过的那几份卷宗和账册,面无表情地放在了为首东都留守杨靖面前的书案上。

杨靖目光扫过那些刺目的朱红圈痕,只觉得眼前一黑!那些地方,正是他们几方势力心照不宣、甚至共同参与的利益盘剥点!尤其是当他的目光落在被宋麟重点标注的那几处“折耗率”和“重复工料”上时,后背瞬间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旁边那位掌管洛阳地方治安的河南尹周弘,脸色也微微发白。而洛阳漕运转运使陈佐,更是心头剧震!宋麟这一出手,目标如此精准!绝非泛泛巡查!他几乎是瞬间肯定了父亲的判断:这宋麟就是冲着深挖根底来的!陛下对陈家的疑心已经昭然若揭!

陈佐偷偷扫了一眼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处理日常公务的宋麟,心底的惊骇和忌惮如潮水翻涌。他甚至不敢与宋麟有过多目光接触,生怕那锐利的目光能穿透自己表面的镇定。

“本官观览初稿,发现诸处疑窦颇多。”宋麟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譬如这粮耗,远超历年均比;船厂工料,重复支取痕迹明显;征调河工款项,亦有账实不符之嫌……”他顿了顿,手指轻轻点了点陈佐最在意的那个“济世堂”的记录,“还有这份漕司药房采购名录中的‘济世堂’,其每月药材购入量、种类,与漕司常备防疫救急所需药单出入甚大。诸位,可能为本官解惑?”他明明语气平淡,却带着雷霆万钧的压力,直击命门!

杨靖等人面面相觑,哑口无言,冷汗涔涔而下。那“济世堂”可是陈家暗中用来洗钱、走账的重要一环!平日里用漕司公费大量采购些普通药材,然后报高价,再与陈家自己的药铺一倒手,中间的巨额差价便落入了私囊。谁能想到这煞星一来,这么快就精准地咬住了这看似寻常的点!

书房内落针可闻,空气仿佛凝固了。

东都留守杨靖毕竟是老油条,硬着头皮挤出笑容,试图缓和气氛:“侍郎大人初到洛阳,舟车劳顿,又如此殚精竭虑,下官等心中万分感佩!然则漕运事大,非一日之功可查清。我等必定彻查,给大人一个明确交代!这不,我等想着侍郎大人一路辛苦,特备下薄酒,设宴于城南‘醉仙楼’,一则略尽地主之谊,为大人接风洗尘;二则也……方便请教大人后续稽查之要领?”他说得冠冕堂皇,意图将紧张的气氛导向人情交际。

洛阳县令王明远立刻附和:“杨大人所言极是!醉仙楼的河鲜乃洛阳一绝,尤其鲈鱼,当季最是肥美!下官已命人备好了上好的女儿红,还请侍郎大人赏光!”

宋麟面无表情地听着,眼神却空洞地落在那件被放在书桌一角、针脚稚拙的婴儿小衣上(他随身带着),巨大的疲惫和痛楚再次攫住了他。锦瑟缝制它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熬红了眼?她现在……又在做什么?有没有按时吃东西?这铺天盖地的应酬和虚与委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窒息和厌恶。

“知道了。”他甚至连客套都懒得敷衍,淡淡说了三个字,随即抬起手,极其疲惫地挥了挥,仿佛赶走一群扰人的蚊蝇,“本官还有公务,诸位请回吧。卷宗之事,十日内,务必给本官一个清晰详实的说明。去吧。”

那送客的姿态,冷漠而直接,几乎等于扇在这些高官的颜面上。

四人面面相觑,脸上青白交错,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强压着难堪和惶恐,躬身行礼,带着一肚子惊涛骇浪退了出去。那几份被宋麟标记得如同血书的卷宗,沉甸甸地压在杨靖手里,也压在陈佐的心上。

书房内重归死寂。

承影送完人回来,看见宋麟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手撑着额头,闭着眼睛,紧锁的眉头间是化不开的痛苦。桌上那件小小的婴儿衣服,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格外凄楚。

“爷……”承影低声唤道。宋麟缓缓睁开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没有任何迷茫,只有一股强行凝聚的、如同孤狼般的狠厉与急迫。“备车。”他站起身,声音沉哑,“去济世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