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麟接收到莫云从那带着了然和促狭的眼色,仿佛一道无声的指令,他没有任何犹豫,“噗通”一声结结实实地跪在莫锦瑟面前冰冷的石地上。
“锦瑟,我错了!”宋麟的声音掷地有声,眼神直直地望着她,带着十二分的诚恳和急切。
莫锦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浑身一颤,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扶他:“你…你快起来!你…你怎么又……”话到嘴边,她猛地意识到失言,后半句“跪下了”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比这寒冬里的霞光还要艳上三分,连忙窘迫地别开了脸。
“你怎么又……”这几个字虽轻,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准确无误地被一旁的三哥莫云从捕捉到了。他抱着胳膊,嘴角勾起一个毫不掩饰的、充满兴味的弧度,内心乐道:“‘怎么又’?哈!看来宋世子这跪在咱们家锦瑟面前讨饶的把戏,还真不是头一回上演了!这宋麟…倒是个‘能屈能伸’的妙人儿,有意思!”
宋麟自然不肯起身,反而将脊背挺得更直了些,跪得纹丝不动。平南王宋辰见状,也立刻上前一步,态度恭敬地向莫锦瑟行了一礼,郑重道:“锦瑟息怒。今日错在麟儿,更错在他母亲与宋家教子无方。他跪着请罪是应当的,当受此罚,还请莫小姐尽管训斥!”
莫锦瑟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自己身上,灼热得让她无地自容。她紧紧咬住下唇,小巧的贝齿陷进柔嫩的唇瓣里,原本就因羞恼泛红的小脸此刻更是如同熟透的蜜桃,连小巧可爱的耳垂都染上了一层粉色霞光,整个人仿佛要烧起来。
宋麟仰头看着她这副又羞又急的模样,心中又是爱怜又是酸楚,更坚定了要挽回的决心。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地在整个庭院中宣告:“锦瑟,此次是我宋麟懦弱,未能及早约束母亲言行,令你与将军府受此大辱!我在此向你起誓——从今往后,无论何人、无论何种情形、无论何种身份,绝无可能再让你受半分委屈!纵使是我母亲温淑华,也绝不行!若她再出言不逊,我必挡在你身前!若你心中仍有气,日后想撒气、想骂、想打,尽可冲我宋麟一人来!我绝无二话,甘之如饴!只求你……别再说‘退婚’二字,别再不看我,别再不理会我……”他最后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恳求。
当着两府长辈、兄弟,众多下人和重甲军士的面,如此直白露骨的表白与承诺,让莫锦瑟的心脏狂跳不止。原谅的话堵在嘴边,实在羞于出口,最后只能低垂着眼睫,声音细若蚊呐,带着一丝慌乱的命令:“你…你这人…你先起来说话!跪在地上像什么样子……”
宋麟一听她这语气,非但不恼,反而如同听到了天籁,心中狂喜犹如冰河解冻!这哪里是疏离拒绝?分明是气消了大半!他立刻像得了特赦令般,利落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身前娇小的她。他低头,目光灼灼地锁住她闪躲的眼眸,眼神亮得惊人。
莫锦瑟被他看得更加窘迫,脸颊上的红晕丝毫未退,反而更深了几分。她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他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结结巴巴地吐露心声:“我…我没生你的气…”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我…我气的不是你。我只是…只是心疼娘亲和时雨被那样折辱…一时冲动才说了退婚的话…你待我的心意,我心里明白…我也…也……”
最后那几个字低到几乎听不见,仿佛融化在了冬日的寒风中,但那份未尽的浓烈情意,比任何直白的“我也爱你”都更加厚重坚定。她懂他的为难,亦懂他那份倾其所有、孤注一掷的深情。她心中又何尝不煎熬?那一声“退婚”,伤他最深,何尝不也是戳在她自己的心上?
莫锦瑟抬起头,那双重见光明后清亮动人的眼眸深处,交织着尚未褪尽的复杂情绪——有未散的余愠、有委屈后的释然、有对他毫无保留袒露心迹的羞涩,更有对他那份浓烈爱意的心疼与回应。水光氤氲间,情意流转,最终化为一抹坚定的温柔。
她,确实从未怪过他本人。
这情真意切、曲折婉转的心声袒露,彻底驱散了先前笼罩在将军府庭院中的阴霾。平南王宋辰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和由衷的欣慰。莫元昭、莫叔白、莫北辰几兄弟相视一眼,撇去方才板子的疼痛,脸上也重新堆起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调侃笑容。三哥莫云从更是抱着胳膊,眼神在宋麟和莫锦瑟之间来回扫视,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
“哈哈!好了好了!误会说开就好!”宋辰朗声笑道,声音洪亮,打破尴尬,“既然两个孩子同心同德,心心相印,旁的那些腌臜事儿就让它随风去吧!麟儿!”他重重拍了拍宋麟的肩膀,“今日做得对!男子汉大丈夫,护不住自己的心上人,何谈家国天下?好好待锦瑟丫头!亲家!”他又转向莫名和窦令仪等人,“小儿与小女的婚事,还望将军府多多费心筹备,咱们两府携手,定要把这桩亲事办得热热闹闹,羡煞整个长安城!”
一阵爽朗的笑声和应和声在庭院中响起,气氛瞬间变得其乐融融。方才的紧张、压抑、剑拔弩张,此刻已荡然无存,只余下对即将到来大婚的期待与喜悦。
这一次的风波,在宋麟的一跪与坦陈爱意中,总算是拨云见日,尘埃落定。
此刻,所有人心中都剩下同一个念头:万事皆备,只待三月初六那场盛大的婚典!
温淑华倚在缠枝牡丹纹金丝软枕上,掌心死死抵住心口。那阵细密的绞痛仿佛生了根,随着每一次呼吸更深地钻进脏腑。窗外天光透过云母屏风,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却化不开眉间那团郁结的阴翳。
“她究竟有什么好……”喉间滚出的一声诘问碾碎了满室沉寂,更像是一把钝刀在剐磨她残存的理智。案头掐丝珐琅博山炉里腾起缕缕青烟,沉香的气息本该宁神,此刻却呛得她喉头发涩。眼前反复晃过宋麟护着莫锦瑟的模样——那双她曾亲手教引儿子握剑执笔的手,竟卑躬屈膝去搀扶一个险些踩空石阶的盲女!这念头如同淬毒的针,扎得她浑身发颤。
贴身婢女早被屏退,唯有沈清砚跪在脚踏边,捧着鎏金暖手炉轻轻熨帖温淑华冰凉的手指。少女低垂的眼睫掩盖了真实思绪,声音却柔婉似初春融雪:“夫人莫要再为不相干的人伤神,您若气坏了身子,世子爷怕是更要心疼……”
“心疼?”温淑华蓦地冷笑,眼底翻涌起猩红血丝,“他满心满眼只有那个祸水!”指尖倏地攥紧暖炉,兽面滚纹烙进皮肉也浑然不觉,“中书舍人?五品诰命?文望舒生她时就该知道,这般妖孽怎配活在这世间!”
“夫人慎言!”沈清砚慌忙环顾紧闭的槅扇,声音压得更低,袖口暗袋里一小包碾碎的酸枣仁被她捏得沙沙作响——这是她为温淑华预备的“宁神散”,更藏着难以言说的私心。她抬眸凝望这位华服贵妇,昔日长安双姝的风华已成枯槁的怨恨,而这怨恨正是她撬动命运的支点。
“您与文大小姐的情分,满长安谁不称羡?若非那场……”沈清砚适时噤声,一滴泪珠恰到好处溅落在温淑华手背,“莫家今日煊赫,不正是踩着宋家当年的血爬上去的吗?”这话像火星坠入干柴,瞬间点燃温淑华封存十五年的痛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