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烛影之变36(1 / 2)

沉重的乌木殿门无声合拢,如同墓穴封土,将长杨宫外喧嚣的阳光、猎场的尘嚣与太液池的粼粼水光彻底隔绝。长杨宫后殿深处陷入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幽暗,唯有几盏素纱宫灯如同垂死老妪的眼,在沉水香浓得发苦的空气里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空气黏稠如蜜蜡,压得人喘不过气,混着陈年檀木与冰冷玉器的腐朽气息,如同凝固的岁月尸骸。

明太后高踞于宽大的紫檀雕鸾凤软榻之上,天水碧素色常服松垮地披裹着身躯,却掩不住那份浸透骨髓的、属于权力巅峰的慵倦与掌控。一只通体漆黑、唯有双眼熔金般冰冷的暹罗猫温驯地蜷在她膝头,被那只戴着血红鸽血玉镯的纤长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油亮的皮毛,猫喉深处发出低沉粘腻的呼噜声。

“咯吱——”宫门滑开的摩擦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莫锦瑟的身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无声地踏入这片被精心调制的黑暗泥沼。足下昂贵的驼绒地毯贪婪地吞噬了足音。她垂眸而立,姿态是无可挑剔的恭顺。天水碧的罗裙在昏昧的光线下如同一泓冰封的寒潭,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臣女莫锦瑟,叩见太后……”话音未落。“起来吧。”明太后的声音如同裹着蜜糖的冰凌,慵懒中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压。那只抚弄黑猫的手微微抬了抬,并未睁眼。阴影里,公孙漱玉如同融化了的墨迹,无声地递上一方冰冷的紫檀圆凳。莫锦瑟依言落座,脊背挺直,双手交叠于膝前。她的世界一片死寂的黑暗,所有的感官却如同被拉伸到极限的丝弦,捕捉着这窒息空间里每一次微不可察的悸动——炭盆深处银霜炭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殿角铜壶滴漏亘古不变的滴答,黑猫喉咙深处粘稠如毒液的咕噜声,以及……更深处、至少两道如同壁虎般吸附在冰冷殿壁之上的、绵长而内敛到极致的呼吸!

猎物入彀。猎手未醒。

明太后终于缓缓掀起眼帘。那双如同古墓深处浸透寒潭的凤眸,穿透昏沉的光影,精准地落在莫锦瑟那素纱覆面、平静无波的脸上。红唇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锦瑟……”声音拖长,如同毒蛇划过枯叶,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知道哀家……叫你来的意思吗?”

莫锦瑟深吸一口气。那气流拂过咽喉的微响在这死寂中清晰可闻。“太后相召,臣女愚钝,不敢妄揣圣心。”她顿了顿,空茫的眼帘在素纱后微垂,“……若为公事,绿萼自有通达渠道。若为私情……”她抬起头,素纱下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所有虚伪的遮蔽,“……太后何苦当着满朝勋贵、万国使臣的面,将臣女……置于风口浪尖?”

话中有石。直指核心!

明太后先是一怔,随即爆发出一阵低沉而愉悦的轻笑!肩膀微颤,带动膝上的黑猫不满地发出一声短促的“咪呜”。那笑声如同冰封的湖面碎裂,却毫无暖意。“呵呵呵……你这小丫头!是在埋怨哀家处事莽撞,不顾后果了?”她笑声渐歇,语气却陡然一转,带着更加浓郁、如同观赏奇珍异兽般的玩味,“难不成……你反倒更乐意听着那些‘瞎子’、‘草包’的污言秽语在长安城里横着走?觉得那样……更自在些?”字字如刀!直剖心窍!

莫锦瑟置于膝上的双手在袖底猛地收紧!指尖刺入旧伤未愈的掌心,尖锐的痛楚让她维持着语气的平静,却更冷硬了几分:“‘瞎子’不过眼疾,‘草包’亦是人设。遮掩耳目,省去诸多麻烦。太后今日这般招摇过市地将臣女架上柴垛……”她声音压低,带着一丝无可辩驳的锋利,“……众目睽睽之下召见一个无权无势的瞎女?旁人会如何想?怀疑揣测都是轻的!难道太后想看将军府的门楣被架在火上反复灼烤?!”她的反问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母女两代……”莫锦瑟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刻骨的讥诮,如同淬了毒的冰凌轻轻刮过光洁的琉璃,“都喜欢把人扔进那‘众矢之的’的炼狱……看着旁人在火边猜疑窥探、辗转反侧……很好玩吗,太后?”

“轰——!”

殿内仿佛有无形的雷霆炸响!并非真实声响,而是骤然紧绷至极限的氛围!

公孙漱玉如同泥塑木雕的眉眼间划过极其细微的冷光。隐藏在黑暗深处的那两道绵长呼吸有了一瞬间微不可察的凝滞!烛火剧烈摇晃了一下!

明太后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凝固!那双深若寒潭的凤眸里风暴骤起!如同九幽最深处的寒冰地狱轰然洞开!一股冰冷刺骨、足以将灵魂冻结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巨手,猛地扼住了莫锦瑟的脖颈!“大胆!”低喝带着金铁摩擦般的沙哑!

“嗷呜——!”膝头的黑猫被骤然爆发的杀气彻底惊炸!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如同婴啼破夜的惨嚎!弓起的黑色身躯如同拉满的铁弓,背毛根根竖立如针!熔金般的竖瞳死死锁定莫锦瑟!龇出森森白牙,喉咙深处滚动着最原始的嗜血咆哮!

风暴的中心点,莫锦瑟却在滔天威压下寸步不移!素纱覆面看不清神色,但那挺直的脊梁如同被亿万寒冰冻铸,沉默地对抗着足以碾碎山峦的重压!置袖中的双手在绝对的黑暗里,指骨因过度用力发出几不可闻的轻微“咯咯”声!

凝固的对峙!仿佛下一秒便是雷霆轰击!

然而,那几乎要撕裂空间的恐怖威压却并未落下。反而如同它出现时那般诡异而突兀地……缓缓平息下去。“呵……”一丝极其低沉、仿佛从骨髓深处挤出的、带着奇异喑哑的笑声,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再次响起。明太后缓缓靠回榻背,那只拍抚安抚受惊黑猫的手依旧稳定无比,仿佛刚才的雷霆震怒只是一场幻觉。她看着莫锦瑟,如同欣赏一块在冰层下愈发璀璨的寒玉。“好……好啊!”她的声音不再慵懒,反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烟尘的锐利与……一丝几近于赞赏的狂热!“……真该让你那温婉贤淑、只知道以忍让换太平的娘……好好看看你现在这个眼神!”“这份隐忍下的凶戾!这份草包外壳下的锋芒!这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狠劲!”明太后的眼神灼灼,如同重新熔化的熔金,死死烙在莫锦瑟身上!“……绿萼山庄……果然只有你这样的性子!才配稳稳当当地坐在那把沾血的椅子上!你母亲留给你的……只是遗产!但你莫锦瑟!才是为这个影子帝国量身打造的新主!”

“六年前……”莫锦瑟的声音在绝对的威压褪去后,显得异常清泠平静,像寒泉冲刷石砾,“……我接下母亲的担子,非是奉您为尊主。”她微微抬起下颚,素纱下的目光空茫而执拗,穿透一切虚无,直刺向那权力的王座!“是为这片山河!是为我母亲曾舍命护卫过的大晟!”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六年前紫宸殿偏殿,我的话……太后想必还记得清楚!”那是一道不容置疑的契约分界!

“哀家自然是……清楚得很。”明太后唇边的笑容如同冰雕般凝固,眼神深处却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暗潮。她疲惫地阖了一下眼,重新睁开时,那锐利的光芒被一种深沉而粘稠的忧虑取代。“来了……终究是来了……”她低低呢喃,仿佛在说给那黑猫听,更像是自嘲,“大晟确实迎来了所谓的新主……”“可哀家这心……悬着啊!”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某种刻骨的、被强行压抑的憎恶与失望:“看看!看看你的好陛下!看看哀家那个……十月怀胎生出来的废物!”“软弱!无能!被个严罗、周瓮牵制得如同提线木偶!前朝后宫都立不起来!连自家女儿的婚事都要哀家来操办!你告诉哀家!就凭他……那副扶不上墙的烂泥样子!哀家如何放手?!如何将这祖宗基业拱手相托?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强烈的情绪如同岩浆在冰冷的表象下翻涌,让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那沉睡的熔金猫眼再次警觉地睁开!

“陛下并非庸主!”莫锦瑟的声音清越,如同寒冰击玉,在这充斥着负面情绪的空间里强行凿开一道缝隙,“仁德!宽厚!乃治国安邦之本!太后……既已将他推上龙椅,就该放手!给他一个真正君临天下的机会!他不再是几岁的孩童!他有自己的判断!大晟如今……需要的不是刀锋下的颤栗,恰恰是陛下的仁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