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载春秋浸染,朱雀台如同融入长安东市肌理的一颗暗红琉璃珠,沉淀着权与利、光与影交织的浓稠色泽。层楼高起,飞檐斗拱错落如金戈列阵,碧瓦在长安城常年灰蒙的天幕下反着冷光。一层楼中庭开阔如小型御苑,终日笙歌缭绕,舞姬身披薄如蝉翼的霓裳翻飞若蝶,金铃脆响与水磨大理石地面相击的清音搅合成奢靡的背景杂音。环绕中庭的则是一圈精雕细琢的檀香木铺面——珍宝阁。硕大圆润的南珠、赤金凤钗、冰种翡翠镯在幽暗灯光下散发着蛊惑人心的光芒;丝绒展架上铺陈的“天丝锦”、“霞影罗”,色泽流动如水,触手生凉,正是当日莫锦瑟割肉饲虎、赠与林嫣儿的霞光流彩之源。奢靡与权力在这里无声交融,如同一块巨大的、涂满蜜糖的砧板。
二层格局骤然收紧。无数精巧雅阁如同蜂巢般密集排列,以“梅”、“兰”、“竹”、“菊”、“春”、“夏”、“秋”、“冬”等风雅名号区分。厚重的金丝楠木门紧闭,隔绝了所有窥探与喧嚣。每扇门后都是一个微缩的、不容外人染指的私密王国。这里是长安达官显贵勾连权谋、密议交易的幽暗场所,觥筹交错间,一纸契约,一席密语,便可决定千里之外的粮草流向,或是某个家族兴衰。
至于三层……
雕花繁复的紫檀门沉重如棺盖,“天阙”、“瑶池”、“金波”、“玉露”四间雅阁高踞绝顶,俯瞰着芸芸众生。唯有真正的皇室贵胄——如永绥王皇甫洵、临渊王明怀霄、乐阳长公主——方得踏入其门。此处视野极阔,推窗可见巍峨宫阙一角琉璃瓦顶在日头下闪烁冷光,太液池的浩渺烟波亦在目之所及。更为隐秘的是,三层核心处另有一间无名的密室,四壁悬挂巨幅详尽的天下山川舆图,上以墨线勾勒驿道,银线标注驻军,金线画出皇室宗亲、各州豪强的势力范围蛛网。
无人知晓,“朱雀台”这尊吸吮着长安顶级血髓的巨大暗影,其真正盘踞于蛛网中心的那只漆黑巨蛛,正是名动长安、被万千勋贵嗤笑的“第一纨绔”——平南王世子宋麟!
“金波阁”内,临窗一张铺着寸厚波斯提花厚绒的沉香木软榻。宋麟斜倚其上,一身毫不起眼、甚至显得有些寒酸的鸦青细布直裰,与周遭的奢靡格格不入。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冰裂纹青瓷酒盏,琥珀色的琼浆在薄胎杯壁内轻轻晃漾。阳光透过半卷的鲛绡纱帘,在他那张轮廓深邃得过分的俊美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指腹间那枚毫不起眼的蛇形金尾戒在光线下偶一闪烁,内里暗藏的尖锐棱角才惊鸿一瞥。
他并非平南王宋辰亲生骨血。真正的血脉,是那个早已化为陵寝中一抔黄土、英年早逝的嘉祯太子皇甫宸。十五年前,嘉祯太子自知沉疴难愈,弥留之际,将那不足五岁的幼子托付给了最信任的心腹死士、时任太子府典军将的宋辰。他赐宋姓,名麟。麟者,瑞兽也,意欲其子逢凶化吉。嘉祯太子薨逝后,平南王宋辰遵遗命视宋麟如己出,更倾尽心力培养为世子。然树欲静而风不止。十伍年前,那桩被定为“平南王为嘉祯太子平反起兵”的惊天大案,背后究竟有多少诡谲真相?宋辰最终因北境军旅势力庞大、牵一发而动全身,仅被明太后褫夺王爵(后恢复),禁足北境无旨不得返京,又以世子宋麟为质羁押长安作为交换筹码。一场滔天风暴在血腥与交换中勉强平息。
宋辰育有三子一女。长子宋文初,性喜泉林,医术奇绝,常年云游不知踪迹。次子宋麟,便是这留在长安、戴着纨绔假面十年如一日的世子质子。幼子宋珏,少年便随父戍边北境,悍勇深沉,已娶青梅竹马的红姒为妻。女儿宋蓁蓁尚年幼,天真烂漫。世人只道平南王府的世子是个纵情声色、不思进取的废物点心,却不知这金玉其外的“朱雀台”便是他在长安一手打造、深埋于膏腴之地的荆棘根脉与信息命脉!
他以“朱雀台”为明面掩护,豢养着一批最顶尖、最致命、踪迹难寻的暗夜使者——“雀羽营”。这些顶级杀手的触角早已悄然渗入长安乃至帝国的各个角落。只要赏金足够诱人,无论忠奸善恶,目标皆会被无声无息地抹去。钱货两讫,从不追问缘由,亦无迹可寻。这既是敛财之道,更是构建隐秘情报网络的血腥基石。他在帝都沉浮跌宕十数载,隐于这“纨绔”皮囊之下,如同一条蛰伏于九幽之寒的毒龙,只等那迷雾拨开、血仇昭雪之机。嘉祯太子真正的死因?当年构陷平南王“谋反”的黑手?都需层层抽丝剥茧。
与此同时,那束始终牵引着他心头最柔软处的微光——便是那眼疾沉疴日重、却依旧倔强而隐忍地活着的莫家女郎。为她求医问药,乃至寻找可能的复明之术的消息,早已通过雀羽营绝密渠道,无声飞向北境的宋文初、飞向杏林名宿的案头。
“管事!三楼天阙轩预留!”“二排六座的薛大人,您定的那斛南海珍珠备好了!”
莫锦瑟一行四人甫一踏入朱雀台那扇用整块千年金丝楠木雕就、散发着冷硬木质暗香的沉重大门,喧嚣声浪便扑面而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混杂着鼎沸人声,裹挟着醉人酒香与昂贵脂粉气息,形成一片灼热迷离的漩涡。
莫锦瑟微微蹙眉,下意识地向莫时雨身边靠了靠。她目力不济,这过于密集的声光冲击,只化作一片模糊的光影与刺耳的噪音浪潮。然而下一秒,一个穿着簇新玄色杭绸长衫、身形精干、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朱雀台明面掌柜,李海,已如鬼魅般穿过人群,精准地出现在莫家众人前方三步处,脸上笑容谦卑得恰到好处,腰深深躬下。
“莫相万福金安!大小姐、六小姐安好!小公子也来了!”李海的声音不高,却清晰穿透杂音落入几人耳中,“快请!快请!大小姐您的‘听雨轩’一直为您留着!日日打扫,窗明几净!今日特意选了新开的雨前龙井候着您呢!”那态度殷勤热络得近乎有些谄媚,但分寸拿捏极为精准,让人挑不出丝毫错处。他甚至没多看莫元昭这位中书令一眼,所有关注的重心,如同被无形磁石吸引,全落在了莫锦瑟身上。
莫锦瑟被簇拥着往前走,步履轻缓。人潮带来的些微拥挤感和喧嚣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隔绝开,周围自动让出一条道来。她有些茫然地微微侧了侧头:“李管事?今日……人倒是多得很?”
李海脸上笑容不变,腰弓得更低些,语气带着十二分的顺服,语速却极其自然:“哎哟我的大小姐!您真会说笑!今儿是御史台王大人家的三公子做东,包了两席,热闹是热闹了些!不过您放心!您的‘听雨轩’可是咱们顶清幽的地界儿!外头就是吵翻了天,也打扰不到您一分清静!”他心中雪亮——主子可是有令在先:怠慢皇帝老子也不能怠慢了这位眼盲的莫家小姐!莫说今日只是御史台家宴,就算是亲王公卿包了整层,他李海也得有本事腾出听雨轩来!
莫锦瑟唇角微弯,没再言语。李海引着他们迅速穿过喧嚣的一层,绕过回旋而上的包铜楠木楼梯上了二层。环境果然瞬间清静下来。廊道宽绰,墙壁覆着厚厚隔音的织金锦壁衣,铺着绵软吸音的西域长毛氍毹。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沉水香压下的躁动气息。几步转过拐角,一扇同样用金丝楠雕琢着“听雨轩”三字的门扉静然紧闭,透出无声的静谧感。
门一开,暖融的气息夹杂着清冽茶香扑面而来。房间布置雅致至极,靠窗一张巨大花梨木圆桌,铺着暗红金线提花锦缎桌帷,四角压着白玉镇纸。几盆文竹、兰草青翠欲滴,墙上悬着一幅前朝遗珠《平湖秋月图》,笔墨淡雅疏阔。窗外竟正好对着太液池一隅开阔水面,微风拂过,波光粼粼。
莫锦瑟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意,如同冰雪初融。她有些急切地落座在主位,报出一串念了很久的点心名目:缠丝蜜饯糯米藕粉羹、蟹黄小玉饺、酥酪鲜果什锦盏……莫时雨也微笑着点了几样清淡的茶点。莫北辰早已蹿到窗边看景色,一听吃的忙不迭报出:“松子鹅油千层酥、枣泥如意糕、椒盐金丝小麻花……越多越好!饿坏小爷了!”引得莫时雨忍俊不禁。莫元昭只是要了一壶三十年陈酿的“梨花雪”。
李海一一记下,笑容堆得更满,连声应诺。他目光若有若无地从莫锦瑟那双略显茫然、但此刻带着饕餮期待的美丽双眸上滑过,躬身快步退了出去,亲自盯着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