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止自己也因力道反噬和肩背剧痛闷哼一声,滚倒在地。他挣扎着爬起,不顾一切地跌撞扑进那片灰蒙蒙的光线之中。刺骨的寒风瞬间卷走他全身汗湿的热气,冷得如同针刺。他踉跄着冲出那道隐于藤蔓遮掩的侧门,闯入一片林园荒地。身后,公宫方向陡然爆发出更多混乱的喧嚣和人声呐喊,追兵显然已循血迹追来!
天色愈发阴沉,浓厚的铅灰色云层低低压在临淄城上,寒风呼啸着卷过荒郊野外,发出如同哭泣般的呜咽。阚止如同被追逐得筋疲力竭的孤狼,在野地中亡命奔逃已不知多久。剧烈的奔跑和不断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头脑如同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沉重浑浊。方向早已混沌不清。开始他还记得向着城西北、尚有少许公室卫戍可能的区域逃窜,但数次遭遇零散田氏爪牙的伏击堵截,每一次浴血搏杀都将他推入更加荒僻险峻、人迹罕至的地域。寒风似刀,刮在脸上如冰针扎刺,身上的裂口被冷风一激,疼痛深入骨髓。更可怕的是那片萦绕不散的、由杀伐哀嚎和烈焰焦味混合成的绝望气息,如同跗骨魔魇,紧紧缠裹着他,几乎要将残余的理智也搅得粉碎。
脚下是一条被疯长野草和荆棘几乎完全吞噬的古旧驿道,泥泞湿滑。他每一步踏下,都几乎用尽全身气力才能从粘稠的泥淖中拔起另一条腿。粗重的喘息在喉咙里拉出风箱般刺耳的声响。又不知奔了多远,前方终于出现一道连绵起伏、怪石嶙峋的山梁,其上林木在风中发出连绵不绝的呜咽之声。道路在杂乱巨大的石块间变得更为崎岖难行。阚止停下脚步,剧烈咳嗽,呕出一口带血丝的咸腥之物,茫然四顾。天色愈发昏暗,风雪的气息仿佛已在鼻端。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和冷汗,强迫自己混乱的头脑去辨认方向。这是何处?记忆深处艰难翻搅,似乎……此处当为弇中之野?此地林木幽深,路径盘绕如同迷宫,极易迷失。
“大人!”一声夹杂着剧烈喘息、充满了狂喜和惊惶的呼喊自身后猛然传来!
阚止如遭电击,瞬间转身,“鱼肠”短剑已然横在胸前!青金剑刃在昏晦天光下映照出一张沾满泥浆和凝固血块的脸庞。那人踉跄着奔近,竟是主殿突围时一个幸存的阚府心腹卫士!他衣衫破烂,身上带伤,但眼神中燃着绝处逢生的火焰:“大人……是小的!谢天谢地!……前方……前面便是丰丘!是丰丘城啊!”
“丰丘?!”阚止心头骤然一跳!这个名字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猛地激起了他那几乎被疲倦和麻木冰封的希望!丰丘!没错!他记得在舆图上匆匆一瞥,就在弇中野边缘!更关键的是,那丰丘城……据传城宰乃齐桓公庶支一脉,与田氏素无往还!若能逃入城中……或许真有一线生天!一股热流蓦然冲上顶门,驱散了片刻的眩晕!
“快!带路!”阚止声音嘶哑急促,带着重燃的生机!
“大人随我来!”那家臣精神一振,不顾伤痛,奋力在前方荆棘乱石中开道。阚止强提一口残存的气力,深一脚浅一脚紧紧跟随。脚下的乱石和疯长的荆棘藤蔓似乎成了这条求生之路上最后的考验。穿过一片更加密集的荆棘丛林,眼前豁然开朗!前方地势略略下沉,在一片苍茫野原的尽头,赫然矗立着一座规模不小的城邑!黑压压的夯土城墙在铅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坚实厚重。最清晰不过的,便是那高大厚重的城门门楼轮廓!阚止几乎能看清城楼上持戈戍卒的小小黑点!
“快!”两人拼尽最后力量,几乎是从山坡上手脚并用地冲下,向着那救命的城门狂奔!
距离城门越来越近!城楼上已有戍卒发现了这两个狼狈不堪、从荒野中冲来的人影,似有骚动。厚重的城门,那两扇巨大的、镶嵌着巨大泡钉的木质门板,此刻在阚止眼中如同天神敞开的庇护所!他甚至看到门内那幽深的门洞中透出的微光!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突然!
“哐啷啷——轰!!!”
一阵沉重无比、带着巨大惯性的金属锁链绞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这片荒原的寂静!如同地狱大门落锁!随即那扇近在咫尺的厚重城门,竟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猛地向着门洞中央——对着阚止——轰然关闭!两扇沉重如山的门板狠狠撞击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足以让大地也为之颤抖的巨响!
城头上,一个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显现!那人影站在城门最高处凸出的箭楼垛口旁,晨风吹拂着他未戴冠的头发。田常!纵然隔着风雨尘埃,阚止依然在一瞬间认出了那具如山般厚重、静立如石像的轮廓!
一切希望仿佛脆弱的琉璃摔碎在眼前冰冷的城门之下!冰冷的绝望如同最原始的沼泽,瞬间攫取了阚止的心脏与四肢百骸!他狂奔的脚步戛然而止。那股支撑着他亡命逃至此处的、濒死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的气力,如同骤然拔除水底的塞子,瞬间流逝得干干净净。他握着剑的手再也无力抬起,那柄曾劈斩无数荆棘险阻、沾满敌手与自身鲜血的“鱼肠”,此刻重逾千斤,缓缓从指间滑落,“当啷”一声坠落在脚下冰冷的泥土里。
身后,震耳欲聋的杀伐之声如同暴涨的怒潮,已经清晰地迫近!无数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碰撞声、兵刃刮擦声、疯狂的吼叫声……如同一个飞速收拢的铁桶,骤然间便已将这小小的丰丘城门前空地彻底包围!无数身着与攻入公宫时一般无二的覆面甲胄的鬼卒,从四面八方各个隐蔽的角落、土坎、树后无声地涌出,手持染血的利刃,如同一圈圈由寒铁与死亡构成的巨大绞盘,向着中间那个孤零零的、失去了一切反抗力量的身影,缓慢而坚决地碾轧过来!那无数的青铜面具之下,空洞的眼眶后射出的是冰冷嗜血的光芒,仿佛一群嗅到血腥的饿狼正缓缓张开獠牙利齿。
丰丘城门紧闭时发出的那一声沉重的、如同世界终焉丧钟的巨响,似乎也断绝了齐简公最后一线幻想的余地。当阚止在城门前万念俱灰的那一刻,临淄宫城深处,齐简公也正经历着一场同样绝望的奔逃。
田氏爪牙彻底控制了公宫。肃杀的甲士踏着狼藉遍地的血迹,接管了每一处宫门、回廊、庭室。那些忠诚于公室的内侍和零星卫队,或遭屠戮,或被驱如牛羊囚禁一隅。空气中弥漫着浓重不散的血腥和一种更深刻的、权力倾覆的铁锈味道。
简公已换上了一身低贱奴仆的污浊短衣。他从未如此狼狈。在两位心腹内侍拼死以命掩护下,才得以从早已备好的一处宫墙秘道钻出。秘道出口连接着宫城外围一条堆满杂物、污水横流的深巷。两个内侍引着他,在迷宫般的狭窄街巷间亡命穿梭。每一步都踏在冰冷的泥泞和湿滑的青苔之上。每一次拐角都仿佛能撞见甲士的影子。
天光终于惨淡地露了出来,却又迅速被更浓重、更凶险的铅灰色云层压住,北风如刀割面,低沉的雷声在云层上方隐隐滚动,仿佛天地也在酝酿一场清洗旧物的风雨。
“君上!这边!码头上……或许……或许还有小船!”一个内侍气喘吁吁地指着前方,声音里带着最后一丝虚妄的期望。前方是一座废弃的木桥,桥下是奔流湍急的汶水浊流。河边零散泊着几艘破旧的小渔船。
就在三人踉跄着冲上腐朽不堪的桥面时!
“在那里!”
“围了!”
一声厉喝和杂沓的脚步声如同惊雷在身后炸响!十余名重甲军士如同自地狱涌出,堵死了退路!更可怕的是,前方通向河滩芦苇荡的小路上,也有数支田氏队伍像闻到血腥的猎犬般,迅速向木桥包抄而来!长戈和断矛的锋芒在昏暗的天色下闪动着令人心悸的寒光!
两位内侍面无人色,互相看了一眼。简公停下脚步,胸腔剧烈起伏,绝望地环顾这片天地——身后是紧逼的追兵,脚下是汹涌的浊流,前方是不断压上来的死亡之网。他那张曾经尊贵无比的、沾染了泥污的脸上,终于只剩下一片冻结的空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深处,最后一点光亮也熄灭了,只余下无边无际、仿佛连灵魂也一并冻结了的死灰。
天穹如同一口翻转的巨大青铜釜,沉沉压在临淄城头。铅灰色的云层密不透风地堆积,缝隙里透下几缕惨淡得毫无热气的死光。空气湿冷粘稠,弥漫着草木腐坏和新雨欲来的土腥气,灌入肺腑如同冰碴割锯。风似无形的钝刀,贴着阡陌田垄和荒弃的村舍刮过,呜咽声如同无数亡魂的低啜。
桥,腐朽不堪的木桥,勉强凌驾于轰鸣湍急的浊流之上。桥板残破,许多地方的木柱被流水掏空基座,朽烂乌黑,仅靠几根腐朽的横木勉强勾连着两岸。湍急的水流裹挟着枯枝败叶、腐臭不明的漂浮物,狠狠冲撞在那些摇摇欲坠的桥柱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水沫飞溅。
齐简公被两个仅存的心腹内侍半架半拖着奔逃至此。他身上那件为了掩人耳目而换上的深褐色粗麻短衣,早已被汗水和泥污浸透,紧紧贴在身上,更显出那份失魂落魄的消瘦狼狈。原本梳理整齐、象征身份的顶冠早就不知遗落何处,几绺濡湿的乱发黏在沾满尘土和惊恐冷汗的额角鬓边。脚上勉强趿着的一双磨烂了边的旧草履,在湿滑的桥面上踉跄蹒跚,几乎每一步都踩在滑腻的青苔边缘,稍有不慎便会坠落急流。他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剧烈拉扯,喉咙深处发出撕裂的“嗬嗬”声响,浑浊的目光仓惶四顾。眼前是滔滔奔涌、隔绝生路的巨水;回首望去,来时那条狭长的土路尽头,已腾起漫天黄尘!
“君……君上……快!桥……桥那边!船……”搀着他右臂的老内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干枯的手指指着浊流对岸芦苇荡隐约露出的几根桅杆影子,眼中迸射出最后一点狂热的求生光芒,“老奴……豁出命去……拖……拖住他们!”
话音未落,杂沓沉重的脚步声、甲胄相互刮擦的刺耳碎响、以及粗野的呼喝斥骂声,如同汹涌的潮头,已然猛地拍打在桥头的土坎上!
“逆贼休走!”
“围死了!弓弩手!”
十数名覆着狰狞青铜面甲的田氏甲士,动作迅猛如同择人而噬的恶狼,分作两股,左右包抄着冲上桥头!为首一人身形尤为剽悍,手中厚背长刀反射着晦暗的天光。几乎是同时,更远处的河滩芦苇深处,也有数支小队呼应般显现,迅速朝着桥的另一端切近!霎时间,这座残破的木桥被无形的铁钳死死钳在中间!
“嗷——”左边的老内侍陡然爆发出不似人声的狂嚎!这年迈枯瘦的身体不知哪里迸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疯癫的野狗,竟朝着左侧桥头那个冲在最前、最为魁梧的刀手猛扑过去!他张开枯瘦的双臂,似乎想用那具衰老的身躯死死抱住敌人!刀光如闪电般扬起!鲜血瞬间泼洒在朽木和浑浊的水中!简公甚至能听到利刃劈开骨肉那令人牙酸的“嚓”声!
“君上!跳!”右边那年轻些的内侍几乎是哭着吼出来,他拼死将简公猛地向栏杆外侧湍急的水面一推!随即自己转身,赤手空拳地迎着右侧桥头数把明晃晃的矛戈扑去!
简公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肋下,耳边是部下绝望悲鸣和兵刃入肉的恐怖声响!整个世界都在疯狂旋转!冰冷的朽木栏杆撞在后背剧痛钻心!半个身体已悬空!脚下是轰鸣咆哮的浊流!就在这千钧一发、他本能地死死抓住了那段腐朽的栏杆试图稳住身形时——
脑后一股恶风袭来!
沉重坚硬如铁锤的金属猛地砸击在后脑下方!眼前瞬间金花狂舞,漆黑一片!所有挣扎的力量、所有的意识,如同被瞬间抽空的水袋,倏然离体而去!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身体便软塌塌地顺着那段断裂的栏杆歪倒下去,“噗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混着泥沙的水花,毫无挣扎地被湍急水流裹挟着向下游飘去。浊浪翻涌,迅速抹去了落水者最后的身影,只留下一圈浑浊的水纹急速扩散。
那个手持长刀、面上青铜兽口獠牙狰狞反光的甲士,面无表情地收回用刀背挥击的手腕,朝着那浑浊的河面啐了一口:“娘的,便宜他了!头儿!人落水了!”
时间流逝变得毫无意义。
浑噩。冰冷彻骨的冰冷。身体好像浸在万年玄冰之中,每一寸皮肤、骨髓都在尖叫。眼皮沉重得如同压着铅块,每一次试图掀开都耗尽全身力气,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光晕,水淋淋的晃动。无法呼吸的窒息感如同潮水,一次比一次更猛烈地冲撞着胸腔的堤坝,咸涩腥臭的液体不断地从鼻腔、口腔里倒灌进去。四肢沉甸甸地、毫无知觉地悬挂着,随着某个无法抗拒的力量飘荡、碰撞……骨头碎裂的声音?不,好像更远,是自己的躯体砸在什么坚硬冰冷之物上发出的闷响。
疼痛是随后才迟钝地复苏的。像无数根点燃的钢针,从后颈和后背被重击的地方猛地蹿起,顺着脊椎瞬间炸开,蔓延至四肢百骸。每一次无意识的抽搐都牵扯着那些破碎的神经,带来新一轮痉挛般的剧痛。咽喉火烧火燎,仿佛吞下了烧红的木炭。耳鸣如同尖锐的哨子持续嘶鸣,掩盖了所有其他声响。意识就在这无边的冰冷、剧痛、窒息和无边的黑暗中沉沉浮浮,时而清醒得可怕,时而又被拉扯着堕入更深、更粘稠的黑色泥沼。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是一个纪元。一道刺目的光柱猛地刺破粘稠的黑暗!光线如同冰冷的针尖,狠狠扎进瞳孔深处!简公的身体在巨大刺激下猛地一抽!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嗬嗬声,像破洞的皮囊在漏气。强烈的咳嗽不可抑制地爆发出来,每一次都撕心裂肺,吐出更多的冰冷苦咸的粘稠液体,混杂着丝丝缕缕的暗红血丝。
眼前眩目的光影终于慢慢凝聚、定型。冰冷的巨大青砖墙壁,粗糙潮湿的表面爬满了深绿的霉斑和水迹滑痕。空气里充斥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腐烂的稻草味、长久不见阳光的霉味、还有伤口化脓和排泄物沤在一起发酵的难以名状的恶臭,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鼻腔。意识在这一刻骤然回笼!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铁爪,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还活着。没有溺毙在冰冷的河水里。但这活着本身,此刻却如同最绝望的酷刑!
身下的地面传来彻骨的寒意,坚硬得像一块巨大的石板。他试图动弹,身体却不听使唤。借着高窗外狭窄缝隙投下的一线惨淡光线,他看清了。
这并非寝殿,亦非华堂。这是一个极其低矮、压抑的囚笼。四壁、屋顶都由沉重的、巨大如磨盘般的青条石堆砌而成,缝隙里渗出冰冷的湿气。仅有的光源来自墙上高悬、离地面足有两三人高、窄得只能塞进一条手臂的狭窄石窗缝隙。他所躺的所谓“地面”,不过是这冰冷石室中央略微凸起的一块巨大的、整块开凿出来的平整青石板,潮湿得能掐出水来。四周墙角堆着些颜色早已发黑、霉烂变形的稻草捆,一只肥硕如拇指大的土黑色蟑螂在稻草边缘慢悠悠地爬过,几根断裂的铁链和锈迹斑斑的脚镣堆在角落,像等待噬人的怪兽。
手腕和脚踝处传来迟钝的、却又极其清晰的束缚感和摩擦的剧痛!简公艰难地、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想要抬头去看——冰冷的,带着粗粝锈迹的铁链,紧紧捆缚着他同样冰冷而细瘦的脚踝,连接处是沉重的铁制镣铐。另一条同样的锈迹斑斑的长链,一端紧锁在他皮开肉绽的手腕上,另一端则深深嵌入他身下那块巨大石板的某个坚硬固定锁扣之中!
他被锁在了这囚室的中央!像祭坛上待宰的羔羊!
“呃啊——”极致的屈辱、恐慌和随之而来的剧痛,终于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利嚎叫!这声音在冰冷的巨石囚室中来回撞击、反射,扭曲变形,凄厉如同末路的鬼号!他如同被投入油锅的活物,拼命挣扎扭动!沉重的铁链被带动,发出巨大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刮擦撞击声,火星在手腕脚踝处的皮肉与镣铐间迸溅!鲜血和脓液瞬间从绽开的伤口里涌出,混合着锈迹涂抹在冰冷的石板上。
徒劳的挣扎只换来更深的绝望和锥心刺骨的疼痛。嚎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化作喉咙深处连续不断的、压抑不住的“嗬……嗬……”喘息,如同破旧不堪的风箱艰难推拉。每一口气吸入,都带着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霉烂腐臭。囚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实质的铅块,死死压在心口肺腑,沉得无法呼吸。
时间在永恒的死寂与绝望的恐惧中,如同冰冷的溪流缓缓渗入石头缝隙,每一滴都带走一丝微不足道却无比清晰的生机。囚室里唯一能感知的昼夜更替,便是那高悬石窗外狭窄缝隙里投射下来的一线光亮。光线由极淡的灰白转为正午时分片刻刺目的惨白,随后又迅速沉沦为一种暧昧昏沉的青蓝色,最终被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墨彻底吞噬。
简公的身体彻底麻木了。后颈和背脊的剧痛稍缓,化作一种无处不在的、蚀骨销魂的酸胀和沉重。冰冷石板渗出的寒意无时无刻不侵袭着四肢百骸,如同无数冰针穿刺骨髓。锁着手脚的铁链沉重得如同无形的山峦,将他死死镇压在冰冷的祭坛石上。意识在漫长的煎熬和饥饿的折磨下,时而清晰得如同浮冰,锐利地刺痛每一根神经;时而又被无边无际的混沌迷雾吞没,昏沉欲死。
不知是第几次的黄昏降临。微弱的光线斜斜投入窄窗。一只小小的蜘蛛正沿着那唯一的光柱顽强地向上攀爬,细弱的八足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就在这一刻,囚室沉重的石门发出了第一声异响。“滋嘎嘎——”如同两块巨大的磨盘被强行分开的滞涩摩擦声,缓慢、沉重、拖着长长的回音。一丝微弱、却截然不同于囚室腐朽阴寒的风猛地灌了进来,搅动了死水般的空气。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开启的缝隙投下的扭曲光暗交界线上。身形挺拔如山岳,步伐踏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稳定、清晰、如同鼓点般叩击心弦的声响。沉重的门在他身后被守卫无声地重新合拢,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光亮和声音。
脚步声走近。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节奏。每一步落下,仿佛都有无形的重量加诸在囚室里本已沉重的空气之上。
简公艰难地、缓缓地转动着几乎要粘在冰冷石板上的头颅。视线里首先映入的,是一双质地极好的皂色厚底锦缎朝靴,靴面沾着些许新鲜的泥土碎屑和草梗。视线艰难地向上爬升——深青近黑的锦缎袀衣,下裳绣着繁复而低调的黼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盘踞的毒蛇。最后,定在了一张毫无波澜、如同冰封千载古潭的侧脸上。田常。
他连眼睑都未曾抬起,目光落在那狭窄石窗外仅存的一小片灰蓝色天空上。左手随意而稳固地按在腰侧那柄厚重宽大、剑格雕刻着繁复饕餮兽纹的古拙青铜短剑剑柄之上。那只抚摸着剑柄的手,骨节如同千年老树的虬根,稳定得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简公的喉咙深处如同被滚烫的沙砾磨砺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猛地冲上喉头,几乎呕吐出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提醒着镣铐的冰冷和沉重。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只按在剑柄上的手,那粗糙指节包裹下的冰冷剑身,仿佛已经隔着空气刺穿了他的喉咙。这无声的压迫,比他曾经亲历的战场杀阵、朝堂倾轧更加锐利!它无声宣告着一个事实:眼前这个人,才是如今掌握他生死的主宰!昔日的王冠朝服、万乘之尊、威仪权柄,此刻都如同被踩入泥泞中的腐草!
“噫……”一声极其低微、如同垂死野兽牙缝中挤出的嘶鸣,终于从简公扭曲干裂的唇缝间漏了出来。这声音如同耗尽了所有力气。在这之前,他曾设想过千百种局面,如何痛斥此獠的欺君罔上,如何以天子威仪慑服其心,如何痛陈其必将遗臭万年……然而此刻,在这座冰冷的石牢里,在这个近在咫尺的身影前,所有曾经赖以支撑的尊严与想象都如同遇汤的冰雪,坍塌消融得无影无踪!
田常的目光终于缓缓从窗外那片死寂的灰蓝天幕移开,如同两道实质的冰棱,落在了囚徒惨白污浊、刻满了恐惧和绝望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得意,没有嘲弄,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冻彻骨髓的漠然。
囚室陷入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铁链因细微颤动发出的、几乎听不清的金属嘶鸣,像濒死者最后的哀鸣。
田常向前略略挪动了半分,高大厚重的身影几乎完全挡住了那一线微弱的光亮,将囚徒彻底笼罩在自己带来的、如同铅石般沉重的阴影之下。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两块顽石在深渊底部相互碾压研磨,每一个字都穿透了囚室的死寂,清晰地砸在简公的耳膜和心上:
“君上。臣,将奉行前誓。齐国……需一新君了。”
舒州地牢的日子如同石磨般缓慢碾磨,昼夜在永恒的湿冷和黑暗中更替不清。然而在某个极其寻常的清晨,毫无征兆地,一场冰冷的处决降临了。
没有公廷会审,没有诏令宣示,没有所谓“名正言顺”的仪式。时间,被一个穿着最底层狱卒皮甲、面无表情的男子选择为午时过后。一日间光线最强、囚室角落的黑暗最淡薄之际,亦是人心最容易懈怠松弛的时候——尤其是对于已经彻底陷入绝望深渊的囚徒而言。
没有过多的言语。几个粗壮的狱卒踏入冰冷腥臭的囚室,如同拖拽一只沉重破败的麻袋,动作粗暴地将简公拖离那块禁锢了他不知多少个日夜的冰冷石板。镣铐摩擦着早已结痂又破裂、遍布腐烂创口的腕踝,带来新一轮深入骨髓的锐痛。
他被架起,双腿虚软地拖过地面,几乎无法自行移动。穿过一条狭窄幽长的地下甬道,墙壁上苔藓滑腻冰冷,仅靠零星光点反射微光。甬道的尽头,连接着地面。当冰冷的、带着浓重雨前腥气的新鲜空气骤然冲入肺腑时,简公被刺激得一阵剧烈呛咳,几乎呕吐出来。
眼前的景象瞬间清晰。
这是一片紧挨着舒州低矮土城墙根的空地,荒草丛生。昨夜或今晨刚下过雨,地面上一个个浑浊的小水洼映着同样灰蒙蒙的天空。草叶湿漉漉地垂着。周遭空无一人,连鸟雀的叫声都消失了,死寂得如同巨大的坟茔。
前方不远处,两名身着普通皮甲、面孔如同石雕般毫无表情的甲士垂手肃立,如同两尊矗立在天地间的冰冷墓碑。他们的眼神避开了被拖来的人影,望向远处烟雨迷蒙的荒原。一名身材高大、覆着半片冰冷青铜面具的甲士如同幽魂般立于一侧,默不作声地按着腰间的刀柄,仿佛在等待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指令。
押送简公的狱卒毫无预兆地松开了钳制。他的身体失去了支撑,如同断了线的傀儡,软软地向前扑倒在地。脸颊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洼地里,腥臭的泥水和腐烂草茎瞬间涌入口鼻。视线里最后的景象,是被浑浊的脏水模糊了的天空和眼前湿漉漉的草根。
没有宣读罪状。没有象征性的仪式。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只有风穿过枯草的细微呜咽。
一只沉重的、蹬着厚底硬革军靴的脚,裹挟着湿泥,带着一股毫不遮掩的、赤裸裸的终结意味,狠狠踹在了简公的腰肋侧!力量是如此之大!伴随着几声沉闷清晰的、骨头断裂的恐怖“咔嚓”声!剧痛在脊椎深处炸裂!他的身体被这股狂暴的力量踢得横滚出去数尺,翻滚着沾满了更多的泥浆、草屑和垃圾的混合物!所有的空气连同生命似乎都在那一刻被强行挤出体外,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和剧痛的麻木!
紧接着,一道身影笼罩了他翻滚的视线——那个覆着半片青铜面具的甲士,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站在他的身前。此人并未弯腰,只极其随意地反手向上,从腰后厚重的皮质刀鞘中抽出了一把形制极为怪异的短刀!刀身长不过一尺,宽厚敦实如同铁尺,刀尖却异乎寻常地向下弯曲着,呈现出一种如同镰刀般钩状的锋刃!刀身灰暗,看不出锋锐光芒,却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和屠宰禽兽般的腥臭!
简公的意识在剧痛中骤然清醒!极度的恐惧让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全身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他用尽最后力气想要扭动、避让!然而那只沉重的军靴如同铁钉般,毫不留情地、精准地死死踏在了他的后颈上!冰冷坚硬的靴底深深陷入皮肉,将他的脸再次狠狠按进污秽冰冷的泥水洼中!窒息感骤然降临!冰冷的泥浆灌入口鼻!视线被污浊覆盖!连挣扎都成了奢侈!
模糊扭曲的视野边缘,只看到那把如同地狱钩镰般的弯头短刀扬起了!
噗!噗嗤!噗!噗噗!……
一种极其沉闷、极其钝重的切割声响了起来!声音如此之近,几乎就在他的耳膜深处炸开!如同在屠宰砧板上反复劈斩着筋肉的钝口厚柴刀!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他脖颈间被重物碾压、骨骼碎裂、筋肉撕开的恐怖感觉!一次!又一次!再一次!钝重的切割感清晰无比地传递到每一根麻木的神经末梢!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如同开闸的溪流,从他颈间的创口奔涌而出,混合着冰冷的泥浆,浸透了他身下的土地!意识,连同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痛感,随着脖颈间反复砍剁所带来的剧震,如同被风卷走的尘埃,迅速沉入一片无边无际、彻底断绝了所有感知的、粘稠冰冷腥甜的黑暗深渊之中。
那把特制的弯头厚背短刃最后一次扬起又落下,完成了它的使命。血水无声地渗入雨后的大地,将一小片浑浊的水洼彻底染成了浓浊的褐红。雨水从低垂的天幕洒下,连绵成线,敲打着尸身旁荒草和泥泞的地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沙沙声,如同天地落泪,又似在为这短暂而血腥的齐氏国祚画上最终的句点。
十四天的煎熬如同一场冰冷冗长的噩梦,终于归于绝对的沉寂。舒州地牢的腥臭血痕尚未被雨水冲刷干净,千里之外的临淄宫城却已然开始了新的一轮朝会。
新君册立的消息如同春日惊蛰第一声闷雷,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便传遍了朝野,震动中带着一种异样的平静。临淄公宫大殿之上,经内府巧匠昼夜赶工,战乱的血渍已被巧妙遮掩,重新铺设的金砖地反射着天光与烛火,竟显出几分新润光泽。大殿侧翼那些曾被撞毁、倾塌的梁柱被粗壮的松木临时支撑起来,用朱漆彩绘细细妆点过,远远望去倒也有几分气派堂皇。只有空气里尚未散尽的桐油、丹漆气味隐约浮动,提醒着这里不久前才经历的风暴。巨鼎炭火无声燃烧,喷薄出驱散寒气却更显沉闷的热流。
田常今日冠服严整,深紫色的朝服上绣着繁复的玄鸟纹饰,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徐徐行至阶前玉陛之下,站定。他身形沉稳如同中流砥柱,神色肃穆庄重,脸上再也寻不到丝毫往日的刻板阴鸷痕迹,只余一派关乎国家兴亡的沉痛凝重。他深深揖礼,动作一丝不苟,宽大的袍袖拂过冰冷的地砖。声音清晰地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上启吾君。前君简公,遭逢乱逆阚止,为奸佞蛊惑,致行差踏错,祸起萧墙,危及宗庙社稷……终致不幸!暴殄于途,邦国大恸!”他的声调陡然转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铿锵,“然!天命在齐,不可无承!国不可一日无主!臣与诸卿共议,简公之弟公子骜,聪睿仁和,深肖祖宗,可承宗祀,继统为大!”
话语如同石落入潭水,激起一圈圈无声而汹涌的暗流。阶上锦帷之内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旋即,新任的侍臣趋步而出,声音尖细却清晰地穿透殿宇:
“奉旨——公子骜入殿——!”
殿门轰然洞开!齐国的未来,一个身形略显单薄、穿着簇新明黄朝服的少年在一众服饰簇新却面含戚色的侍臣簇拥下,步入了这片余温尚存、肃杀之气仍未彻底散尽的殿堂。他大约十二三岁年纪,面颊犹带着未曾消去的稚气,脸色在殿内无数目光的汇聚下微微有些苍白,那身象征最高权力的华丽朝服挂在他瘦削的骨架上显得有些过于宽大空洞。他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羽在白玉般细腻的皮肤上投下淡影,脚下新制的云头履踩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一步一步走向那高处如同巨大龙口般张开、覆盖着玄色锦缎的盘螭雕漆宝座。
在那少年即将步上最后一阶玉陛的瞬间,宝座侧后方那尊巨大的、刚刚重新修复过、还散发着新鲜桐油气息的鎏金盘螭铜灯台,灯火光影倏然跳跃了一下!火苗拉扯投射的光幕,在那少年君侯的侧脸上一扫而过!
瞬间!
那双被浓密睫毛遮掩下的眼眸,正透过垂下的缝隙望向田常肃立的方向!那是一双极其清冽的眼眸!如同春日冰消雪融后,高山上遗留下来的一潭最深、最静的寒水!清澈到几近透明,却又深不见底!瞳仁深处没有丝毫登临大宝的狂喜或荣宠,反而沉淀着一种冰彻入骨的静默!更深处,一抹极其锐利、复杂到难以言喻的光芒一闪即逝!仿佛看透了这殿宇森严背后的所有权力纷争与血腥气息,却又选择了最深沉的缄默!
田常的身躯依旧挺直如山岳,目光只投向少年即将落座的御座,面上是沉痛与恭顺交织的完美表情。然而,在那宽大肃穆的朝服袍袖之内,微垂的右手拇指指腹,正极其缓慢而稳定地、一遍又一遍地重重碾过腰间那柄古拙厚重的青铜短剑剑格之上饕餮兽纹冰冷凸起的獠牙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