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暗红色的、粘稠的、腥热的血如同污浊的油漆,一遍遍泼洒在古老的城墙和冰冷的石地上,在土黄色的墙壁上留下道道迅速发黑凝固的印记。城墙上下成为了一个巨大无比、疯狂运转的血肉磨坊!无论是齐军晋卒,还是被强征上来的丁壮,生命在这无情的磨盘碾压下如同草芥般疯狂消耗!每一步前进或后退,都踏在由新鲜血肉和碎裂的骨骼堆积而成的阶梯之上!夷仪城下,尸骸枕藉,残肢断臂散落,血腥之气浓烈到令人窒息,连深冬的寒风也无法将其吹散!
栾祁就矗立在东城门正上方的敌楼旁。他沉重的札甲已被凝固的血块、滚烫的金汁和冰冷泥土的混合物覆盖,斑驳不堪。每一次沉闷的撞击巨响传来,都仿佛有一柄无形的巨大铜锤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心脏之上,带来一阵剧烈的震颤和钻心的疼痛!那是城门在巨大撞槌下发出濒死的哀鸣!每一次撞击,似乎都耗尽了那两扇巨大门板最后一丝力量。而每一次撞击后短暂的间歇,都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城门之后,是顶门晋兵更加疯狂的嘶吼、负伤者的呻吟和对撞槌下一次来临的无尽恐惧!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带着哭腔的狂吼打破了死亡的平衡!下城门都尉郤献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了神经,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女墙上,指骨瞬间皮开肉绽!他猛地回头,眼中布满血丝和滔天的绝望:“主将!油……滚油!金汁!都没了!所有的火油!所有的油罐!都……都倒空了啊!!城西还有少量……刚被抬上城头的……也不足支撑片刻了!”那语气,分明已经听到了地狱铁门开启的轧轧声。没有了火油金汁的压制,意味着如同蚂蚁般密密麻麻攀爬登城的齐军士兵,将无法被有效阻拦!后果不堪设想!
栾祁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他的眼神早已被血气和杀意浸透得如同浸泡在血缸中的石块。他缓缓地、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拔出了腰间的家传青铜重剑。那沉重冰冷的剑身即使在如此昏暗、火光跳跃的黎明下,也流淌着冷硬如尸骨的光泽。剑脊上倒映着城外那片燃烧扭曲的火光,如同炼狱本身。他的目光掠过城下如同怒海狂涛般的攻城阵线,掠过那些悍不畏死向上蚁附的黑色潮水,最终,落回城内那些已经被绝望挤压到几近疯狂的、瑟瑟发抖却又隐隐透出毁灭气息的百姓丁壮脸上。
他没有回答郤献。他那嘶哑干裂的喉咙里滚动着一种比咆哮更令人胆寒的、如同砂纸摩擦骨骼的声音:
“城内所有人!”他用尽胸腔中最后的力量嘶吼出来!那声音如同厉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拆——房——!”
这一次,命令更加清晰,更加疯狂!“给我把夷仪城所有没塌、尚能拆出东西的屋子!全——部——拆——光——!”
他猛地挥剑指向城下!“正卒不够!民夫上!女人去搬石头!老人去烧开水!孩子去递箭!没有油!就拿木头砖石砸!拿开水烫!拿你们的命去填!”那带着疯狂光芒的眼睛死死盯着一个因为过度恐惧而脸色青白、嘴唇哆嗦得像筛糠一样的门洞军官,“你!就是你!”他染血的重剑几乎戳到那军官的鼻尖!“带着所有能喘气的!拆下来的木头!石块!破瓦片!只要是硬的!全给我搬到城门后面去!堆!给我堆成山!堆成一道墙!城门若被撞破!”栾祁眼中最后一点人色褪尽,只剩下纯粹的、嗜血的兽性光芒!“就用你们的尸体!用拆下来的门板石磨!用你们的骨头!给老子堵死那条缝!只要还有一个带气的晋人!还站在那里!还握得住刀!这条缝!齐贼——休想撞开——!听见没有——!”
那军官被他那疯狂噬人的眼神和话语中的恐怖图景吓得浑身一个哆嗦,脸上肌肉扭曲狰狞到了极致,几乎要哭出来!然而,那比死亡更沉重的压力却猛地将他最后一点退缩踩得粉碎!他喉头发出一声如同野兽被逼到绝境时的绝望嘶吼:“诺——!”然后像离弦之箭般,跌跌撞撞甚至摔了一跤,又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带着一小队同样红着眼睛、仿佛只剩躯壳的士卒和城内被彻底点燃求生意志的壮丁,冲向那些摇摇欲坠、早已无人敢居住的房屋……
顷刻间,城内响起了更加密集、也更加疯狂的木材碎裂声、砖墙倒塌声、巨大的石磨盘被撬动的摩擦声!整个夷仪城,彻底化作一座自毁的坟墓!
然而,仿佛是回应这绝望的疯狂!
“轰隆隆隆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闷响,带着一种结构彻底崩坏的撕裂感,猛然在东城墙一段区域炸开!其声音的恐怖远超之前的任何一次撞击!紧接着,是令人头皮发麻的夯土崩落、墙体倾斜、无数土木结构在难以想象的压力下瞬间分崩离析的、连绵不绝的恐怖崩塌之音!
那一刻!城头上所有人的心脏,都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城——墙——塌——了——!!!!”距离那段被攻城槌反复撞击、又疑似被齐军掘子军暗中掏挖过墙根的城楼角落,有守军撕心裂肺、因极度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调的嚎叫穿透了硝烟与嘈杂!“东城墙!西角楼旁!垮塌啦——!!!”
一段丈余宽,如同巨人身上被撕开巨大伤口的城墙段,在内外夹击的重创下,终于支撑不住!如同被蛀空了的朽木般,发出最后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断裂、倾斜、紧接着是惊天动地的彻底坍塌!无数巨大的夯土块混杂着城头守卒的尸体、滚木礌石,如同陨石雨般轰然砸下!浓厚的烟尘如同垂死的巨龙吐息,瞬间冲天而起!遮蔽了那片区域上方的整个天空!
“城——破——了——!!”城外!如同等待这一刻亿万斯年的凶兽!震耳欲聋、混合着狂喜、嗜血和彻底宣泄的齐军嘶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战场!响彻云霄!在那烟尘弥漫、断壁残垣形成的巨大恐怖豁口处!早已蓄势待发的、数不胜数的齐军精锐步兵!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饿狼!踩着下方早已堆叠如山的同袍尸体和守城晋卒的残骸!像决堤的岩浆洪流!滚滚灌入了豁口!长戟短戈在飞舞的烟尘中闪动着冰冷致命的寒芒!夷仪城如同巨人被撕开的胸膛!致命的洪流!顺着这唯一的血肉通道!无情地倒灌进去!
“堵——住——!堵上去——!!”栾祁的双眼瞬间被一片赤红所吞噬!口中喷出的已不再是声音,而是血沫!他早已扔掉手中那柄几近卷刃的家传青铜重剑,不知从何处拾起一柄沾满血污泥泞的战戈!带着身边仅存的几十名满身血污伤痕的亲卫和几十个刚刚抱着木桩石块冲到城根下、已被眼前景象吓得魂飞魄散却又被栾祁疯狂情绪感染而奋起、手持简陋农具或棍棒的平民壮丁!如同扑火的飞蛾!不顾一切!怀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扑向那刚刚撕裂开、浓烟弥漫、如同地狱巨口般不断吞入死亡的黑黝黝的恐怖豁口!他们要用血肉之躯、用残存的意志筑成最后一道摇摇欲坠的堤坝!这已不再是理性的抵抗!而是灵魂深处最后一丝求生之火与毁灭欲望共同催生的、惊心动魄的垂死挣扎!
“堵住啊——!”无数种声嘶力竭、混合着巨大惊恐与歇斯底里暴怒的吼叫声在那豁口前爆发、湮灭!瞬间便被更加疯狂的金属猛烈撞击的铿锵声、利刃划破皮肉脂肪骨骼的沉闷切割声、人体被踩踏挤压到骨头碎裂的恐怖闷响、濒死者的诅咒与无意义呻吟彻底吞噬!
齐军主力的精锐如同一群在血海中嗅到了唯一血腥源的鲨鱼!红着眼睛!疯狂地涌向那个用生命浇灌出的、巨大的血肉磨盘般的死亡豁口!胜利的曙光,终于在无数尸骸之上,透过那个巨大的创口,照射在了每一个齐军士兵的脸上!那光,带着血一般的红色!
“报——!十万火急——!”一声如同泣血杜鹃般的狂呼猛地撕裂了晋国中军大营压抑的沉寂!一名浑身浴血、身被数创的斥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闯入了巨大的、挂着狰狞饕餮首级的帅帐门内!那身破烂的皮甲被暗红色的血渍浸透板结,散发出浓烈的铁锈与死亡混合的腥臭气息。他左肩一片模糊血肉,似乎是被利戈削去大片皮肉,深可见骨。胸前箭创犹在泊泊渗出粘稠的黑色血液。他几乎是凭着最后一口气爬进大帐,扑倒在地,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漏风的破瓦罐:“夷……夷仪……城破!东面……东面城墙被……齐人攻陷……豁口……宽逾丈余!敌军……敌军正在……涌入巷战!主将……主将栾祁……将军率……仅存之……残余……正……正死战堵口……恐……恐难……支撑……哇!”一口压抑不住的黑血猛然从他口中喷出,溅落在猩红的地毯上,如同在深色丝绒上绽放出几朵狰狞的小花。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便再无声息,只有那双因极度痛苦而圆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帐顶的兽首,残留着对那座血火孤城最后的不甘与眷恋。
巨大的铜质连枝灯架上,数十盏烛火猛地齐齐一颤!帐内光影随之剧烈摇曳变幻,将帅案后端坐的新任晋国正卿、中军元帅荀跞那张苍老而清癯的脸庞切割得明暗不定,如同古庙中的神像。他搭在楠木帅案边缘、按着那份沉重羊皮河东方舆图一角的手指,骨节因骤然绷紧而微微泛白,指肚紧紧压迫在粗糙的皮质上,几乎要将地图按穿。眉头瞬间锁紧,那深刻如同刀刻的眉峰仿佛两条冰冷的铁链绞缠、凝铸!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鸷而锐利如冰锥的目光,在他深邃如古潭的瞳孔深处极快地一闪而过,如同潜藏深渊的毒蛇吐出了猩红的信子,带着审视猎物死亡时的冷厉。然而,这情绪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只荡开极其微弱的涟漪,转瞬即逝。他放在地图上的手依旧纹丝不动,仿佛那来自东境的惊天噩耗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拂过尘土。
“一派胡言!荒谬绝伦!”一声饱含了惊慌、愤怒与难以置信的暴喝猛然炸响!
下军佐范昭子士吉射如被惊雷击中,一步抢出!腰间的环佩因这剧烈的动作发出刺耳的金玉撞击脆响,将他年轻而缺乏沉稳沉淀的焦虑与浮躁赤裸裸地暴露在众人眼前。他英俊但尚显稚嫩的脸上肌肉扭曲,双目圆睁如铜铃,死死盯着地上那个已然气绝的斥候尸身,仿佛要将那令人绝望的噩耗连同传递它的死者一同用目光撕碎!“夷仪!那是拱卫我大晋东疆数十载的雄城!粮秣足支三月!守军皆是我范氏、栾氏之精兵锐卒!城墙坚逾磐石!焉能……焉能一日之间即告陷落?!荒谬!必是此卑劣之人危言耸听!惑乱我军心!意图投敌!当斩!当碎尸万段以儆效尤!”他口沫飞溅,声音因为过度的激动和惊惧而变得尖利刺耳。那枚刚刚悬挂腰间不久、象征下军佐权柄的玉环,随着他胸膛剧烈的起伏而震颤,仿佛他狂跳不安、被骤然撕去一片领地的心。
整个帅帐的空气,因为士吉射的失控而瞬间降至冰点。
“范昭子!慎言!”一个沉稳如山岳的声音如同浑厚低沉的铜钟,在喧嚣的情绪风暴中心骤然响起。上军将赵简子赵鞅并未上前,依旧立在原位。他那玄色绣蟠虺纹的袍服纹丝不动,古铜色的脸庞棱角分明,目光深邃沉静如渊。他并未看士吉射的失态,声音不高,却蕴含着一种奇异的、足以压制一切躁动的力量感。“斥候,披创浴血,亡命奔袭数百里以求一线之生机。其所负之伤,其所传之讯,岂是空言虚语?东境城垣塌陷之警,若无其事,凭他血肉濒死之躯,岂敢妄言欺世?”他那带着边塞风霜打磨印记的目光缓缓扫过舆图上“夷仪”那个小小的墨点,仿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看到那座城池正在燃烧的角楼、涌入的黑色潮水和堵在豁口用身体延缓死亡降临的决死之士。他微微向帅位方向拱了拱手,声音清晰有力,如同铁锤敲打在砧板上:“元戎,夷仪既有豁口,凶险无比。齐军主力必如洪流倾泻于一隅,其势已成,沛然莫御。城中残兵,转斗于狭窄街巷,无异螳臂当车!更兼……”赵鞅的话语微不可察地一顿,语气变得更加凝重低沉,“据往昔军情推演,栾祁其人,性情刚烈如铁,节操重逾泰山!‘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八字,当是其心中死志写照!依末将拙见——”他的目光从舆图上抬起,迎向荀跞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斩钉截铁地吐出结论:“纵使我军倾国精锐轻师急援,此刻……亦已鞭长莫及!徒增折损!于事无补!”
帐内陷入一片死寂,只余下灯烛火苗不安的噼啪跳跃声,如同敲击在所有人心上的丧钟。空气凝滞得如同即将凝固的铅汁。士吉射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那冰冷如铁的“鞭长莫及”四个字,以及地上斥候那逐渐冰冷的尸体散发出的绝望气息,让他涌到喉咙口的怒火和恐惧,硬生生地噎了回去,化作一缕无法置信的、冰冷刺骨的寒意从脊梁骨窜遍全身。
荀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墨玉,缓缓地从地上斥候的尸体上移开,那只按在地图上的手,终于微微抬起,挥了挥。两名亲兵迅捷无声地上前,动作熟练地将那具依旧残留着战场硝烟与血气的躯体抬了出去,地毡上的暗红血渍如同无法抹去的疮疤,刺目地昭示着东境的沦丧。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到那份河东方舆图上。那代表夷仪的墨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舔舐燃烧着,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沉沦的焦黑。然而,这位历经数朝、在权力漩涡中沉浮了大半生的老人,脸上却并未显露出丝毫痛惜或慌乱。他布满皱纹的手指仿佛不带任何情感,缓缓地、却带着千钧力道,点在舆图上靠近夷仪东南方向、略微靠后一些的另一个用朱砂圈点的名字——寒氏!
“夷仪陷落,已成定局。”荀跞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冻结的冰面,没有丝毫刚刚丢失战略要塞该有的波澜。那冷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既失之地,贸然争复,无异驱羊入虎口。徒耗兵力,徒伤锐气,于大势无所裨益。”他的话语冰冷而无情,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着帐内所有将领的心弦。那目光转向舆图上的“寒氏”,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然,此间危局,亦潜藏一击!卫侯那反复无常之徒……”荀跞的嘴角微微向下牵起一个极冷的弧度,充满不屑与洞悉,“素来如墙头之草,依附风势!此刻见我东疆震荡,齐师方炽,必以为晋国疲弱,有机可乘!定受齐侯之鼓噪,蠢蠢欲动!其志不在硬撼我军,而在牵制吾之侧翼,策应齐军!”
他的指尖猛地戳向“寒氏”二字,那力道仿佛要将地图戳穿!“其爪牙所向,必是此地——寒氏!此乃我侧翼要冲,亦是卫人心头多年之刺!然,卫师之袭,不过虚张声势,意在骚扰,所图绝不坚实!”荀跞猛然抬头,目光如电,直射前方:“赵将军!”
“末将在!”赵鞅身形如标枪般挺直,应声踏前一步,抱拳躬身。玄色的袍角纹丝不动,显示出绝佳的定力。
“着你率本部精骑两千!备足干粮、饮水!即刻整装出发!”荀跞的指令清晰、果决、迅疾如风!“放弃辎重!轻兵倍道!星夜疾驰!目标——”他手指如戟,再次重重地戳点在“寒氏”的位置,声音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的凛然杀气:“直——插——寒——氏——!”
他的声音在偌大的帅帐中回荡,蕴含着冰冷的杀伐与必胜的信念:“齐军初克夷仪,正沉醉于虚幻胜绩,其锋虽炽,其智必疏!卫师孤军突入我境,自恃齐之强盛,轻敌冒进!待其前锋立足未稳、胆气未坚之时,若骤然目睹你赵氏铁骑如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猝临眼前……”荀跞那苍老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极淡、却比万年玄冰更锋利的笑纹,那笑容中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洞察人心后的冷酷算计与对胜利的确信:“其心——必——怯!彼若见势不妙,引军后撤……”他做了一个向后拉扯的手势,“你则顺势断其尾队,痛剿其殿后辎重,斩其手足!务必使之如同断尾之蛇,从此蜷缩不敢复出!若其愚顽不化,胆敢列阵迎战——”荀跞的语速陡然加快,带着一种碾压一切的狠厉,“勿与其缠斗!勿吝惜箭矢!以雷霆万钧之力!重矛!冲阵!碾过去!只管——痛——剿!杀他个尸横遍野!血流漂杵!直到杀得卫灵公……”他几乎是咬着牙根,一字一顿地吐出最后五个字,如同用冰冷的刻刀凿进历史:“心——痛——欲——裂——!”
这蕴含着无穷力量与意志的命令轰然落下,仿佛为即将驰骋的猛虎注入燃烧的灵魂!
“喏!”赵鞅抱拳躬身,其应诺之声短促而蕴含千钧之力!那深邃的眼眸中,瞬间爆发出鹰隼锁定猎物般的精光!没有任何犹疑,更无丝毫质疑,这位以沉稳坚毅着称的赵氏宗主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向帐外走去!厚重的、绣着繁复玄鸟图腾的帐帘被他一把掀开!初冬凛冽刺骨的寒风瞬间如同决堤的冰水般灌入温暖的帅帐!烛火剧烈摇曳,光影在荀跞冰冷的脸庞和士吉射失魂落魄的表情上疯狂跳跃!赵鞅那高大挺拔、如同山岳砥柱的背影在帘幕落下的瞬间消失于呼啸的风雪与无边的黑暗之中!在他身后,只留下那如幽灵般明灭的光影尾迹,以及中军大帐内更加死寂、更加沉重的僵冷空气。东境的烽烟虽已不可逆地燃起冲天烈焰,但在更远的方向,另一道更加锐利、更加致命、如同淬炼过冰火的精钢箭矢,已然离弦!目标——寒氏!晋国的怒火,正以另一种方式,咆哮着向侵犯者扑去!
当夷仪城头染血的断剑尚未冰冷,当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仍在散发着最后的血腥气之时。
数百里之外的黄河南岸,齐军巨大而严密的临水营地中,弥漫的却是胜利的喧嚣与刺鼻的酒精气味。远离那一片修罗场般的焦土,一座临河临时搭建的观礼台赫然矗立。台高三丈,以坚实的巨木为基,顶覆猩红锦幕,垂挂彩绣。观礼台前,河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拂,却无法扑灭台上弥漫的狂热。
齐景公身披一领火焰般耀眼夺目的赤色大氅,迎风立于高台边缘,须发虽已花白,在凛凛风中飘拂,眼中却燃烧着年轻人般的豪情与睥睨之色。他眯着眼,远眺着前方那片在血色夕阳余晖下只余残破轮廓的夷仪城垣,那片象征着他毕生耻辱得以洗刷的废墟,如同最甘醇的美酒,让他感到浑身每个毛孔都在舒坦!数十载沉埋的阴霾仿佛被这胜利的狂风狠狠撕开,灌入滚滚滔天的烈焰!
“…………启禀君上,夷仪城东面城墙业已彻底摧毁!破口之宽,数骑并进亦无阻碍!城中虽有零星残兵负隅固守于阡陌深巷,恰如困在铁笼中的疯犬,狂吠撕咬,不过是垂死挣扎!我齐军锐士!”国佐那洪亮的声音带着铁与血的铿锵,在齐景公身后响起,他那魁梧的身躯如同山岳般拱卫着国君,甲叶在夕阳下闪烁金属光泽,“个个争先,踏尸登城,无不以一当十,视死如归!君上!这座如同毒刺般卡在我大齐咽喉六十余载、令我等寝食难安、梦魇不断的骨鲠!今日!被我大齐雄师亲手——拔——除——!”他那满是战火熏燎痕迹、写满刚毅的脸庞因激动而涨红,声音如同奔雷,震撼着高台上所有人的心旌。“晋人——”他猛地一指西方,带着无尽的轻蔑与痛快的宣泄,“亦不过……徒有其表的土鸡瓦狗耳!”
齐景公猛地一个旋身!赤色大氅带起一片如血的劲风!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因这巨大的、积淀了毕生渴望终于实现的狂喜而舒展、放光!那积攒数十年压抑终于一朝倾泻的快感,让他感觉如同年轻时策马扬鞭般充满了力量!
“好!好!甚好——!”齐景公声震如雷,如同洪钟大吕撞向四方!他眼中再无半分浑浊,精光如电!“大齐的锋芒既出,便当染尽晋虏之血,屠其城,焚其野,以雪前耻!夷仪一陷,那晋国的智氏小儿与那刚死了爹、乳臭未干的范家娃娃之流!此刻必定在其大营之内,惊惶失措,如坠冰窟!如坐针毡!惶惶然如丧家之犬!”他发出连串畅快淋漓、震耳欲聋的狂笑,那笑声如同滚过苍穹的雷声,在河风与残留的血腥气息中回荡不息,带着君临天下的王者气概!“天下诸侯当知,自庄公含恨以来,这天下,谁才是真正的主宰?谁才是拨动乾坤风云之手?唯我——大——齐——!哈哈哈哈哈——!”笑声如同狂风卷过松林,久久不息,每一个音符都充满了数十年来第一次如此酣畅淋漓的征服与骄傲!
他龙行虎步,跨前数步走到高台最边缘,目光如炬,扫视着台下那片广袤无际、正在火把照耀下紧张而高效地清理战场、清点缴获、收治伤员、重整队列的庞大军营。那股因大胜而激荡昂扬的士气冲天而起,如同实质化的火焰在每一个齐军将士眼中燃烧!他的声音因为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和睥睨天下的豪情而显得洪亮异常,如同天神在云端宣告:
“传——寡人旨意!”声音如同滚雷,压过了一切喧嚣!
“凡今日战场之上,斩获晋贼军将首级者!无论出身,擢升——三——级——!赏——良——田——百——亩——!”
“凡身先士卒!率先攀上夷仪城垣!先登夺旗之锐勇士卒!赐——金——百——镒——!”
“凡今日参战之三军将士!无论斩获多寡,皆按功赐钱帛、锦缎!”
“另——!”他故意拔高音调,拖长了声音,让台下万千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屏息以待这最终的、如同神赐的恩赏!“将寡人御用之‘青阳’美酒——尽数!搬出!赐予——万——军——将士!今夜——!寡人要与尔等同饮此——胜——酒——!不醉——不——归——!”
“君上万岁——!大齐万岁——!”这如同海啸山崩、足以撕裂天空的无尽狂热欢呼,瞬间从齐军大营的每一个角落冲天而起!如同燎原的烈火,点燃了数万人澎湃的热血!声浪排山倒海般冲击着对岸那片沉入无边黑暗的河内土地,仿佛要将那片土地连同其上所有晋人的胆气一同碾碎!
就在齐景公的御酒正被兴奋的军卒们撬开泥封,馥郁的酒香开始弥漫齐营,醉意即将升腾的同一时刻。
卫国都城濮阳,卫灵公的宫殿里却还维持着一贯的奢华与慵懒。暖阁内,兽炭在精致的麒麟炉内燃得正旺,熏香缭绕。卫灵公斜倚在柔软的锦茵之上,有些神思不属地把玩着一柄玉如意。直到内侍躬着身,脚步轻而急促地趋至近前,将一份尚带有寒气的羊皮筒呈上,低声在他耳边急促禀报时,他才像是猛然间注入了鸡血!
那羊皮筒中,正是记载着夷仪大捷的飞报!
“嘶——”卫灵公猛地抽了一口长气,如同被无形的线绳拉扯,霍然坐直了身子!眼中原本浑浊怠惰的光芒瞬间被一簇巨大的、混杂着贪婪与狂喜的烈焰所取代!他几乎是扑向那张铺在面前紫檀云母大案上的巨大晋国舆图,那代表着齐国版图的朱砂印记正如同烧红的烙铁般刺眼!“寒氏”那两个字,则在晋国东境线略微向卫国一方突出的位置,如同黑夜中一颗诱人的珍珠,闪着令人心动神驰的光芒!
“好!好!苍天开眼!”卫灵公拍案大叫,花白的胡须因为急促而粗重的喘息而剧烈抖动着,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猛地戳在“寒氏”的名字上,指尖用力,几乎要将那两个字抠下来!“齐侯果然神威!克夷仪,破晋东疆铁幕!那晋国小儿辈智跞、士吉射之辈,乳臭未干,骤遭此霹雳重击,此刻必然丧魂落魄!焦头烂额!首尾狼顾!自顾不暇!此时不取,更待何时?!正是我大魏……我大魏……”他一时忘情,几乎将先代国名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口误,略显尴尬地咳嗽一声,但眼中的灼热光芒丝毫未减,“正是我卫国!一雪前耻!收复数代以来被强晋步步蚕食之故土的——天赐良机!!”
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澎湃欲望!那一直盘桓于心的扩张野心如同破堤洪水般奔涌!他猛地从锦茵上站起身,带着一股迟暮之年少有的狠厉与决绝!那枚镶金的玉如意被他随手丢弃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传公孙拔!”他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目光锁定着舆图上的寒氏,那小小的地名仿佛正在对他招手!
数日后,一支打着鲜明“卫”字玄鸟旗号的军队,便悄无声息地绕开大道,踏上了晋国东疆属于卫国传统势力范围边缘、如今却被晋国强占的“寒氏”郊野的土地。卫军主将公孙拔,是卫灵公的亲信宗室,素以勇悍着称,却也带着几分宗室子弟的骄矜。他奉严令,以“策应”齐国对晋作战为名,实则是想趁晋国“焦头烂额”之际,从这块盘踞已久的肥肉上狠狠撕咬下一块来!他们避开正面,选择了一片背靠小山坡、面朝缓坡的开阔地扎下营盘。
此刻,是这支卫军前锋踏入晋境的第二个黎明破晓前。
天空刚刚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微弱的晨光艰难地穿透冬日厚重的灰色铅云,为大地铺上一层冰冷的死灰色。凛冽的寒意如同无形的蛇,钻进卫军辕门内外值夜哨兵的皮甲缝隙,将他们的四肢冻得僵硬麻木。辕门两侧高耸的木制望楼上,值夜的士兵裹着厚厚的皮裘,依旧冻得瑟瑟发抖。营区内,昨夜点燃的篝火大部分早已熄灭,只余下几堆残烬在冰冷的空气中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微不足道的热量,忽明忽灭。
万籁俱寂,只有风声掠过枯枝的呜咽和远处偶尔一两声寒鸦的啼叫。然而,就在这时!
一种奇异的、低沉的、由远及近的嗡嗡闷响!如同从大地深处、从冻土的裂缝中钻出来的奇异震动!开始隐隐传来!
辕门旁望楼上一个正缩着脖子、眼皮直打架的老兵猛地一个激灵!被冻得通红肿胀的眼睛疑惑地睁开,茫然地望向死寂的东方!地平线依旧灰蒙蒙一片,似乎什么也没有。
“伍……伍长……”望楼下另一个年轻卫士正用力跺着脚,试图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寒冷,也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布满了骇然!“地……地在动!地在震动!”他惊恐地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层覆盖着薄薄白霜的土地,冰层正在发出细微的碎裂声!更远处,在那片灰白模糊的地平线与晦暗天空的交界处……
仿佛是一道由地狱冥铁打造的锋刃骤然切割了天地!
一道闪烁着冰冷死亡光泽的钢铁细线,刺目地!毫无征兆地切开了灰蒙蒙的黎明原野!
望楼上老兵的瞳孔因为瞬间的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如针尖!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那是……
“晋……晋人的……战车!!”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却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扭曲变调,如同金属刮擦!借着那初露的、极其微弱的天光,他已经能看清!是无数涂着赭红底色、边缘镶嵌着青铜锐角的晋军驷马战车!正排成锋利的冲击楔形阵!马蹄踏碎冰霜和枯草!车轮滚滚碾过冻土!驭手身体前倾,如同开弓的满月!长鞭如同魔鬼的触须在空中高高扬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那卷动着漫天尘烟的滚滚车阵两侧!如同汹涌爆发的黑色熔岩!是无边无沿!沉默如山!却又带着毁天灭地气势奔腾而来的晋国步卒!密集如林的长矛戈戟闪烁着摄人心魄的寒芒!如同一片无边无际、蓄势待发的荆棘钢铁丛林!疯狂地吞噬着整个冰冷的地平线!一面巨大无比、底色玄黑、中间赫然刺绣着一个斗大如猛虎出柙般古篆“赵”字的帅旗!在疾驰翻卷的车尘中如同引路的魔神旗帜!猎猎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