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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9章 齐晋争锋(1 / 2)

凛冽如刀的北风掠过晋国都城绛,将城头黝黑的旌旄吹刮得猎猎作响,似在呜咽低鸣。这风,仿佛比往岁更带着几分砭骨的寒意,贴着冰冷如铁的宫墙,卷过覆盖着厚厚一层寒霜的琉璃瓦檐,无孔不入地钻进了每一座高门深院的卿族府邸。

“范鞅死了!”

这消息并非传令官宣告,却比任何官宣更快,像一枚无形的冰锥,击穿了所有坚冰般的表面。窃窃私语在肃杀的冬日空气里流淌,传递着一种压抑已久的、微妙的亢奋——晋国那副如同巨型青铜编钟般盘踞中原、看似稳固不移的权力天平,终于要发出轰然的巨响了。

新筑的元帅府邸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缟素。巨大的梓木灵柩犹如一头匍匐的沉重怪兽,停驻在正堂中央,散发着浓郁的樟木与死亡混合的气息。四周肃立着身披重甲的卫兵,他们的脸如同打磨过的青石面具,盔缨在穿堂风中纹丝不动。素白的幡幔如同凝固的瀑布,从高梁垂落至地,将庭院深处隐隐传来的缥缈香烛气隔绝开来,也将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重压,沉甸甸地覆盖在每一位身着素麻丧服、垂手低眉立于堂中的卿大夫肩头。空气凝滞得能听到彼此压抑的心跳。

上军将赵简子赵鞅立于前排最右首。他身上那袭本该象征权力的玄色朝服被素绖覆盖,愈发衬得身形挺拔如松。他那低垂的眼睑,如同两道沉重的帷幕,恰好遮挡了眸底深处一闪即逝的精芒——那精光像投入幽静深潭的石子,涟漪骤生,又在瞬间被无边的寒水吞没,复归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与冷冽。中军佐智文子荀跞的位置,此刻是空的。就在片刻之前,那位垂垂老者还谦恭地站立于此,而此刻,他已被无声引向殿堂最深处——那里,摆放着一把玄黑髹漆、沉重而孤高的座椅,它静置在层层阶梯之上,背后映衬着巨大的玄鸟图腾壁画,象征着晋国至高无上的君权与治权。那把椅子代表的,正是刚刚被死亡的阴影带走、如今正静静躺在面前梓木椁中的主人曾经掌握的权力——晋国中军元帅之位、国之正卿之尊!

侍从们静默如影子,却在行动间流露出一种令人心悸的熟练。无人质疑,无人置喙。国之秩序,皆在这默然无声的动作里传递。这是晋定公默许的轨迹,是大势所趋的溪流,是权力真空后被无形巨手推动的必然。灵柩前,范鞅的长子,范昭子士吉射,那张尚带着几分青涩的俊朗脸庞,在粗糙麻衣的映衬下愈发惨白。腰间悬挂着的那枚象征下军佐权柄的蟠虺纹玉环,因他指尖无意识地捻动而轻轻相撞,发出细微如蚊蚋的悲鸣。巨大的失落与惶恐,如同冰水浸透骨髓。父亲的音容犹在耳畔,那如山岳般的身影似乎还未消散于灵堂飘摇的烛火中,而属于父亲职权的那份沉甸甸的青铜印信,已然冰凉地悬挂在他年轻的腰间,那重量压迫着五脏六腑,几乎令他感到一阵阵晕眩与窒息。他抬头,茫然四顾,只觉得眼前这些肃立的同僚、幽深的殿堂,都变得模糊而陌生。他像一个骤然被推上巨大舞台的稚子,手中握着生杀予夺的利器,却不知该指向何方。

“擢升中军佐荀跞为上卿,统帅三军六师,总理国政!”内侍尖细而平板的声音骤然响起,像冰冷的刻刀,在灵堂死寂的冻土上镌刻下不容更改的法令。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撞击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侍从捧着覆盖玄色绶带的青铜印盒,托着象征礼乐征伐大权的环状玉璧,最后,那件令所有晋国将领心脏为之震颤的青铜猛虎兵符,也被恭敬地献上。虎符的每一个纹路,都浸透着血腥的杀伐与生死的决断。

众人的目光聚焦于那位须发皆白、缓缓步上高阶的老者。中军元帅府内的光影在他清癯的脸上切割出深邃的沟壑。

“臣,荀跞,敬谢君上信任,受命于危时,虽老朽昏聩,亦当竭尽驽钝,拱卫社稷,不负所托!”荀跞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如同淬炼了千遍百遍的精铁,沉稳地在落针可闻的殿堂里铮然回响。他微微躬身,向着高踞主位的晋定公行臣子之礼。抬头的刹那,他的目光如深谷幽潭,平静地扫过赵鞅那张沉静如水的脸庞,扫过范氏众人掩饰在悲戚之后却无法全然掩盖的忧虑与不甘,最终,停留在他悬于腰间的、崭新的玄色组绶之上。在那苍老的眼眸最深处,似有一簇幽微的火苗,被权力与新生的希望点燃,无声地跳动了一下,随即又被深邃的阅历敛藏于无垠的平静之下。

梓木巨棺内的范鞅,昔日的晋国舵手,已成历史。绛都的空气因权力的骤变而重新流动,带着难以言喻的紧张与期待。晋国的时代巨轮,轰然碾压过旧日荣光,扬起漫天尘沙。而在沙砾飞舞中,新的棋局已然铺开,荀跞终于站到了这盘牵动天下风云的棋局之巅。他低首抚摸着腰间的印绶,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这位置,冰冷而危险,却也蕴藏着无穷的可能。他抬眼望向殿外的铅灰天空,那朔风依旧凛冽。然而这风,将自他今日站立之处,吹向何方?

在晋国绛都笼罩于权力更迭阴云的同时,数辆装饰朴实却异常坚固的车驾,正碾过齐国都城临淄那宽阔却显得干硬冰冷的石板驰道。车轮辘辘,压着枯败的落叶和薄薄的冰碴。车旁护卫的武士手持丈八长戟,矛尖寒光闪闪,直刺入铅灰色低垂的苍穹。这支沉默的车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碾过冬日的萧索,在沉闷的蹄声与车轴声中,径直驶入齐国宏伟宫殿那包铜嵌玉的宫苑巨门。城门的阴影吞没了车队的尾影。

齐侯宫“柏寝台”内,却弥漫着一种远非绛都哀戚所能比拟的、更为浓烈的、几近沸腾的热气。巨大的青铜瑞兽炉鼎口鼻喷涌出袅袅青烟,馥郁的暖香本该令人心旷神怡。然而殿中却凝滞着一股无形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大殿深处高台上,齐景公正襟危坐。他须发染霜,年逾七旬,然腰背挺直如松,玄色纁裳之上覆盖着繁复的十二章纹,威仪赫赫。深邃目光如电,缓缓扫过殿下肃立的重臣——身材魁梧、鹰视狼顾的中军司马国佐;容颜方正、表情刚毅的下将军高张;鹤发童颜、睿智深沉的上卿晏婴。此刻,他脸上再无平日或与优伶谈笑风生,或沉湎于声色犬马的神态,只剩下一种沉积了数十载的怨愤和对千载难逢时机的、近乎焦灼的渴望。案上犀角杯中的美酒,蒸腾的热气早已消散。他一只手紧握着腰间那把名为“龙鳞”的短剑冰凉的玉首,指节因用力过度而凸显狰狞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温润的玉石捏碎!晋国绛都的消息,如同最锋利的羽箭,穿透重重关山,裹挟着凛冽的北风,从西北方疾扑而来,吹动了殿宇中每一根旌旄之尾,也彻底点燃了他心中那团压抑已久的烈焰。

“范鞅已死,尘埃落定!”齐景公的声音并不高,却如同沉重的青铜巨杵狠狠撞在万钧铜钟之上,带着沉闷而威力无匹的嗡鸣,震荡在每一位大臣的耳畔心肺之间。“晋国三军之首,换上的竟是那个一直缩在范鞅身后、以谨慎小心着称的智氏小儿荀跞!而下军佐的虎符,竟然……竟然挂在了那个乳臭未干、恐怕还在他爹的灵柩前双腿发软流马尿的范鞅儿子——士吉射的腰上!”他猛地将“乳臭未干”几个字咬得极重,如同嚼骨吸髓,每一个音节都饱含着鄙夷和狂喜。“晋国——”他发出一声长啸般的冷笑,那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呵!它那看似铜墙铁壁、雄踞中原的巨躯,早已从髓中开始朽烂!腐朽了!”最后四个字如同断刃摩擦生锈的铁器,尖锐刺耳。

前尘往事瞬间在他眼前翻腾不息!年少时目睹父亲齐灵公在晋国压力下丧权辱国郁郁而终;青壮时亲历兄长齐庄公被奸臣崔杼弑于宫门的血腥惨状;再到壮年时期,晋国铁蹄踏破齐国东境,饮马济水,将齐国的尊严如同草芥般践踏进泥泞之中……数十年的隐忍、屈辱、等待如毒蛇噬心!他猛地一掌重重拍在身前雕刻着螭虎饕餮纹的漆案之上!温热的酒水从那精美的兽耳青铜杯中被震得飞溅而起,在灯火下划过血色的弧线,滴滴答答落在华贵的地衣上,留下深色印记。

“寡人!”景公霍然站起,须发戟张,环视着座下这些执掌着齐国命脉的重臣,一字一顿,如同用蘸血的刻刀在坚硬的铜器上铭刻誓言:“熬白了须发,熬弯了脊背,忍了一生一世的窝囊气!就是要在咽气之前,等这一天!等到这把复仇的烈焰燃遍晋西山河的那一天!”

他魁梧的身躯在巨大的蟠螭灯照耀下投下厚重的阴影,目光灼灼地刺向每一个人:国佐、高张、晏婴、还有一众将领。“诸卿!尔等皆为我大齐柱石!肱骨!脊梁!今日,寡人不要虚礼,不议繁琐!”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龙鳞”短剑,刃身在百盏灯火下寒芒暴射!“寡人只问一句!”剑尖直指殿外西北方向,“尔等手中剑戟,磨得快否?!尔等身上甲胄,尚坚否?!尔等胸中,为我大齐洗刷这数十年奇耻大辱的那一口憋屈、愤懑、欲饮敌血的恶气,还憋得住否?!”声音如同炸雷,轰击着每一个人。

沉默!致命的、如同压缩到极致的沉默!殿内只闻暖炉中炭火的噼啪作响。但这沉默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熔岩!

“臣——愿从君上!踏破晋寇!血洗前仇!”国佐的声音第一个爆裂开来!这声音浑厚如万钧雷霆炸响在大殿梁柱之间,瞬间点燃了所有积存的怒火!他那张被边塞风霜刻满沟壑的脸涨得通红,如同火山喷发,一步踏出班列,抱拳如山岳般砸向胸前!胸甲的金玉璎珞铿锵作响。

如同燎原的火焰瞬间被点燃!下将军高张那锐利如隼的目光中燃烧起熊熊战意,与其他几位功勋卓着的军中宿将——田乞、田桓子之后裔田开疆,以及勇猛着称的古冶子、公孙捷等——同时爆发出惊天的怒吼:“臣等——愿从君上!踏破晋寇!饮马绛水!”沉重的战靴踏着光滑的地面,发出轰然巨响!金玉相击的战甲抖动声汇成一片怒海狂潮,瞬间冲垮了殿内凝滞的空气。连白发萧然、一向以沉稳谨慎着称的老相国晏婴,那古井无波的眼帘之下,亦掠过一丝极为复杂难明的光芒——那是忧虑,是洞察大势的无奈,还是看到君王暮年绽放如此锐气的些许触动?无人能知。他微微躬身,并未跟随呼喊,却代表着默许与支持。

“好!好!好!”齐景公连喝三声,眼中精光爆射,再无半分老朽浑浊,只剩下被压抑数十年的血气与决心!他的剑指向殿外无边的黑夜。“传寡人诏命——集我齐国三军甲士!聚于西门点将台下!”

巨大的牛皮战鼓在临淄各个城门垛楼上骤然擂响!震彻天地的鼓点密集如同骤雨倾盆,又似齐景公心中困锁了数十年凶兽的咆哮终于挣脱了囚笼!那声音撕裂了凛冽刺骨的寒风,在整个临淄城上空疯狂振荡,震荡着每一个齐人的心旌!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巨大摩擦声,临淄厚重的西门、南门、东门在绞盘绳索的嘶叫中缓缓敞开!早已如同拉满弓弦般的钢铁洪流瞬间找到了唯一的宣泄之口!无数披坚执锐的甲士、沉默如山岳的战车汹涌而出!车轮碾过夯筑坚实的驰道,扬起的冰冷尘土如同盘旋的黄龙,久久不散。齐军最精锐的主力,汇聚成一条条奔腾咆哮的钢铁巨流,撕开了冬日枯黄黯淡的原野!车声辚辚,马声萧萧,戈矛如林,旌旗蔽日!那股一往无前、踏碎一切的气势,直欲将前方山河全部撕裂!而他们如同上古巨兽饕餮般择人而噬的獠牙,早已死死咬定了那个铭刻在耻辱柱上的名字——晋国东境的锁钥,雄踞黄河东岸最险要位置的坚城壁垒,那座让齐人魂牵梦绕,乃至梦魇不绝的名字——夷仪!

风,裹挟着细小的沙砾,如同钝刀子刮在夷仪城那被岁月与战火刻满斑驳伤痕的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细碎的悲鸣。城墙宽阔的马道上,当值的晋军士兵们缩着脖子,裹紧单薄的夹袄,冻得几乎麻木的手指下意识地、死死地紧握着冰冷刺骨的青铜矛杆。他们的目光越过女墙垛口冰冷的边缘,死死盯住东方那片遥远的地平线。那里一片灰白死寂,除了冬日固有的空旷苍茫,似乎什么都没有。然而,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铁锈味,那是一种拉紧弓弦至极限的、令人窒息的紧张感。每一个呼吸都像是吸入沉重的铅粉。

“伍……伍长,”一个脸庞冻得青白、嘴唇干裂的年轻士兵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呵出的白气瞬间被利风撕碎,“这都……都是腊月里了,鸟兽都钻进窝里……齐……齐人真……真会挑这时候打过来?”他眼中充满了对温暖营房的渴望和对未知血腥的巨大恐惧。

回答他的是一个老兵的厉声呵斥!老伍长那双布满冻疮裂口、粗糙如同百年老树皮般的手猛地攥紧了粗糙的矛杆,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他并未回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眯缝着,鹰隼般攫住远方那条若有若无的地平线。“蠢蛋!白活这么大!”他狠狠地啐了一口带着冰碴的唾沫星子,那唾沫尚未落地便在风中冻结成小小的冰粒。“睁大你那窟窿眼瞧瞧!看看这城外枯死的草茬!看看那河滩上的泥地!被什么碾得一片稀烂、满是沟壑?除了齐人沉重的车辙,战马铁蹄的印记,还能他娘的是甚?!是神仙搬家?!”他的声音因为寒意和极度的紧绷而扭曲尖利,如同鬼泣。干瘦青筋凸起的手,指着城下那片看似死寂、却处处留下大军调动痕迹的荒野,眼神深处只有经历过无数次搏命厮杀后残留的、深入骨髓的警惕和预见了风暴与死亡阴影的绝望。“等着吧,快了……那帮比狼还狠的齐寇,就喜欢踩着咱们的骨头过年!喝咱们的血暖身子!”他咧开嘴,露出稀疏焦黄的牙齿,笑容比哭还难看。

年轻兵士猛地打了个寒噤,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窜遍全身。他几乎是痉挛般地攥紧了手中冰冷的青铜长剑,粗砺的剑柄嵌入手心,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凸出泛白,却依旧无法驱散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两人再次陷入死寂。城头上只剩下北风在垛口间嘶嚎狂啸,如同无数在边塞冻馁而死的孤魂野鬼在齐声悲嚎。

就在那个冻云欲坠,夕阳如同凝固的鲜血涂抹在冰冷天空的黄昏时分!

“敌——袭——!!!”一声凄厉得几乎将肺叶撕裂的嚎叫,猛然间撕裂了孤城夷仪上空沉重到凝固的空气!那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声嘶力竭而扭曲变调,带着来自地狱最深处的绝望,“东——!东面——!!!黑压压的——!!!”

这一声,如同地狱之门洞开的号角!整个夷仪城瞬间如同浸入了万载玄冰的寒窟,又在下一秒被投入了炼狱的熔炉!

“铛!铛!铛!铛——!”尖锐刺耳的警锣被以最高频率疯狂撞击!急促而密集的嗡鸣如同无数只巨大的毒蜂钻入每个人的脑髓,令人头皮炸裂,浑身汗毛倒竖!所有马道上当值的士兵、轮休被惊起的甲士,乃至城内的居民,如同被无形的巨鞭狠狠抽打,用尽全身力气扑向内侧的垛口!

惨淡如血的残阳余晖映照下,东方那片枯黄黯淡、即将融入暮色的平原地平线上,像大地突然崩裂开来,涌出滔天翻腾的污秽黑潮——无数森严的齐军战车!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两侧是漫山遍野、如同狂蚁般无边无际的齐军步卒!黑色的旗帜连成一片死寂的森林!矛尖戈刃在血色斜阳下折射出亿万点冰冷嗜血的寒芒,跳跃着死亡的火焰!战车扬起的尘埃在风中狂舞,如同巨大无比的、浸透了毒汁的黄褐色魔毯,遮天蔽日地向前铺展、蔓延!那无边的黑色浪潮卷挟着毁灭一切的磅礴气势,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孤悬的夷仪城墙猛扑而来!

“狼烟!升灶!举烟!烽燧!快——!向绛都报信!!”城头最高指挥官的嘶吼早已变调,如同破败的风箱在拉扯,嗓子带着血腥味儿。巨大的烽燧台顶,早已准备好的、浸透了猛火油的巨大柴堆被数人合抱的巨大火把猛地点燃!“轰!”如同巨龙喷吐龙息!赤红色的火焰裹挟着浓烈如墨、厚重得如同实体般的滚滚黑烟,如同一个被禁锢千万年的魔神吐出的带着无尽痛苦和狂暴诅咒的血沫!疯狂地扭动着、撕扯着、咆哮着冲向昏暗苍穹,向着西方——晋国的腹地,向着遥远的国都绛城方向,发出足以焚尽一切的、撕心裂肺的警告!

仅仅一日一夜!孤悬的夷仪城便被齐军深沉的绝望合围。连绵数里的军营将城池铁桶般围住,齐军大营如黑色的恶浪般铺展开来,一直蔓延到视力所及的尽头。篝火在深沉的夜里连成一片浩瀚的火海,在火光的映照下,营盘和旗帜如同深秋的森林,密密匝匝,将孤城彻底隔绝成汪洋中的一座孤岛。城外弥漫着硝烟、马粪以及浓烈的杀气的混合气息。城头稀疏的晋旗在风中悲鸣般摇曳。

夷仪城主将栾祁矗立在城门楼前的城堞边。他年近五旬,身披沉重的青铜鱼鳞札甲,甲叶上沾满尘土与干涸发黑的血斑——或许来自昨日小规模接触战的痕迹。一手扶着腰间那柄家传的、形制古拙却沉重锋锐的宽刃青铜重剑剑柄,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冰冷刺骨的城垛边缘。坚硬的夯土砖石如同他此刻的心境。他能清晰无比地感受到脚下历经风雨的大地在隐约震动!那不是自然的脉动,是城外数万齐军甲士集结、调动、演练时踩踏大地带来的低沉嗡鸣!如同巨兽沉睡时的心跳,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他的副将,守城都尉郤献,那张年轻却已经因连日紧张和疲惫而显得枯槁的脸庞上,嘴唇紧紧抿成一条没有血色的直线,牙齿深深陷入干裂的唇瓣,渗出一缕极其细微、带着铁锈味的血丝。

“城中尚存可战之卒几何?粮秣、兵械,尤余几何?”栾祁的声音嘶哑如同枯枝在砂石上摩擦。他并没有回头,目光依旧穿透城外浓重的肃杀,落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潮之上。

郤献喉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因干渴和紧张而艰涩如裂帛:“禀将军,城中现有正卒约二千……城头守备可用……加之城内丁壮,约有三千余人可勉强登城拒敌……弓矢存量尚足,滚木礌石……前些时日抢运上城头,略有积蓄……然……”他话语一顿,仿佛这接下来的字眼带着致命的重量,“……燃城之油……火油……几近告罄……”声音越说越低,到最后几乎细不可闻。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心知肚明——那滚烫的、能瞬间浇灭登城之敌凶焰的、如同地狱火流般的恐怖防御武器,其储备已不足以支撑一场真正惨烈的守城血战!这对于在敌军绝对优势下蚁附攻城,几乎是致命打击!

栾祁终于将目光从城外令人绝望的营盘缓缓收回,投向城内。城中的空气凝滞如铅。目光所及,许多原本不是战士的身影已经自发地聚集在空旷的校场和街道上。他们中有身躯精壮、眼神锐利的猎户,有手上布满老茧、脸色黝黑的铁匠、木匠;甚至,还有年迈得几乎拄不住拐杖的老人和少数强压下恐惧、努力挺直纤细腰肢的年轻妇人。一张张或沧桑、或麻木、或稚嫩、或惨白的脸庞,在残月清冷而朦胧的光影下,被巨大的惊恐和对命运彻底的绝望所笼罩。他们手中的“兵器”更是五花八门,如同一个绝望者最后的笑柄——粗糙的木杆上绑着家中割麦的镰刀;从废弃房屋拆下的粗壮房梁削尖而成;更有甚者扛着家中沉重的石磨盘!空气中除了风在低矮屋舍间穿梭的呜咽、远处齐军营寨中沉重而规律得如同丧钟般敲击的刁斗声,只剩下一种浓稠得几乎令人窒息的、死一般的寂静。夷仪城,如同一片即将被深不见底的怒海彻底淹没的浮萍,正被滔天巨浪一寸寸、无情地拖入深渊,冰冷的窒息感已经扼住了所有人的咽喉!

短暂的死寂如同濒死前的痉挛。栾祁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气涌入肺叶,如同吸入一团冰冷的铁屑。然而,再抬首时,他眼中的迟疑、忧虑、沉重,已尽数被一种绝境中磨砺出来的、带着血碴的冷酷决绝所取代!

“拆——屋——!”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破裂,如同濒死的苍狼在月下发出的最后一声凄厉长啸!这声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疯狂,炸裂在城头、回荡在死寂的城区上空!

所有士兵和城民都猛地抬起了惊恐而茫然的脸!

“凡木料!房椽!可用作滚木者!凡家中地基所砌青石!可充礌石者!尽数拆下!搬上城头!”栾祁的眼珠因为愤怒和决绝而泛起骇人的血丝,他的手猛地指向城墙下那些低矮拥挤的屋舍!“城破在即!家园若毁,徒留空屋何用?!挡不住贼寇!却能为守城出一份力!都给我拆!一块有用的砖石木料都不许留!”他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烙铁,狠狠地扫过身边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又隐隐浮现出疯狂气息的脸,“夷仪!”栾祁的声音如同奔雷,再次炸开!“今日以血为墨!以尸为基!以骨为砖!以我辈热血!浇灌此城!城在——人在!城亡——人亡!与贼偕亡!”最后那四个字“与贼偕亡”,如同在濒死的火药桶中投入火星,瞬间引爆了最后仅存的绝望中的一丝血性!带着彻底玉石俱焚的疯狂与暴烈,激荡在孤城上空,也狠狠撞击在每一个人濒临崩溃的心弦!

回应他的,不再是死寂。一股浑浊、粗嘎、破碎不成调却又蕴含着无尽惨烈意味的吼叫声,从那数千个被绝望压迫得早已失去正常嗓音的喉咙里艰难地、又火山般爆发出来:“在——!城在——!”声音嘶哑、低沉、参差不齐,却仿佛被无形的线硬生生拧成一股浑浊压抑的决死洪流!这声音在绝望的孤城中微弱地、执拗地来回冲撞,如同在无边的黑暗里,一群被逼入绝境的野兽仰头向天,发出发自生命本能的最终怒嗥!那是绝命的反抗!是毁灭前的宣告!

巨大而密集的战鼓声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炸开!那声音低沉、雄浑、连绵不绝,如同深藏于九幽地心的洪荒巨兽挣脱了束缚,发出的狂喜咆哮!声浪汹涌激荡,从城外齐军营地深处疯狂碾压而来!城头所有晋军将士只觉得脚下的城墙在伴随着这死亡的节奏而微微颤抖!大地呻吟!紧接着,远处齐军营地方向升腾起无数如同鬼火般密集跳跃的火把!那跳动的光芒瞬间连成一片决堤的熔岩洪流,裹挟着滔天杀意,汹涌咆哮着扑向孤城夷仪的城墙!

“稳住——!准备迎敌——!”守城都尉郤献的嘶吼在震耳欲聋的战鼓与潮水般涌来的呐喊声浪中,如同投入怒海的碎石,瞬间消失无踪!

齐军的前锋,如同钢铁的潮水,举着密密匝匝的巨大橹盾构成的庞大方阵,踏着如雷的步伐,无视着城头稀疏零落的箭矢,已经如同巨大的龟甲阵,缓慢却坚定地逼近了护城壕沟!这壕沟并不宽阔,显然齐军围城多日,早已观察清楚,谋定而动!无数巨大无比、浸透了冰水的草捆被如雨般投入壕中,紧接着是数不清钉制厚实的宽大木板被迅速层层叠加铺设而上!草捆与木板相互摩擦、挤压,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刺耳摩擦和断裂声!短短半炷香时间,一条条越过冰冷壕沟的通途被强行铺开!

“弓弩手——列——!”郤献的声音撕裂喉咙般吼叫出来,拖出长长的颤音,带着对死亡的刻骨仇恨!

城头上稀稀拉拉的晋军弓弩手们早已将弓弦拉满!粗砺的手指扣在冰冷的箭簇尾部,弓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冰冷的箭簇在城下火把的微光中闪烁着地狱般的幽暗光芒,如同群星坠落,却点满了死神的徽记!

“引火!”几乎在同一瞬间,城头早已准备好的数十处烽燧火种被守卒用颤抖的手、决绝地点燃!火焰腾空!

“射——!”

那一声号令如同地狱恶魔甩出的鞭响!尖利、短促、破空!

“嗖嗖嗖嗖嗖——!”密集到几乎重叠的破空尖啸声,撕裂了浑浊嘈杂的空气!射出的并非寻常的箭矢!而是一根根缠绕浸透了油脂布帛的、在箭杆后部引燃了的——火箭!那一道道燃烧的火线在黎明的昏暗中撕裂开无数道短暂而明亮的死亡之光痕,如同在黑夜画布上泼洒出的、拖着长长尾巴的妖异火蛇!它们疯狂呼啸着,一头扎进护城壕沟里那厚厚铺就的草捆和木排之上!

刹那——不!甚至比刹那更短!

“轰——!!”“噗——呲——!!”如同在干燥的草堆上泼下了火油!刺目耀眼的火焰猛地从壕沟深处腾空暴起!瞬间映红了大半边黑暗的天空!熊熊燃烧的火舌发出噼啪爆响,贪婪无比地舔舐着沾满油脂的草捆与干燥的木排!浓烈的黑烟裹挟着烧灼的焦糊味冲天而起!

一片混乱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从壕沟附近猝然响起!那是踏在尚未燃尽或刚刚铺设的木排草捆上、被冲天而起的烈焰瞬间卷入炼狱的齐军前锋士兵!炽烈的火舌如同魔物的舌头,轻易卷过他们身上未完全覆盖铁片的皮甲边缘、厚实的麻布靴履、粗麻布的下裳!难以想象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啊啊啊——!!!”哀嚎声扭曲了喉咙!他们滚倒在地,拼命拍打着身上跳跃的火焰,翻滚挣扎着试图扑灭这来自地狱的灼烧,却反而将火引到更多的枯草和同伴身上!惨叫声中,他们很快便一动不动,成为燃烧焦黑的尸体,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刚刚铺设的通道,瞬间变成了一条燃烧的火河!

“燃了!烧死这些齐狗!”城头一个刚放下长弓的年轻晋卒目睹此景,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被火光映红的脸上充满了扭曲的快意!

然而,紧挨着他的老伍长那张布满风霜沟壑的脸庞,非但毫无喜色,反而像瞬间被凝结的冰霜覆盖!眼神里是极致的恐惧!“蠢货!别瞎叫唤!”老伍长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死死抓住年轻士兵的肩膀,因为寒冷和极度恐惧而剧烈地发抖。他那浑浊得如同泥沼的眼睛死死盯住城外那片被跳跃的火光和扭曲的烟雾交织的昏暗战场边缘,声音干涩而带着破响:“狗日的大家伙……那要命的……来了!那才是催命的阎罗!”他猛地抬起因反复冻裂而肿胀流脓的手指,艰难地指向壕沟火河更后方的黑暗深处!

烟尘弥漫、火光跳跃扭曲的间隙中,无数巨大的、移动的、黑影轮廓,如同来自冥界的山峦,缓缓地、坚定不移地越过火壕尚未完全燃烧的两侧通道,在地面上碾压出深陷的辙痕,带着令人胆寒的沉重质感一步步逼近!那是什么?所有识得的晋军老兵脸上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那是他们无数次噩梦中重现的恐怖景象——攻城冲车!

这些被命名为“陷城”的庞然巨物,如同钢铁骨架披挂上多层浸透冰冷河水的厚厚生牛皮的狰狞怪胎!巨大而尖锐的顶部如同怪兽的头颅!普通的滚木礌石砸上去,只能发出一声闷响便滑落,毫无用处!在冲车内部,数十名赤膊着上身、肌肉虬结如岩石的精壮齐军死士,额头青筋暴起,口中发出非人般的、整齐而沉重的号子:“嘿——咗!嘿——咗!”他们用尽全身力气,推动着一根需要数人合抱的、粗壮如同攻城巨锤的沉重圆木——那圆木的前端,赫然包裹着尖锐、沉重、闪烁着冷光的巨大青铜撞角!

“轰——!!!”

第一记撞击!沉闷、巨大!如同洪荒巨兽的脚掌重重踩踏在大地的心脏上!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力量!精准无比、狠狠地砸在夷仪饱经风雨、布满撞击痕迹的厚重城门正中心,那硕大的青铜门环连接处!

城门之后顶着粗壮木桩的数名晋军士卒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狂暴力量透过脚下的城墙、透过沉重的门栓木柱轰然传来!如同一头巨大的石兽撞击!那力量瞬间掀翻了顶在最前面的三个士兵!沉重的撞角顶得城门发出剧烈到极点的呻吟和颤抖!其后巨大的木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如同垂死者颈椎断裂的恐怖“嘎吱嘎吱”呻吟!大块坚硬的木屑如同飞刀般四处迸溅!整个东城门区域都在震动!

“顶住!妈的顶住!加固!上石头!撑住啊——!”守门军官几乎是用撕裂喉咙的声音在狂吼,双眼充血欲裂!更多的晋卒如同发疯的蚂蚁,抱着巨大的条石、更粗的原木、甚至拆下的巨大磨盘石,踉跄着、嘶吼着扑向剧烈颤抖如同随时会破碎开来的城门内侧!他们像要以自己脆弱的血肉之躯,将这扇摇摇欲坠的大门死死堵住!用人墙、石墙堆砌成最后的一道血肉堤坝!

然而,城头!城头防御的士卒们早已被如蝗虫般攀附而上的齐军步卒彻底牵制!齐军如蚁群般的步兵在城下密集如雨的箭矢掩护下,如同攀附巨兽的虱子,抬着无数架比城墙还高的长梯,悍不畏死地扑向城墙!云梯如同在朽木上疯狂滋生的藤蔓,眨眼间就挂满了夷仪斑驳的土墙!无数个黑色的人影如同附骨之疽疯狂向上攀爬!

“礌石——放!”郤献的声音在歇斯底里的喊杀声中几不可闻。巨大的青石被守城丁壮们合力推下,“轰隆隆隆——”沉闷的滚石声如同地狱的碾磨!伴随着令人牙酸心冷的骨肉碎裂的恐怖脆响和撕心裂肺的惨嚎!攀爬至一半的齐军如同秋天的落叶般纷纷扬扬、沉重地砸落城下!

“金汁!滚油——浇!”滚烫的、稀薄的、冒着恶臭白烟的最后一点珍贵油脂热汤被舀起,从城垛的缝隙和专门设置的泼口倾泻而下!劈头盖脸浇在那些刚刚露出狰狞面孔、正欲跃上城头的齐军士卒头上脸上!“嗞——嗤——”伴随着一阵皮肉被烫熟的白烟和刺鼻的焦臭味!惨绝人寰的痛苦哀嚎比任何惨叫都更加钻心透骨!一个个被滚油浇灌的齐兵连人带梯翻滚着惨叫着摔下城墙,砸在下方堆积如山的尸体和痛苦蠕动的伤者之上,引起更大范围的混乱和惨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