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荀寅正端坐如山,身形岿然不动。他脸上的神情平静,如古井无波,双目微垂,视线似乎沉溺在面前几案上那天然形成的、如同星河脉络般的木纹之中,仿佛那扭曲的纹路里蕴藏着无穷的玄机和关乎家族未来的惊天秘密。他在极速地权衡:鲁国的存亡,对扼守晋东南咽喉的中行氏领地防御缓冲究竟有多大实质影响?晋国霸权的暂时折损,是否会从长远上削弱其他对手,反而给中行氏留出更自由的腾挪空间?齐国的锋芒,或许只会刺激晋国倾力东顾,对身处太行山脉以东的他们而言,未必全是坏事……利弊得失,在他的心海深处精密地计算、碰撞、消长。
当范鞅那灼灼逼人、饱含了恐惧、激愤、甚至一丝恳求意味的复杂目光,如同战场上沉重无比、呼啸而来的破甲重锤般狠狠砸向荀寅时,这位中行氏的掌舵人才仿佛从极度内敛的盘算中被惊醒。他眉心那如刀削斧劈的印记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耸。他缓缓抬起眼帘。那双眼睛,如同深不见底的千年寒潭,表面波澜不惊,底部却正涌动着精确到毫厘的算计与对权力天平的重新校准!范鞅的爆发并非全然危言耸听,虽然掺杂着强烈的自保意图,但其核心逻辑坚硬无比——齐国的膨胀确如刀锋悬顶!晋国的衰落,绝非仅仅折损一国之誉那么简单。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晋国这棵大树整体衰朽倾颓的结局,绝非任何依附其上的、内斗不休的卿族所能独善其身!无论是霸权的衰落还是分裂的耻辱,最终都会反噬到每一个卿族的地位和生存空间上!
“中行伯!”范鞅的嗓音再次陡然拔高,几乎是用尽了胸腔最后一丝气力在咆哮!那嘶吼中蕴藏着强烈的鼓动性和不容置疑的指控!如一根淬毒的尖刺,精准无比地刺向荀寅心灵深处那根最为敏锐、最为隐秘的神经——“脸面”!家族的荣辱!“若晋国因我等内耗不休、心志不一而失却领袖诸侯、庇护属国之担当!若那姜杵臼在我等眼皮底下逞其凶威,吞噬姬姓同宗,肆意践踏我等先祖浴血争来的礼法盟约,成功窃取东方霸业……那天下诸侯,那些西戎、北狄、南蛮、东夷,乃至吴越荆楚!彼辈又将如何看待我晋国六卿?!”范鞅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锁住荀寅那潭水般的眼眸,“他们将如何评价我中行氏?!我荀氏百年传承的赫赫威名,是战场浴血、九死一生挣来的!是靠先祖襄子辅佐悼公复兴霸业的功劳铸就的!难道要在我辈手中,沦为壁上观火的懦夫?沦为坐视邦国蒙羞而不援手的自私之徒?!颜面扫地!威望尽丧!家门尊严何存?!彼时纵然保有疆土甲兵,也不过是无人正视、在列国嘲弄声中屈辱存续的三流之族!此等家门兴衰荣辱,难道仅仅与我荀寅个人相关?这是悬系整个荀氏宗庙祭祀、子孙万代声名的……千钧一发之时啊!”
“家门……荣辱……”这四个字,如同两根烧红的、带着倒刺的钢针,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刺穿了荀寅寒潭冰封的表层防御,狠狠扎入了他心中最隐秘、最敏感的神经末梢!无论六卿内部恩怨情仇如何纠葛,在外人眼中,他们首先是晋国的象征!中行氏的每一寸荣光、每一分权势、百年门楣能否在列国的虎视眈眈中延续下去,无不深植于“晋国”这棵参天大树虽已朽坏却依旧存在的巨大躯干之中!若晋国这棵大树沦为任人攀折、枯朽腐烂的枯木,或被齐人肆意砍伐而他们无力阻止,若“霸主晋国”彻底沦为天下笑柄,“中行氏”这枚依附其上、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硕果,又将以何等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荣光何在?地位何在?那无数依附于门庭的宾客、武士、封邑百姓的信任又将依附何处?!这不仅仅是权力的消长,更是关乎整个家族在历史洪流中耻辱印记的终极审判!
范鞅以他执政数十年对人心权术洞若观火的老辣眼光,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荀寅眼中那瞬间剧烈的、如同冰面被重锤轰击后出现的蛛网般蔓延开的动摇与惊悸!那潭水表面终于被投入了巨石,激起了翻涌的波澜!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范鞅毫不迟疑!他声如裂帛,将自己最后的气魄、全部的意志,如同岩浆般滚烫、带着足以焚灭一切犹豫的感染力,倾泻向整个大殿!对着神色各异的国君与诸卿,也像是对着冥冥中决定着晋国命运的、浩荡无形的力量发出了最终的祈请与胁迫!
“列位!!!”范鞅的嘶吼已是气若洪钟,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悲壮,“暴齐在外,磨牙吮血!国威临渊,危在旦夕!祖宗之业,倾覆已在刹那之间!此刻……”他锐利的目光如闪电般扫过赵鞅因巨大压力而变得青白的面色,掠过荀寅眼底翻涌的暗流,钉在一直沉默观察的韩起、魏舒、范匄等人脸上,“……唯有倾我晋国举国之力!合诸卿诸大宗族之兵!!即刻发兵,救鲁抑齐!渡大河,击骄齐!以雷霆万钧之击,慑服不臣!以虎贲百战之师,复我晋国铁血霸权的赫赫荣光!!此战乃立威之战!存亡之战!!若败……”
他霍然站起!身上象征着执政地位与军中最高统帅的玄色云龙纹卿大夫深衣袍袖,随着他这倾尽生命力量的激烈动作猛地鼓起,如同风暴中一只搏击长空的苍鹰展开了它已然迟暮却依旧凶悍的巨翼!那双深陷眼眶的眸子燃烧着狂野的、被死亡恐惧逼出深渊的火焰,那火焰又与被唤醒的强烈战意、一种近乎殉道者般的偏执执着交织在一起!这无形的精神烈焰发出无声的呐喊——看清楚了!这不是我范鞅一个人的战争!这是关乎你们所有人在晋国这张即将倾覆的权力棋盘上最后的立足点!关乎你们名位的存续!关乎你们子孙血脉的兴衰!谁也不能置身事外,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他的目光,蕴含着冰冷的铁意和灼热的疯狂,如同铸造厂里浇铸成的青铜巨钉,狠狠掠过赵鞅那张因内心激烈交战而微微抽搐的脸庞,又牢牢钉在荀寅那潭终于波澜翻涌的眼底,再扫过韩起凝重、魏舒沉默、范匄担忧以及其他几位卿大夫神色各异的复杂面孔!而国君那如同古井般幽深、却又带着寒冰锥刺般锐利的眼神,始终悬浮在所有人的头顶,如同最终裁决的锋刃!静候着,无声地施加着最后的、无可逃避的压力。
国君的默许、范鞅那由内而外爆发的、混合了个人恐惧与家国存亡的战吼、鲁国求救帛书上那如同用鲜血写就的猩红字迹——以及那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们的、关于晋国霸业彻底崩塌后被天下耻笑唾弃、被卿族对手清算瓜分、被齐楚秦等强敌围猎撕咬的、难以言喻的恐怖前景——所有这些有形无形的巨力,终于在这座冰冷宫殿内死寂而沉重、几乎凝固的空气里,形成了一股足以摧毁所有私心壁垒的合力!一道阻隔了百年之久、名为“家族私利高于邦国荣辱”的、早已腐朽不堪的心防闸门,在这股沛然莫御的洪流冲击下,终于发出了刺耳欲裂的呻吟,随即轰然垮塌!
如同第一块被巨浪推下悬崖的岩石,激发出了一连串雪崩式的连锁反应!
“砰!”赵鞅结实的手掌猛地拍在身前的墨玉几案之上!那声响在死寂的大殿中如同惊雷炸响!他挺直了因内心挣扎而略显佝偻的虎背熊腰!一股被他强行压下却又在胸腔中激烈冲撞翻涌了许久的气血终于直冲喉头!赵鞅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滚烫得像熔炉里喷溅出的铁水火花。他那张因激愤和屈辱而微微扭曲的脸上,终是浮现出一种被千斤重担压弯了腰却又如释重负的、异常嘶哑沉重的决然:
“执政!”赵鞅的声音如同重锤敲击铜磬,低沉却带着金属的坚定,“此言刺骨!醒我顽愚!鲁国若亡,齐国东进,首当其冲者,确是我赵氏济水膏腴之地!家门之基亦在其中!此非唇亡齿寒,乃是骨断筋连!我赵氏百年根基,岂容齐寇践踏?!此战……”他霍然起身,对着晋侯深深一揖,目光如虎,“赵氏铁甲千乘!雄兵万众!必披坚执锐,随中军旌旗所指,与国同休!共雪此辱!”每一个字都艰难无比,如同从滚烫的铁浆中艰难拔出的利剑,沉重且炽热。他终于下定决心将积累数代的家族根本战力投入这险恶漩涡。剜肉之痛锥心刺骨,但家国一体、覆巢之危已不容他再做壁上观!
紧随其后!荀寅脸上那变幻不定如走马灯的复杂神色亦在范鞅那句刺破心灵防线的“家门兴衰”中骤然凝固!冻结!最终化作冰原般坚硬、磐石般冰冷的决断!他缓缓离席,动作沉稳如山岳移动。对着面色威严的国君躬身行礼时,脊梁挺直如枪。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没有激扬文字的煽动,只有最简洁、最冰冷、同时也最沉重有力的宣告,每一个字都带着刀劈斧凿的硬度砸在殿内:
“中行氏!”
他停顿了一下,如同积蓄雷霆之力,
“举族之兵!唯君侯之命!唯中军元帅之旗号!令旗所向,万死不辞!”
这宣告如同在冻结的湖面上砸下的第二块巨石!激起的不是水花,而是冰层碎裂、蔓延的连锁狂响!
如同山崩引发的雪浪咆哮!殿内其余几位卿族家主——一直凝重的韩起、始终沉默观察的魏舒、代表范氏年轻力量的范匄等人——亦纷纷起身离席,躬身,对着高踞主位的晋侯,声音在宏阔的殿堂中低沉而肃穆地回荡汇聚:
“韩氏愿发兵助战!”
“魏氏听令于中军!”
“下军辅师,随时待命!”
“范氏子弟,敢不为前驱!”
……
那些平日里或许彼此龃龉、暗中敌对、或冷眼观望、或盘算私利的强大势力领袖,在“覆巢之下无完卵”的亡国灭种预感和范鞅那不惜点燃自身、焚毁一切的意志煽动下,在君威如山、情势如火的巨大压力下,被迫第一次放下了指向彼此的刀剑,暂时将那把淬毒的反目利刃转向了同一个外敌——齐国!
一种前所未有、却又极其脆弱、如同寒冰粘连般的“一致对外”意志,在这座冰冷森严的晋宫崇政殿内,在君王目光的沉默注视和亡国威胁如同千钧巨石高悬头顶的压迫下,极其艰难地、带着裂帛般痛楚的声音,被强行捏合、捆绑在了一起!仿佛一柄以各氏族血脉为熔炉、仓促铸就、裂缝满布却不得不战的、染血的巨剑!
晋国这架早已内部锈蚀、即将散架的庞大战争机器,终于在灭顶的危机和权力场最后的本能反应下,发出了沉重艰涩、嘎吱作响的启动声!向东方——那大河彼岸正在燃烧的鲁国战场!开拔!
冬日的寒风,如同亿万支冰冷的利箭,从辽阔无垠的、覆盖着冻土与霜雪的晋西北高原呼啸而下,肆虐着被群山环绕、扼守黄河天险的风陵渡口。这里是晋国联通河东西岸最重要的战略渡口,也是阻挡齐国深入中原的门户所在。
此刻,风陵渡西岸的广袤平原之上,已化作了金属的海洋、旌旗的丛林!
数十座巨大的、连营如山的营盘依附着渡口险要地势拔地而起!寨墙采用巨木和土石混合筑成,比寻常营垒高出近倍,新砍伐的巨大柳木树干末端削成尖利的拒马状,深深打入冻结如铁的冻土地下,形成陡峭狰狞的坡面,其外更挖掘了数道宽阔的、底部插满倒刺的深壕。壕沟上方铺设着薄板覆土,既是防备敌方袭扰,更是战时致命的陷阱。营墙上箭楼林立,箭孔密集如蜂窝,无数身披扎甲、目光锐利的晋国弓弩手在垛口后面警惕地扫视着视野尽头那波涛汹涌、水色暗沉、如同巨蟒般奔腾咆哮的黄河!各色狰狞野兽交织着玄色底纹的晋军旗帜在凛冽刺骨的朔风中狂舞撕扯,发出裂帛般的巨大声响:“范”、“赵”、“中行”、“韩”、“魏”、“范”、“知”……各大卿族的徽号迎风招展,仿佛宣告着整个晋国压抑已久的磅礴力量在此聚集!
营寨的核心,中军帅帐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雄踞中央。厚重的数层熟牛皮帐幕隔绝了外面凄厉的风啸和嘈杂,其内,巨大的铜制蟠螭纹炭盆中,无烟的兽炭燃烧出幽蓝色近乎透明的灼热火焰,蒸腾出足以灼伤皮肤的热浪。数十支插在青铜灯奴臂弯中的巨烛跳动着,照彻营帐。空气焦灼得如同即将爆裂!
中军元帅范鞅一身沉重的札甲并未解去,端坐在铺着猛虎皮的青铜将案之后。冰冷的甲片在烛火摇曳下反射着幽暗如鬼火的光芒。连日急行军、布置防御、调集协调各卿族兵力的高强度运作榨干了他这具老迈身躯的每一分精力。深深的疲惫蚀刻在他眼周松弛的皮肤上,铁青的脸色下透着苍白的病态。几案上、两侧的地面甚至行军小几上,早已堆满了如同小山般的竹简和帛图,每一份都沾染着渡河先锋斥候带回的潮湿、腥气的黄河水和冰雪气息,皆是后方新田源源不断送来需要他批阅的指令以及前线斥候不分昼夜刺探、用生命传递回来的齐军动向信息!无数墨色勾勒的线、点、标记,描绘着河对岸那片被齐国军队盘踞的土地上齐军营寨的位置、大致兵力部署、粮道走向以及被占领的鲁国城邑。
范鞅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一张巨大的黄河下游舆图,指尖带着冰冷的力度。目光每一次掠过那些标志着齐军集结地的黑点,尤其是标注着“高”、“国”两字的中心大营位置,他那深陷眼窝中便会骤然闪过一簇幽暗跳动、混合了亢奋、忧虑以及对未来结局难以预测的火焰。那火焰如同冰冷剑刃下跳动的火星,短暂燃烧后便沉入更深的忧虑和疲惫深渊。
帐帘被猛地从外面掀开!卷起一阵刺骨的寒流和黄河泥腥气!一个浑身包裹在褐色斗篷、肩臂上犹自凝结着白霜的斥候军校尉几乎是跌撞着扑进帐中!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高厚的兽皮地衣上!覆盖着薄冰的甲胄与地面撞击,发出令人牙酸的冰冷脆响!他斗篷边缘还带着几片冻僵的枯草,脸上沾满了泥污、墨黑色的冻土和风雪刮擦的血痕,露出的双眼布满赤红的血丝,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气在空中剧烈翻滚:
“禀!禀元帅!齐…齐军主力,依旧在其筑城高地原地驻扎!!其前军哨探营虽每日轮换警戒,然主力营盘未见拔营异动!高帅旗、国帅旗皆于中军高处矗立,纹丝未移!!各寨每日辰时、午时炊烟密集升起,数目如常!车马皆整备停当,戒备森严…然…然并未集结,亦无舟楫聚集渡口迹象!”他一口气将连日潜伏观察所得倾泻而出,声音因在寒风中潜伏过久而嘶哑变形,因恐惧和巨大的情报压力而剧烈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意味,“主帅!斥候营连日窥探……除常规轮训操演,其部竟……竟毫无大规模渡河进击之兆啊!”
“嗯?”这石破天惊的汇报传入耳中,范鞅那因长久劳心而略显麻木冷硬的脸上,额角的纹路似乎几不可察地剧烈抽动了一下!那并非是简单的松弛,更像是濒临绷断的琴弦在被强行施加最后一丝压力时那种濒危的震动!一直紧紧攥住案角边缘、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泛出骨白色泽的手指,在这一刻微微松开了些力道。一股带着腥气的凉意似乎正从肺腑深处涌起,试图驱散那积累多日的郁结。
但他的眉头反而锁得更紧!他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一闪而逝的狂喜与巨大的警惕怀疑交织的光芒,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写满敌情的舆图上,长久地沉默着。营帐内只剩下炭火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和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寂静,带着一种更加深重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压力。
“呵…”一声低沉而充满不解的、仿佛自言自语般的轻哼从左侧下首传来。上军主将赵鞅从一副描绘着赵氏领地详细田亩河渠的帛图中缓缓抬起眼。他那双精明锐利的眼中,困惑和某种被强压下去的烦躁厌恶交织在一起。“匪夷所思……”赵鞅放下手中的青铜笔,那动作刻意放得平稳缓慢,试图掩盖内心的波澜,“三军集结于此已逾两旬!耗费粮秣军资如山如海!我大军旗号蔽空,刀矛映日!大河虽险,然非天堑!齐人集结在前,兵甲粮秣堆积如山,士气军容之盛,据报犹在我等初至之时!本该趁我营垒初定,人心或因水土不服而稍显疲惫之际,一鼓作气,以雷霆万钧之势渡河与我决战!以求速胜,扬其军威才是正理!为何……”他刻意将目光投向对面端坐的荀寅,又瞥向上座的范鞅,显然是在寻求解答,更是在确认这诡异平静背后的致命陷阱,“如此纹丝不动?耗于两岸对峙?!究竟意欲何为?难道高张、国夏之辈,徒有虚名,竟是怯战鼠辈?”最后一句,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明显的挑衅与不解。
“怯战?绝非。”一个沉稳如磐石、略带着一丝审慎探究意味的声音,从范鞅右侧响起。荀寅缓缓捋了捋他精心修剪的花白胡须,深邃的眼眸凝望着跳动的烛火,如同凝视着变幻无穷的棋局。“大河之险,非止在于水阔流急,更在于渡口天险之易守难攻,在于……背水。”他刻意加重了“背水”二字,目光转向范鞅和赵鞅,眼中闪烁着老辣的算计,“齐军再骄狂,其核心主力亦是高、国二族私兵。彼等身经百战之宿将,岂能不察兵法要义?我军虽内部掣肘之声不绝于耳……”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的几位家族代表,“然此刻,三家精兵既已合璧,旌旗蔽野,甲胄耀日!声势已造至滔天!无论其内部如何勾心斗角,这表面之‘势’,便如横空出世的冰山,足以令任何人心生寒意。齐国举兵,其意在撬动,而非倾国与我晋死磕!强行渡河与我在此等险地搏命,胜则惨胜如败,亡则全军覆没!姜杵臼老奸巨猾,必不会以国之根本行此下策。故其引而不发,恐非惧战,乃是审时度势……” 他看向范鞅,“……或是……料定我等终将自溃?静待时机?”
荀寅的话语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瞬间在范鞅原本就波谲云诡的心海中掀起了惊涛骇浪!审时度势?等待我们自溃?这念头如同冰水混合着岩浆浇灌进他的脑髓!巨大的危机感并未因荀寅的分析而稍减,反而如同毒蛇般缠绕得更紧!他们这仓促捏合的“强大”联盟如同冬日河面的薄冰,看似稳固,实则冰层之下暗流汹涌、裂痕遍布!各家族为了自家利益在粮草调拨、营寨位置、进军次序上不断发生的争执甚至小规模械斗;魏舒对抽调封邑守军的不满;赵鞅那看似服从却眼底深藏的怨念与防备;还有隐藏在更深处、那些随时可能引爆的旧怨!时间拖得越久,齐人如同阴影般的存在越像是在嘲讽着晋国内部的虚弱!那看似平静的对峙,本身就是一把悬在他范鞅,悬在所有晋人头顶的、缓慢却致命无比的钝刀!姜杵臼……这位暮年的枭雄,恐怕早已看穿了这表象之下的真实!他想要的,甚至不是一场渡河的胜利,而是看着晋国这强撑的虚胖巨人,自己倒下!
这念头让范鞅浑身如同浸入冰窟!他猛地站起!沉重的甲叶摩擦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金铁撞击声!瞬间打破了帐内因诡异消息而弥散的、令人心胆俱寒的死寂!
“传令各军!”范鞅的声音冰冷如刀锋刮过寒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营帐内凛然回荡:
“加固所有营垒!凡辕门、箭塔、沟堑、栅墙!务必再高深三尺!增设双倍夜间巡哨!调集弓弩精锐轮番值守各处箭楼!尤其两岸高地及水浅易渡之处!”
他目光如电,锐利地扫过赵鞅略显惊讶、荀寅深沉审视的脸:
“传令三军斥候总司!遣军中所有矫健斥候与善泅死士!乔装、潜行、不惜一切代价渗透东岸!哪怕死,也要给我钉死齐军营盘核心及周围五十里范围!其车马调动、粮草辎重运输、尤其统帅营帐动向!凡有一兵一卒异常调动,无论方向、无论规模!即刻飞马昼夜兼程回报中军大营!!”他如同即将扑食的头狼般向前探身,那迫人的气势压向营帐内所有将校心腹!
“全军戒备!备战之弦!自本帅起,直至营中每一位执戈之士!绝不可……有……丝毫……松懈!!!”那最后的六个字,几乎是从他牙齿缝里、带着一种近乎恶毒的诅咒意味、一字一顿地挤出!
巨大的警钟,同时在黄河两岸敲响!无形的压力,随着范鞅这道最严苛的军令,如同即将决堤的洪水,狠狠倾泻在晋国军营每一个角落!风陵渡口,晋军大营如同被冰封的铁砧,每一块甲片都透着彻骨的寒意,等待着那不知何时会轰然砸下的、决定所有人命运的战争巨锤!
临淄的宫阙深处,温泉水汽氤氲蒸腾,浓烈得如同实质的药石芬芳弥漫在巨大而空旷的温汤殿宇内每一寸空间。沉重的蜀锦幔帐低垂,将殿外冬日刺骨的寒气隔绝。奇特的乳白色温泉水冒着滚滚热气,水面雾气缭绕,形成一个混沌温暖的小世界。
齐景公姜杵臼,正将自己那具枯槁、松弛、布满岁月侵蚀斑点与刀剑旧痕的身体,深深浸泡在这据说能“洗髓伐毛、延年祛病”的热泉里。只露出一个白发稀疏近乎秃顶的头颅。布满深褐色老年斑的、松弛如同风干橘皮的面颊在热力与药力的双重熏蒸下透出一种极不正常、近乎妖异的红晕,但那双眼却异常清醒,锐利如旧,如同两块深藏在浑浊温泉水底,散发着幽幽冷光的坚硬黑石。
“哗啦——!”
巨大的声响。一名只着犊鼻裤、体格异常雄健壮硕如同门神般的高大寺人,面色沉毅,小心翼翼地将一大木桶滚沸翻腾、几乎冒出青烟的沸水,猛地、均匀地倾泻在姜杵臼那嶙峋苍老的脊背之上!
“呃哼!……”枯瘦如柴的身体在水中猛地绷紧!肌肉虬结的脊椎瞬间弓起!喉咙深处难以抑制地发出一声极压抑的、近乎濒死的、饱含痛苦和某种怪异释放的短促闷哼!随即,又在沸水裹挟着强烈药力瞬间渗透骨髓的极致舒爽与虚脱般的暖意冲击下,骤然松弛开来!沉重的叹息如同将尽的风箱拉过枯朽的肺叶,悠长、疲惫,如同要吐尽积压一生的疲惫与寒凉:“……水……”他闭着眼,声音被水汽和叹息包裹得模糊嘶哑。
侍立在汤池畔巨大铜仙鹤灯影下的一位须发尽白、脸上刻满忠诚的老近臣立即侧身趋前一步,俯身低语,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来自内心深处传递至身体的颤抖:“回……回君上……前日夜,潜出大河关隘的密报飞骑已然抵都……”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晋……晋人西岸大营……范鞅居中坐镇,赵鞅统其左翼……荀寅掌其右军……据报,甲兵精良……军械犀利……营垒深固……尤其……尤其其旗号铺天盖地,气势……气焰……极……极盛……渡口一带斥候如云……其斥候……其尖兵……已然渡河……甚至……窥探我大营!” “旌旗……几可蔽日!舟筏林立,其势……其势……汹汹……”老近臣艰难地将密报中那令人窒息的场面凝缩成最后半句。
大殿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连泉水流淌和池边药罐因滚沸发出的咕嘟声都清晰可闻!水雾蒸腾翻滚,带着药香的热气熏染着池畔巨大的蟠龙金柱。
“呵……哦……呵……”姜杵臼的眼皮骤然睁开一条缝隙!浑浊的眼珠在蒸腾的白雾中如同潜伏的蛟龙,冰冷地扫过高夷吾那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如纸、几乎要窒息而死的面孔!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冰棱划过朽木般的冷笑,在那松弛如烂絮的唇边极其隐蔽地隐现了一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那只是水波映照的光影幻象。他那枯柴般的、湿淋淋的胳膊猛地从温水中抬起!带起一串灼热滚烫的水珠砸在水面上,“水!不够劲!烫!烫些!!”声音嘶哑而充满一种怪异的暴躁。
另一名同样精壮如熊罴的寺人额头青筋跳动,屏息凝神,再次小心翼翼地抬起另一个同样盛满沸腾药汤、表面泛着剧烈白沫的巨大木桶,竭尽全力平稳均匀地倾泻下去!滚烫的热流裹挟着更浓烈的药味和物理刺激力,再次猛烈冲击着姜杵臼那毫无血色、布满松弛褶皱的枯槁皮肤!
“呃……嘶——!呵……嗯……”喉间发出的是满足却更显扭曲痛苦的呻吟,整个苍老的身躯似乎都要在这足以烫熟皮肉的滚烫中蜷缩起来,融入那致人死命的灼热中去!“范鞅……赵鞅……荀寅……呵……好……好得很……”他的声音在水声翻腾和压抑呻吟的间隙里若隐若现,断断续续,如同水底沉浮的气泡,“寡人……本想只是……用撬棍……稍稍……撬动那朽烂的木门一角……结果…一棒子下去……”他低低地、断续地笑了起来,笑声带着浑浊的痰音和水泡破裂的啵啵声,却无一丝欢愉,只有沉如寒铁的、浸透了浓稠毒汁的嘲讽!“……反倒……把那些躲在烂木堆里……互相撕咬抓挠……啃噬自家根基的豺狗和耗子……”笑声渐落,如同阴风中摇曳的残烛,“……给……给打得……呜呼哀哉……抱……抱成一团了?刺猬?……呵……真是……天……不佑……孤也?”最终化为一声沉入水底般的、如同古井深渊里飘出的叹息,带着一种智计失效、力不从心的深深苍凉,“……算……想不到……”
殿角高台上巨大的铜兽香炉燃烧着名贵的龙涎,青烟缕缕,在水汽蒸腾中盘旋上升、扭曲、弥散,如同无法掌控的命运。汤池的热气熏蒸着,光影在氤氲水雾中变幻莫测。姜杵臼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沉入了水底般的、只有水流冲刷石壁的静默。他闭上眼,松弛如烂絮的身体似乎失去了所有支撑,缓缓地靠向背后被无数君王体温浸染温润、早已光滑如墨玉的汤池石壁,仿佛要在这片药石蒸腾、温暖混沌的迷雾中寻得片刻沉静的安眠。
然而!那浑浊松弛的眼皮覆盖下的,绝非凡夫的懵懂混沌!那眼瞳深处,那点冰寒幽光在剧烈地流转、撞击!晋国人这出乎预料的强硬集结!这种被外力挤压而产生的、被范鞅强行激发的“同仇敌忾”假象,如同一条原本盘踞在朽木下互相吞噬的斑斓毒蛇,在死亡威胁下猝然挺直了所有的身躯、昂起了所有的头颈、亮出了全部的致命獠牙!狰狞地、狂暴地矗立在了他!姜杵臼!这位谋划半生、意图重振东方霸业的暮年雄主的面前!范鞅的凶悍狠厉、赵鞅家族的雄浑底蕴、荀寅那深不可测的权谋算计……更可怕的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被这临时利益所暂时绑定的晋国那庞大而并未完全腐朽的战争机器所蕴藏的恐怖潜力!这力量在此刻凝聚起来,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山峦!硬碰上去吗?齐国纵然倾尽国中所有壮丁武装起来形成百万大军,在这股真正百战淬炼的精锐晋军面前,胜算几何?即便付出尸山血海、半数国中青壮死绝的代价惨胜!那齐国也必然元气大伤,国力将倒退数十年!甚至可能被周边如卫国、莱夷、乃至蛰伏的楚国所窥伺扑咬!更何况……若一个处理不好,真的在黄河西岸被晋军打出一个前所未有、史无前例的大败……姜杵臼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一股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穿透了滚烫药水的包围,直接钻入了他的骨髓深处!那将是什么结果?!那就等于自己亲手!用尽最后的力量!彻底砸断了晋国那已然摇摇欲坠的脊梁!!然后呢?彻底激发出这头被逼入绝境的巨兽垂死挣扎时的、足以吞噬整个东方的疯狂?!抑或是……让虎视眈眈的秦国、磨刀霍霍的楚国、还有那些摇摆不定、随时可能反噬的附庸诸侯,看到了可乘之机?!看到了分食齐国这块看似肥美的熟肉的机会?!
不——!!绝对不能如此!!!
姜杵臼那浸泡在滚烫药水中的枯瘦手臂猛地用尽全力在水中搅动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什么虚无缥缈的支撑!一个冰冷、决绝,充满自嘲与不甘,却又别无选择的最终决断,如同溺水濒死者在汹涌幽暗的水底抓住的最后一线天光——那一线名为“理智”的微弱绳索——挣扎着从他浑浊、冰冷而清醒到残酷的意识深渊中破开迷雾浮现出来!清晰无比!
撬动霸权根基的机会,此番看来是被他姜杵臼亲手擦肩而过了,但也并非彻底消亡!晋国内部那深刻如裂谷般的裂缝依然存在,只是暂时被这外来的生死压力强行挤压合拢了裂隙!只要这巨大的压力撤去!只要时间……如同永不停止的砂漏一样流逝!那裂缝!那致命的、足以将晋国彻底撕裂成齑粉的致命裂痕!必然会随着压力的消失而重新扩大!它那腐烂的内核,终究无法长久地支撑这层强行糊上的、名为“团结”的强硬外壳!此刻与晋国进行一场倾尽齐国所有国力的豪赌,将整个东方根基都押上去?!那是亡国之君的孤注!是灭宗毁祀的愚蠢行径!是……葬送毕生心血、令祖宗蒙羞的笑柄!
“来……人……”苍老异常、却骤然清晰到带着金铁敲击之声的召唤,猝不及防地划破了温汤殿宇内水汽氤氲的死寂!所有垂手侍立、如同泥塑木雕般的近侍、医官、寺人皆浑身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
姜杵臼猛地从汤池中站起!动作带着一种与他年龄绝不相符的、残留的爆发力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最终爆发的决绝!滚烫的泉水顺着他松弛的皮肤如同溪流般汹涌滚落,蒸腾着白色水汽。侍者慌忙涌上,用巨大的、吸水力极强的素白丝帛将他潮湿枯槁的身体紧紧覆裹、擦拭。姜杵臼挥开试图搀扶的侍从,赤足,赤裸着上身,就那样站在冰冷光滑如同镜面、触感如冰的墨玉地砖之上!那股从脚底窜升的刺骨寒气,却无法侵入此刻他那颗意志凝聚如磐石般的核心!那是数十年权力挣扎、纵横捭阖练就的枭雄本能!
他赤足踏过冰冷的地砖,留下湿漉漉的足迹。那身形在巨大空旷的、被药汽笼罩的宫殿中显得有些瘦小单薄,甚至透着一种被时光碾压后依然挣扎着的孤独与凄凉!
“传诏!”姜杵臼的声音并不高,却在空旷死寂的浴殿内带着某种金属被敲击后特有的、冷酷而极具穿透力的回响!这声音砸碎了温吞的寂静,抽刀断水般果决利落!“致高张、国夏二卿……”
他一步步,走向靠墙放置御用文房漆器的长几,步履虽慢却异常稳定。
“鲁西之地……齐鲁接壤之犬牙小邑……如‘灌’、‘龟阴’……经此数番兵火焚掠,其民惶惧,我齐国声威已足!”他背对着所有人,取过一支紫毫笔,沾了沾早已研好的浓墨。那枯槁手指握着笔杆,却稳如泰山:
“……于此中,可酌情取其一、二……以作惩戒之资!权当鲁国僭礼悖逆,需偿付之血债!”
最后一笔落下!如同刀锋划过!
笔走龙蛇!墨迹淋漓!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如同撕咬猎物后强行叼走一块肉的贪婪与被压抑的凶狠。
“然!大局已定!示威已足!目的已达!”
他猛地掷笔入砚!墨汁飞溅如血!
“令!高、国二帅!主力!全军!即刻规避晋人锐气!避开其锋芒!不得恋战!更不可……贸然渡河寻衅!”
每一个字都斩钉截铁!如同锋利的铡刀落下!
“弃!原地营垒!退入鲁境已占之城邑,依托其城廓!固守!”
“全军……”
姜杵臼猛地转过身!湿漉漉的白发紧贴在头皮上,形同恶鬼!但那双眼睛却如同寒潭深渊燃起的两点鬼火!
“……即刻……”
“……班师——!”
“哗啦——!”这最后一个字出口的瞬间,那被强行压抑的决断,如同堤坝崩塌般宣泄出的,是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般的疲惫与更深的、刻骨的不甘!它回荡在殿宇内,震得池水都泛起了涟漪!
侍者中最稳重的宦官首领高夷吾扑通跪倒,额头重重触地,双手高举过头顶:“老奴……谨遵王命!八百里……飞骑……即刻……奔赴鲁境!”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连滚带爬地冲出殿门,身影迅速消失在外殿明暗交接的阴影与层层帷幕之后。
殿内,再次只剩下温泉水翻腾的哗啦声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药香蒸汽。姜杵臼站在原地,任由侍者默默为他擦干身体、穿上舒适的温软裘袍。他并未立刻就座,而是步履蹒跚、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执着,一步一步走向大殿尽头那扇绘满《山海经》巨兽和云雷纹饰的巨大彩绘南窗。那扇窗,紧闭着,隔绝了北方的风尘。
他停步窗前,突然!猛地伸出枯瘦却力量惊人的双手!抓住沉重的雕花铜窗框!如同野兽挣脱最后的束缚般!爆发出全身剩余的力量!向外!狠狠推开!!!
“呼——轰——!!!”
一股凛冽到足以切割岩石、裹挟着远方黄河故道带来千年泥沙气息、卷起无数枯枝败叶、雪粒冰晶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北风!瞬间如同洪荒巨兽的咆哮!疯狂地灌入这温暖湿润、飘散着药香的内殿殿堂!这股源自苦寒晋地的狂飙撕碎了蒸腾的暖湿水汽!吹得墙壁上悬垂的厚重锦缎如同垂死的风帆般激烈抖动!发出恐惧的簌簌哀鸣!高台上的烛火在狂暴气流中猛烈地跳动!几近熄灭!将姜杵臼孤零零的影子在巨大空旷的墙壁上拖曳晃动成扭曲怪诞的形状!
姜杵臼!白发在脑后如同枯草般狂乱地飞散!身体在罡风中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却奇迹般以惊人的意志力站稳了脚跟!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被强劲如刀的寒风吹得刺痛!眼睛被风沙眯得生疼!泪水不由自主地沁出!但他浑浊的双眼却极力瞪大!穿透弥漫翻涌的水汽!穿透层层叠叠、沉重压抑的殿宇屋脊和宫墙轮廓!穿透整个临淄城!穿越无数重山水阻隔!
向西!全力向西望去!!!
在那目光所能抵达或无法抵达的无限远方!在风陵渡那咆哮的黄河彼岸!晋国纠集起来的庞大军营如同沉默的、披覆着铁甲的连绵群山!正以无形的意志和嗜血的刀锋!隔着一道天堑!无声地释放着足以碾碎山河、令临淄这座王城都为之窒息的恐怖威压!它像是一片笼罩东方的巨大战争阴影!
这寒意刺骨的、如同宣告败退敕令的风,在宣告着他的退避!宣告着他姜杵臼雄心壮志的一次重大挫折!一丝不易察觉的、深刻到骨子里的、混合着剧烈不甘和对生命尽头无力感的疲惫,终于爬上他那张被寒风吹得僵冷、却依旧高昂的下颌线!
姜杵臼!久久地矗立在这地狱吹来的罡风之中!任由那如刀寒风削刮着他已然不多的生命!仿佛要将所有的不甘、愤怒、算计与最终的审慎都冻结在躯体里!许久!许久之后!
他那微微有些佝偻、在狂风中显得尤为渺小的身影,才在寒意的侵蚀下向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后退了一小步!仅一步!
他抬起那青筋暴露、冻得发青的手……缓缓地……用尽最后一丝象征性的力气……推动着那扇如同命运闸门般、在寒风中咆哮嘶吼的巨大窗扇……
“轰——当!!!”
沉重的窗扇与墨玉窗框最终紧紧合拢!发出一声沉闷如巨兽咽喉闭合的撞击巨响!彻底隔绝了外面凄厉如鬼哭的风声呼啸!亦将那片遥远的、他并未亲眼目睹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重量、如同泰山般压在他心头的大军虚影!
一并……
锁在了这片弥漫着绝望药香的……
宫阙囚牢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