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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4章 棘冠之臣(2 / 2)

晏婴沉稳地、近乎无声地向前半步,垂下的玄色袍袖因动作轻微地拂动了一下,随即静止。他微微抬起头,目光澄澈如山间深潭,平静无波地直视着景公眼中那跳跃的炽热光芒:

“臣每逢月圆之夜,仰望穹苍,亦常思葵丘盛典,遥想当年盟台气象。”他语速平缓,仿佛陈述一个古老的故事,接着却话锋陡转,重音下沉,“然则……甲兵之利,形同猛兽口中之獠牙利爪!善驭之,爪牙可成为护国保民之坚盾;不善用之——”晏婴停顿了一瞬,目光如磐石般沉重地投向景公,“则噬主噬己之祸,必如影随形而至!古之教训,如宋襄公于泓水河畔空持仁义虚名,举措失当,落得丧师辱国,徒留贻笑于青史!岂不悲哉?”

言词清晰无比,如冰水灌顶,将尖锐的警告置于景公灼灼燃烧的霸业迷梦之前!

景公的呼吸微微一滞。眼神缓缓从晏婴脸上移开,低垂下来,长久地、沉郁地锁定在手中那柄长戟幽光流溢的致命矛尖上——那抹流动的、代表着杀戮与力量的冰冷青色,清晰地倒映在他深邃如井的双瞳深处,摇曳不定。王宫深处报时的低沉钟磬余音隐隐传来,宣告着午时的正点。最终,年轻君主缓缓开口,那曾饱含少年意气飞扬的嗓音,已被一种经沙场寒铁锤炼过的、沉淀后的钢铁意志所替代:

“相国之言,寡人刻骨铭心。”每一个字都如同城砖落地,沉稳铿锵,“剑,当藏于磐石之鞘,日夜磨砺其锋锐,以待天时!然拔剑出鞘,必待天时、地利、人和齐聚,方能挥之无往不利!”

那柄象征无匹锋芒的长戟,终于被他用沉缓而庄重的姿态,稳稳地纳入腰间悬挂着的、镶嵌金丝的黑色鲨鱼皮鞘囊之中。逼人的寒光霎时收敛殆尽。年轻君王胸臆间那团自十四岁起便熊熊燃烧、几乎要灼伤自己的霸业火焰,在此刻被一种更为凛冽也更加坚实的理智所悄然浸润、淬火锤炼。刺目的光华悄然内敛,沉淀为一种更为广阔、更需耐力、也更趋厚重的决心。霸业宏图依然存在,只是它此刻的重量,已能称量出更多泥土与生命的分量。

岁月在宫廷殿阁深处的梧桐落叶与抽新间悄然滑过几个寒暑。

又是一年盛夏,暑气蒸腾,蝉鸣聒噪。正是一日之中热浪最为灼人、令人恹恹欲睡的未时。沉闷的空气几乎被一声撕裂般的蹄鸣踏破!一乘由晋国执政正卿士匄亲派、驷马驾辕的华贵轺车,车头高插着一面巨大、猩红刺目的“晋”字大旗,卷起冲天黄尘,气势汹汹地驶入齐国都城门洞,直入巍峨王宫前的阔大广场!

整张硝制处理过、鞣得挺括坚韧的整块公羊皮制成的国书卷轴,被晋国副使趾高气扬、如捧圣物般当殿呈上!羊皮卷轴本身散发着北地风沙粗粝干燥的气息,混合着卷轴两端用以防蛀的昂贵朱砂和羊皮本身的微腥膻味,形成一种刺激而咄咄逼人的气息。沉重的羊皮卷轴在齐国玉阶前傲慢地展开!

其上赫然是晋国绛都司空亲笔朱砂书写的勒令!齐须岁贡献纳如下之物:上等精金五百镒,合浦明珠百斛,东海最上等海盐五千石,齐国独有的“齐纨鲁缟”精美刺绣绢帛三千匹……字字猩红刺目,如毒蛇獠牙咬噬而下,又如条条铁索捆缚而来!

齐王临淄大殿之上,霎时如同万古冰封!空气沉重凝固如铅块!列班而立的齐国朝臣一个个面容僵硬得如同戴上了石雕面具,眼神或惊惶躲避、或强压屈辱怒火、或绝望死寂,最终悉数凝聚般投向阶下侍立的丞相晏婴身上!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捏住喉咙,殿中死寂得几乎能听到铜兽熏炉里线香燃烧断裂的“哔剥”微响,和每个人心腔内那擂鼓般撞击欲出的心跳!

晏婴伫立大殿中央,身姿笔直如一棵扎根于万丈危崖的千年劲松。殿中成排的巨大铜兽灯架上,数十支碗口粗的牛油巨烛火焰跳跃不定,将他的侧脸在光影交错间映照得忽明忽暗,棱角沉深,山岳般不可撼动。他深邃的目光俯视着锦缎镶边、如毒蛇般展开的羊皮卷轴,久久凝视那些如獠牙般凸出的、贪婪的晋国大篆文字。

猛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底瞬间爆发出穿透层层阴霾的澄澈锐利光芒,如同破开迷雾的光箭,直射向丹陛之上、龙纹御案之后神色严峻的年轻国君:

“晋之霸横,欺压列国,由来久矣!诸夏皆忍气吞声,几成惯常!” 晏婴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字字清冽如寒泉漱石,在死寂沉重的大殿中陡然割开一道裂痕,“今日齐国若屈意承纳此巨额贡索,无异于抱薪以填燎原之火!薪添火旺,反滋其永无餍足之贪婪!今我大齐,”他踏前一步,玄色袍袖微振,声音陡然转沉,“府库渐盈,甲兵初锐,黎庶稍安!岂能慑于千里之外,区区一纸矫诏虚词的威吓恫词?!”

那锐利如刀的目光再度扫过阶上——年轻的齐景公双唇已紧抿成一道薄刃般的直线,腮边肌肉紧绷隆起,置于漆案下的左手用力紧握成拳,指节捏得白里泛青!一股屈辱的怒火在胸膛沸腾翻滚,几乎要冲出喉口。

“陛下!理在我手,节在我胸,何须奴颜婢膝,摇尾乞怜?!”晏婴的话语如重锤,最终落在景公几乎崩裂的心弦之上!

景公胸膛如鼓风箱般剧烈起伏!一股被压逼到极限的怒火在眼中交织、爆炸!如同即将撕裂天穹的雷电风暴!“哐当!”一声!他右手猛地抬起,重重按在冰凉沉重的鎏金御座扶手之上,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坚硬如铁的金属捏出印痕!

年轻君主的眼光如鹰隼锁定猎物,牢牢攫住晏婴片刻!

终于,一颗沉重的头颅决然点下!

一个斩钉截铁、如同万年玄冰撞击礁石的字眼,从紧咬的齿缝中沉沉迸出,裹挟着君王无可置疑的意志,如万钧铁印轰然钤落尘埃:

“拒之!”

两字如雷霆炸裂,震得殿宇梁柱间沉积的微尘簌簌而下!殿中一排排的烛焰骤然为之一暗,随即疯狂摇曳!满殿朝臣如同突然被拉出窒息冰河,瞬间爆发出大片倒吸冷气的嘶嘶声!紧接着,低低地、如释重负般的、压抑许久的嗡鸣私语在众人唇齿间飞快流淌开。晏婴的嘴角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浅到几乎无法被捕捉的弧度——那其中究竟凝聚了多少年独自穿行于谗言利刃和朝堂倾轧暗流的孤绝凄凉?又有多少此刻君王这声“拒之”所带来的、如同薄霜初凝、枯泉复涌般微凉却又痛楚的慰藉?无人能解。只有大殿最幽深处那蟠龙铜柱上,岁月侵蚀下的古老神兽在烛影明灭间冰冷石雕的眼珠似乎眨动了一下,将这人世间无声的孤寂与微弱的欣慰永恒刻进了冰冷的雕饰纹路深处。

酷热如蒸笼熬炼着整个盛夏。一份份加盖着齐君国玺的强硬回执通过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飞骑与昼夜不停的舟船传递,带着拒意和挑战的锋芒,不断射向西北方向的晋国都城新绛!其上措辞刚硬如铁,寸步不让,明确无惧于晋国虚妄恫吓!同时,边境沿线烽燧黑烟日夜不熄,守军接令加固营垒,加倍的强弓劲弩严阵以待,日夜巡弋警戒!凛冽的战意越过河流与边境丛林蔓延!

消息如长了翅膀的冰雹,狠狠砸入晋国绛都朝堂!恰逢深秋霜重,反常的寒流提前席卷了广袤中原腹地。晋侯本欲借齐国服软之机炫耀铁蹄,进一步弹压东方列国不稳的苗头。怎料遭此强硬抵抗!新筑高炉打造兵器耗费的炭灰尚未散尽,国内西北方狄戎旧部又因寒冬逼近草场枯黄,再次蠢蠢欲动。晋国君臣陷入争吵,几番权衡利害,晋侯眼中阴鸷的怒火几欲喷薄,却也只能强压下去。最终,勉强任命那位心有不甘却又不得不行的晋国头号权臣、正卿士匄为使,命其携带重礼,亲自前往齐都临淄,名为“修好”,实则为探齐国虚实、刺探军情、揣测君臣心意,以备他日卷土重来时图谋清算!

为迎接这位裹挟着寒霜而来的劲敌晋国正卿,齐国宫廷上下几乎彻夜不眠。宫人如织穿梭,悬挂起层层锦绣纬纱,陈列起如山奇珍。至迎宾当日雕梁画栋的大殿内,数十座三人合抱的巨大兽形鎏金铜炉熊熊燃烧。炉膛中烈火炙烤着最为昂贵干燥的荆楚深山松木和西域奇香异木,浓烈的松脂气、香木的异香与烤炙羔羊滴落油脂的浓郁焦香混合成一股复杂而厚重、浓烈到几乎令人窒息的气流,在恢弘的大殿内弥漫蒸腾。巨大的编钟、石磬组成的乐阵列于金阶两侧,乐师屏息,厚重肃穆的雅乐声洪流般倾泻流淌在开阔的殿宇中。

景公御座之下,最显贵的位置,便是特设于西侧的贵宾首席。作为晋国使臣最高代表的士匄,紫绶锦袍加身,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在高挺的鼻梁之上扫视着整个殿堂的布局与陈列之奢华,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悬在嘴角。他的眼角余光更是频频地、带着一种审慎的打量与隐含的锐利,落向东侧席位上安然端坐、神色一派沉静的齐相晏婴身上——那位瘦弱的老人身着一件洗得发旧的深青色宽袍,手持一枚温润的玉爵,仿佛全然沉浸在品味齐国特酿醴酒的悠长余韵之中,怡然自得,无视着两侧此起彼伏的敬酒寒暄之声。

殿中气氛在钟鸣鼎食、觥筹交错之间逐渐融洽、升温。酒过三巡,席间欢声笑语正酣之际。一直维持着雍容气度的士匄眼中精光陡然一闪!嘴角骤然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下一秒——

“当——啷啷啷啷——!”

沉重的鎏金青铜酒爵被他用力地、毫不掩饰地推倒在面前光亮如镜的黑漆食案上!巨大尖锐的撞击声如同炸雷,瞬间劈断了殿中流转的雅乐柔音和所有融洽的伪装!

“晏相大人!”士匄霍然起身!紫袍带风!目光如淬了毒汁的短剑,笔直刺向对面晏婴清癯却沉静的面容!他声音骤然拔高,如同裂帛,刺破殿堂原有的矜持与虚伪,“世人皆知齐国近些年厉兵秣马,扩军整饬!那规模、那速度,啧啧……堪称列国罕见!敢问晏相大人——”他音调再拔,字字句句如同尖锐投枪,直插核心,“莫不是贵国君臣,尚对贵国昔日齐桓公那九合诸侯的往事情有独钟、念念不忘?今日重金打造此等雄兵劲旅,莫非是要与我大晋——”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整个死寂下来的大殿,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与威压,“……再逐鹿于中原膏腴沃土乎?!!”

殿内霎时死寂如坟!方才缭绕于殿梁的轻柔编钟磬声、官员们刻意营造的欢畅笑语被这凛冽的一问瞬间斩断!空气凝固如万年寒冰!所有目光惊恐愕然,齐齐凝固在被直接质问的晏婴和高阶御座上的景公之间!唯听得炉膛内巨大松木燃烧爆裂的“噼啪”巨响,以及殿外琉璃瓦檐上,几只被惊飞的云雀慌不择路撞击琉璃发出的清脆哀鸣!

在这死寂之中,在那毒剑般目光的逼视下,晏婴竟没有丝毫慌乱。他徐徐放下那只一直持在手中温润的白玉酒爵。杯底触及光洁冰凉的黑漆案面,发出“嗒”一声轻微而圆润的轻响,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清晰可闻。他微微撩起眼帘,迎向士匄那锐利如鹰隼的视线,嘴角竟悠然牵起一丝清淡得如同初春薄云的浅笑:

“晋国武烈,威震八方。”晏婴的声音不高不低,如同山涧清泉拂过光滑的卵石,“北抑狄戎千里不敢犯境,南抚诸姬盟国无不膺服,慑服华夏列邦诸侯屏息以候尊令,此乃天下所共仰、无不共颂。至于我齐国……”他略作停顿,目光澄澈坦然如同初融山泉,迎向士匄压迫性的审视,“……整饬甲兵,设坛演武,不过是为了谨防东南淮泗之间那群如野狼般觊觎的蛮夷小戎,扰我疆埸、害我边民罢了。”晏婴抬起目光,直直对上士匄因意外而微缩的瞳孔,“譬如贵国……扼守太行山麓咽喉要道魏榆之地的数万甲卒雄关巨阵,莫非其意……”晏婴嘴角那抹浅笑似乎加深了些许,声音字字清晰落下,“亦在挥师东向,饮马于淄水之畔么?”

话音落地,清脆如玉佩相击,在死寂凝固的大殿中泠泠作响,余韵悠长!

如同被滚烫的火星突然溅入眼中!士匄脸上那份精心维持的、意在威慑的得色瞬间凝固!犹如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骤然泼上了冰水。一丝无法掩饰的剧烈窘迫和全然错愕如同被惊雷击中,飞掠过他惯于掌控场面的眼底深处!那精心编织的问话之网,竟被对方借力打力,轻描淡写地反掷回来,堵死了所有晋国雄兵指向中原的可能解释!他张了张嘴,喉咙像被无形之手扼住,一时竟寻不到应对之词!

这尴尬的死寂仿佛只持续了一息,又如同被无限拉长!

“哈——哈哈哈——!”一阵干涩生硬、如同喉咙摩擦砂纸般的笑声猛然从士匄口中爆发出来!他顺势猛地举起面前一尊未曾动过的沉甸甸的金罍酒杯,刻意拔高、夸张了自己的嗓音,试图掩饰那刹那的无措:“妙!妙!好一个晏相!巧舌如簧,真能压千斤之鼎也!领教了!领教了!今日当满饮此爵!”他手臂用力一扬,“敬贵国之妙才慧识!敬晏相大人!” 满殿那几乎绷断心弦的凝固空气,至此才仿佛被无形的巨大手掌骤然松开!随即被一片心照不宣、骤然爆发出的、更为刻意喧哗热络的祝酒欢笑浪潮所取代、淹没。烤炙羔羊的浓郁香气混杂着酒气与热浪,更加汹涌地升腾弥漫开来,试图将那瞬间的冰封彻底融化冲淡。

夜宴喧沸之声终如潮汐般缓缓退去,喧嚣被厚重的宫门阻隔于外。临淄城沉睡在寂静夜色里。深邃的宫殿深处,只有巨大兽口形鎏金铜漏里水滴不断坠落的空灵回响。

“滴……嗒……滴……嗒……”每一声都如沉重的步点,踏在无边孤寂的冰冷石阶上,亦叩打在殿中伫立之人的心尖。

齐景公背对着殿内残余的烛光,独立于巨大而冰凉的铜窗棂后。窗外的天际,悬着一枚消瘦嶙峋的残月,清辉惨淡,如同撒落一地冷寂的白霜。凉意丝丝缕缕,透过窗隙无孔不入。

“相国今日一席话,”年轻的君主声音低沉,仿佛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快意,又隐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巨大疲惫,如同背负无形山岳行走,“挫其锋芒如快刀裂帛!正我名分!扬我国威!”景公微微闭了闭眼,嘴角却向上扬起,仿佛还能清晰看到士匄被反诘后那瞬间的僵硬和狼狈,“每每念及士匄那老狐一时窘迫失态,寡人心中仍如醍醐灌顶,遍体酣畅淋漓!”

晏婴伫立在君王身后约两步之遥的幽暗之中。一身朴素深衣如同融入大殿巨大蟠龙柱投下的沉甸甸阴影里,仅有几缕从窗外渗入的朦胧清冷月辉勾勒出那枯瘦单薄如纸、仿佛能被风吹散的轮廓。殿角唯一一座铜炉未燃尽的余炭散发着微弱、苟延残喘般的红光,明明灭灭地映着他深陷的双颊和雪染的两鬓。那红光太弱,反而更衬出无尽的疲惫与枯槁。如同被火焚烧过的灰烬,在冷寂中无声叙述着燃尽的过往。

“君上,”晏婴的声音缓缓荡开,在这因空旷而显得格外寂寥的殿宇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低沉而带着重物的质感,“辞令再是巧妙锐利,终究只是唇舌间的锦绣浮尘。”他微微摇头,声音并无得意,反而沉得更深,“晋使虽退,无非是一时受阻之兽。今日退去,乃为蛰伏,必择机卷土重来!此退,非真退也;此静——”他抬头望向窗棂之外那枚孤冷的月轮,一字一句凿下,“乃惊天大乱将临之先声!国基尚未深固,仓廪不过稍有积蓄,民心稍安却根基未稳……何敢轻言快慰?”每一字都沉重地砸在景公心头那点劫后余生的兴奋之上。

景公伫立窗前的身躯猛地一震!一股冰冷的寒风恰在此时吹入,扬起他鬓边几缕发丝。窗外的月影无声地流转、偏移,将那原本就惨淡的清光斜斜打在他年轻而此刻线条紧绷的侧脸上。他骤然沉默,背对着晏婴,长久地保持着僵直的站姿。目光却穿透了繁复雕花的幽深窗格,执着地投向那无垠的、星光稀疏微茫的夜空腹地,仿佛竭尽全力在寻找着什么——寻找着那座早已被森严宫阙和高墙深院彻底吞没的、少年记忆里映照着霸业光辉的牛山轮廓?还是寻找那条通向昔日荣光的迢遥归途?

“寡人当年……”

声音终于重新响起,沙哑得如同钝刀刮过龟裂多年的老陶器,每一个字都拖拽出粗粝的疲惫和干涸:

“只想着……只想着要那九合诸侯的霸旗……能高高擎在我手中!迎风招展!”他语气急促起来,带着少年般的炽烈,“想着我姜杵臼之名……能够深深镌刻于青铜铭鼎,烙印于千古汗青之上……”

那挺直的腰背,在华丽锦绣的袍服之下,如同突然被无形千钧重担压住,极轻微却分明地向下垮塌了一瞬。少年意气的飞扬轮廓在这一刻显得那么单薄:

“……却不知晓……此路行来……”

他猛地回身!就在转身的刹那,窗格透入的那一道冰冷如霜的惨淡月光,正好直直地投射在他脸上,映亮了他眼中汹涌激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年少时点燃的倔强火焰,那曾支撑他一步步登上帝位的灼热之光;有骤然压于肩头、如山如岳般的国祚重担所带来的深刻窒息与苦痛;更有穿过无数层权力与现实的迷障浓雾后,赤裸裸地凝望着自己早已踏上的这条道路本质时——那份被彻底剥去幻想、近乎残酷的、冰冷的澄澈!

“……步履踏下……”每一个字都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带着撕裂布帛的质感,“……竟是这样……沉!……这般……痛!……”那“沉痛”二字,如同凝结着他这些年来所有无人知晓的艰辛与代价,血淋淋地砸落在地!

他炽热的目光死死锁住晏婴那张在昏暗光影中更显苍老枯槁的脸庞!那眼中的澄澈之后,是滚烫得无以复加的信任与依赖,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块浮木:

“幸有……幸有晏仲父在侧!”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少年帝王的脆弱与孤注一掷的倚重,在这一刻暴露无遗。

殿角铜漏那单调、精确得令人心头发紧的水滴声“滴嗒……滴嗒……”,在这静默中显得格外惊心。晏婴双鬓处,在清冷月光无情的照射下,更多如霜如雪、无声滋生的银丝被勾勒得纤毫毕现。他没有去看年轻的君主,亦顺着景公最后投向窗外的视线,一起无言地、久久地凝望那枚高悬于漆黑天穹的残月——冰冷、孤高、永恒地漠视着尘世沧桑。

“老臣残躯一生之心血,”晏婴的声音平静地穿透夜色,清晰得每个字都像用尽力气凿刻在冰冷的青铜器上,带着某种终章般的苍茫,“唯愿齐国社稷之根须……深植于万千黎庶耕耘、血汗浇灌之沃野土壤;唯愿君上之心……永系于天下苍生冷暖之毫端细微。”他微微顿了一息,声音如同最后的叹息缓缓融入无边浓稠的寂静,“……至于那‘霸业’之耀眼名头……”

晏婴微微阖上了布满疲惫沟壑的眼皮,声若游丝:

“……或不足道也……不足道也……”

这轻若尘埃的尾音尚未彻底消散——

一股无形的、汹涌澎湃的巨浪骤然在景公年轻的胸膛里炸开!如同被千斤巨杵在心脏最柔软处狠狠撞击!眼前一片金花乱窜!他眼中那束自年少登极、一路支撑他跋涉至今从未熄灭的霸业之火猛地暗沉下去,仿佛风暴中的微弱烛光,骤然被扑灭了一半,仅剩一缕青烟在意识中惊惶失措!

然而,就在那火焰即将彻底消失于灵魂冰河深处的刹那!

那缕微弱的青烟猛地凝滞!并非熄灭!而是在一种更深沉、更冷冽、如同万年寒泉水般的力量中骤然涤荡、淬炼!如同熔炼到极致、通体赤红的铁块被猝不及防地猛浸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火焰未曾熄灭!

它在刹那的痛苦抽离后,褪去了所有虚浮的热焰,剥离了所有华彩的外壳,沉淀为一种更纯粹、更坚硬、光芒由外放转向内敛的深幽钢蓝色!

那是彻骨痛楚磨砺出的洞明!是挣扎之后、舍弃虚妄之后毅然选择的、更为沉重的决断!

景公没有再说话。他甚至没有再看晏婴一眼。只是极其缓慢地、如同一尊浸透了命运之水的石像般,重新将身体转了回去。背对着晏婴,背对着满殿奢华辉煌的装饰与象征无上权力的御座宝器。只留那一道孤高而瘦削的玄色身影,被冰冷的窗棂重重切割,拉长变形投射在清冷如霜的地面上,宛如一幅抽象而沉重的烙印!无声的宣告着某种比头上的冕旒、手中的权杖更沉重千百倍的承担,已悄然完成它沉默而彻底的交接与归位。殿角铜漏水滴声依旧,“滴嗒……滴嗒……”,敲打着漫长的夜。

天际的浓墨在东方尽头悄然被撕裂,微弱的鱼肚白色顽强地渗了出来,在辽阔的苍穹上顽强地挤出一道狭窄的光亮缝隙。这微光艰难地映照着大地轮廓,驱赶着最浓厚的夜色。

临淄城森然的巨大城门“吱呀呀”沉重地洞开。在灰蒙如纱的晨曦薄雾中,一支庞大得仿佛没有尽头的运粮辎重车队正缓慢地露出形迹。沉重的硬木车轮深陷入被前几日雨水泡软、又经初春寒气冻结而坑洼不平的官道泥泞之中。每一次车轮的滚动都伴随着碾压泥水的“咕噜”声,伴随着木头承压过度发出的“嘎吱嘎吱”呻吟,在寂静的旷野上清晰回响。拉拽粮车的犍牛费力地喘息着,硕大的鼻孔喷出滚滚白气,在清晨冰冷的空气里凝而不散。粗大的麻绳深深勒进牛肩的皮肉。数百辆同样满载着鼓胀麻袋的车辆首尾相衔,蜿蜒如巨大的卧龙,沉重地蠕动在粘稠的泥浆之中,所过之处,留下两道深陷的、沾满新鲜湿泥和碎草的车辙印记。车轮每一圈转动,都仿佛碾轧在人心上。沉重的辚辚之声与牛马低沉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压过了初醒鸟雀微弱的啁啾,成为天地间唯一的、低沉而坚韧的交响。

齐景公独立于王城宫阙的最高点——那座威严矗立的阙楼顶阁。身上那件庄重华丽的玄黑滚赤边大朝服在破晓时分凛冽的晨风中被吹得猎猎翻飞,如同身后无形的巨大披风。他凝然不动,目光却如鹰隼般穿透层层叠叠、繁复如迷宫般的宫室飞檐,越过刚刚苏醒、屋顶冒出袅袅细烟的城郭低矮屋脊,越过低矮土坡形成的屏障,牢牢地锁定在远处那条通往群山的方向——锁定在那支在迷蒙晨雾中缓慢蠕动、如同背负着全部希望和沉重命运的渺小蚁队身上。

初升的朝曦如同熔化的金液,正从东方最黑暗的群山峻岭之后奋力跃出。那跳跃的金光首先点燃了山峦的峰顶和轮廓,瞬间又为那支正跋涉在泥泞驿道上的车队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纱衣。沉重的粮车、疲惫的牲畜、护送的军卒……一切都在跳动的金色光边中显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轮廓。那是生的光芒,在泥泞与晨雾中倔强前行。

凛冽的晨风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扑打在年轻君主脸上,麻木了皮肤的知觉,却无法冻结他此刻翻涌的思绪。少年时那份灼热得几乎要燃烧一切的霸业野望,那张曾意气风发、如同初升骄阳般耀眼的脸庞,此刻静静倒映在阙楼女墙冰凉的青砖表面。然而砖石冰冷的镜像中,显露出的面容却被岁月打磨得棱角更为分明深邃,如同海边经年累月被怒涛冲刷击打后形成的嶙峋礁岩。

风霜已刻下纵横交错的印记,不再是为了昭示光辉的权力,而是记录着数载间穿行的饥荒狼烟、庙堂暗涌、民生凋敝的斑驳留痕。这沟壑映照出的不再是单纯的荣耀渴念与祖上的荣光幻影,而是穿透了权力所有耀眼光环之后,以切身的沉重为代价才能真正理解的——那个深烙于灵魂之上、铭刻于丹书之中的“王”字——所承载的全部冷硬分量与灼热责任!

王冠之上,九琉垂珠,依旧在初阳下闪耀着至高无上的光辉。但此刻,齐景公那双深邃眼眸的最深处,却只清晰地倒映着被初升朝阳拉长的、在稀薄晨雾中缓慢移动的车队剪影,清晰得能看见辕木压弯的弧度,能想象到车轮碾过泥浆的每一个印记。一个领悟如同被晨光点亮的种子,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晨曦的微温,冰冷又滚烫地沉甸甸落入他的心底。

飘向九天、象征无上尊荣的旌旗会老去,会卷轴蒙尘,会在光阴的长廊中褪色成黯淡的记忆。唯有那满载着生存希望的粮车碾过苦难泥泞,最终停在每一户被灾难和等待折磨得几乎绝望的黎庶门庭前——在门槛边留下的一道承载着所有期盼的、深深的车辙泥痕……

这一道由沉重生命和真实苦难共同镌刻的印痕,才是一代君王,以自身血肉之躯为熔炉般的坚韧砚台,以脚下这片饱经风雨的山河为永恒的素绢纸张,能够为尘封史书留下的、永不褪色消亡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