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骤然而至的倒春寒,将微露的春意彻底压回了泥土深处,狂烈的北风卷着坚硬的冰渣子扫荡过临淄城外的猎场林泽。稀疏低矮的枝条被狂风肆意抽打,在灰蒙蒙天幕下发出如同尖啸的呜咽。林间开阔地边缘,一群披着毛毡御寒的狩猎卫队和骑手们围着几堆燃得正旺的篝火搓手取暖,驱散刺骨的寒冷。火舌在风中狂乱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映照得一张张冻得发红的年轻面庞忽明忽暗。
几匹鞍具华丽、在众骑中尤为突出的骏马被拴在避风处。高强所乘的那匹通体玄黑、肩背线条尤为修长矫健的骏马不安地来回踱步踏着蹄子,马鼻喷出的团团白气在寒冷中迅速消散。
高强刚刚接过侍从递来的一杯烫热的黄酒,热气在粗糙的黑陶杯口氤氲成白雾。未及啜饮一口驱寒,一身干练黑骑装、肩头大氅迎风猎猎作响的栾施已大步直趋近前。他眼神清亮如同淬火的刀刃,声音穿透呼呼的风声:“伯渊,听闻城东新归入你家采邑的下属三族,前月所贡粟米竟缺了三百石!司赋的府吏回禀支吾不明!若真是管下如此懈怠,不如让我府中老成些的吏员下去核查,如何?必给你个清楚交代!”他那直接的话语几乎算是锐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高强握着粗粝滚烫杯壁的手指微微一顿,抬眼,深黑如墨的瞳孔锐利地迎上栾施那双灼灼逼人的眼眸。猎猎狂风将二人深暗色的大氅吹得疯狂舞动不休,如同两面迎风招展、不断鼓荡的战旗。空气刹那凝滞绷紧,篝火的光跳跃在他们的瞳底深处,如同幽深的古井中投入滚烫火炭,暗流在死寂下急速奔涌。
“哦?”高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冰冷,一字一字穿透寒风,“子良兄的消息倒是灵通。城东是边鄙之地,道路险恶,车覆损粮事亦有。”他顿了一下,冷意更甚,“既如此,我自会派人亲往!何劳他人越俎代庖?”
四目相对,近在咫尺的空间里,风暴即将来临的窒息感沉沉压得周围噤声。所有人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凝滞冻结,屏住呼吸,篝火噼啪的爆裂声在此刻听来格外刺耳惊心。
就在两人针锋相对僵持如冰峰对峙的时刻——“呜!呜——!”一阵尖锐得足以撕裂耳膜的铜号示警声毫无征兆地、无比凄厉地在整片猎场核心林地方向猛冲而起!
“有埋伏!护驾!”
尖叫、怒喝、兵器仓啷出鞘的金铁摩擦声!数支带着尖锐破空啸音的淬毒弩矢如同从地狱钻出的毒蛇群,自阴暗的林间灌木深处暴起!它们的目标却并非寻常猎物!带着精准计算过的冷酷杀意,一支直射向国君景公近前侍立的马匹!那马被剧痛刺激,凄厉嘶鸣人立而起,将猝不及防的景公带得一个趔趄滚落下鞍!另两支却从极其刁钻的角度,如同跗骨之蛆般直扑刚刚对峙的栾施后心!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弩矢撕裂空气的毒蛇般尖啸袭至的刹那,方才与栾施对峙的、背对密林方向的高强骤然拧腰!那动作迅捷得近乎本能,毫无半分拖滞!他如猛虎扑出的身形闪电般前趋!左手顺势抄起地上尚未完全熄灭的粗壮薪柴带火的焦黑端头,横臂向那支距离最近、瞄向栾施要害的毒矢狠狠砸去!
“砰!”沉闷而刺耳的撞击!木屑混着燃烧的火星炸裂四溅!带着熊熊烈焰的沉重焦木与那支锐利致命的毒矢同时猛烈相撞,双双偏移了原本方向!焦木狠狠砸在栾施右侧臂膀,滚烫的火星扑簌簌灼烧了他的皮毛袖口!
但就在高强为栾施挡开致命一矢的同时,另一支阴毒刁钻的弩矢已经划破寒流刺空无声地射到了他的后颈要害处!栾施方才被焦木狠狠砸中手臂处正是旧伤未愈位置,剧烈钻心的疼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眼角的余光却早已锁死高强身后那微小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寒点!在高强击落第一支毒矢的瞬间,他口中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吼:“趴下!”
完全是身体压倒了意识的反应,电光石火间栾施根本不顾及左臂几乎断裂的痛楚,被弩矢余劲和沉重焦木冲撞得踉跄的身形强行扭转!他猛地一脚狠狠跺地,将身体重心强硬调转方向!如同扑向祭坛的猛虎!他用自己整个身体右侧当作血肉盾牌,狂暴而精准地撞向已避无可避的高强!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整个人完全扑压在自己身下!
“噗嗤!”锐利金属撕裂血肉的沉闷声响清晰刺耳!那支原本直射高强后颈的淬毒弩矢深深扎入了栾施挡上来的右侧肩胛下方!鲜血在深黑色的皮裘上瞬间洇开,那颜色,浓得如同新泼上去的墨。
“子良——!”身体被扑倒在地、溅了满脸泥污的高强发出一声变了调的嘶吼!他猛地反手抱住栾施伏压下来的沉重身体,触手一片温热黏腻的濡湿感!眼中瞬间布满狰狞的血丝!他狂怒的咆哮如雷炸开:“杀!给我屠尽林中鬼祟!一个活口不留!”
被猛将护卫在中央的景公在混乱的护卫中挣扎起身,面色惨白如纸,目光死盯着栾施肩背处那触目惊心、染红大片泥土的箭头位置,声嘶力竭:“太医!快传太医!救栾卿!他若有失,孤要尔等全族殉葬——!”声浪在凛冽风中翻滚回荡。
围护的卫士们疯了般向着弩矢飞来的密林方向猛扑过去,刀剑如同密林反射寒光。
田无宇被侍从簇拥在更外围的安全地带,他那双深邃不见底的眼睛,如同万年冰封的寒潭,冷冷地注视着被众人疯狂包围的、鲜血不断从肩背渗出、染透衣衫泥污的栾施。看着高强赤红着双眼嘶吼着指挥卫队冲击搜索森林深处每一寸可疑阴影。他拢在袖中的手稳稳垂落,指节分明,没有一丝颤抖。直至目光缓缓扫过混乱的现场,最终停留在栾施身旁狼藉一片的泥地里——那里静静躺着一截刚被击落的焦黑柴薪,上面沾染着几点尚带余温、如同黑红墨点的猩红血迹。
正午的阳光带着强烈的暖意,但田府那由重重假山、古木掩映的幽深内书房里,却依然盘踞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阴郁凉意。光线被窗棂上繁复精细的雕花切割得支离破碎,如同破碎的琉璃片,徒劳地落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之上。
田无宇安然坐在那张宽大书案之后,指尖正缓缓滑过一卷摊开的陈旧竹简,神态看似专注,又似漫不经心。书案一角的错金博山炉中,袅袅吐出一线极淡的青烟,细微得几乎无法觉察其形状。
书房厚重的木门悄无声息地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一个穿着朴素府中粗布杂役服饰的人影,垂着头,脚步轻得像狸猫在落叶上行走。他极其敏捷地闪身进来,又毫无声息地将门在身后合拢、闭紧。来人至案前七步处停下,垂首肃立,如同一截没有任何生命的木桩。从身形和那谨慎低垂的姿态,难以立刻辨其身份。
“东西送进去了?”田无宇的眼皮未曾抬起半分,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光滑冰冷的墨字之上。他的声音不高,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
“送进去了。”那垂首侍立的人低声回应。声音浑浊低沉,带着刻意的压抑。“高夫人亲自接下的匣子,就在她院中暖阁里,屏退左右,独自开匣查验过。”侍者顿了一瞬,才压低声音补充,“……收下了。”
田无宇指腹抚过简片间那条清晰的刻痕,良久,唇角才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似有似无、难以辨清含义的弧度。那笑意极淡,还未完全在面容上晕开便又迅速地隐没了下去。他没有继续追问那匣中装着何物——无非是足够让任何人动心的珍奇,足以撬开一道贪欲的裂隙。他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下去吧。这几日避风头,无事不要再在府中走动。”
那侍者依旧维持着低垂头颅、如磐石般的恭谨姿态,倒行着,一步步悄无声息地退至门边,再次躬身,随即转身拉开一道细缝敏捷地闪了出去。门在身后复又合拢,不留一丝痕迹。
书房内重新陷入那片被雕花窗棂切割得破碎的寂静里。博山炉中那缕淡得如同幻觉的青烟笔直地向上升腾,丝毫未受气流影响。田无宇的目光终于从那古旧的竹简上移开,缓缓投向窗外庭院。几株高大的古柏枝桠交叠成浓重的绿荫,将大片的天光挡在外面。
就在这份刻意营造的静谧之中,一阵被寒风吹散的马蹄踏地声混杂着驭者细微的呼喝声如同细小的沙粒般,乘着风撞入窗棂缝隙,钻入耳中!由远及近!声音急促凌厉,显然是在府门外街道方向!
田无宇眉心极轻微地一蹙,眉梢锋锐如针尖般挑了一下。他搁下了竹简,起身踱至那雕着百蝠纹样的花窗旁,动作悄然无声。他伸出手指,只用了指尖微小的力气,精准无比地将最底端一扇能望见府前通路的冰裂纹木窗推开了一线缝隙。
视线穿越雕花木栏与花枝缝隙的阻隔,径直投向田府正门前那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门庭。一辆有着高氏徽记的、并不华丽但用料极为结实厚重的双辕黑漆马车正疾驰而至,车轮带起的泥水四溅!驭手猛拉缰绳,辕马长嘶立定在府门石阶前!
车门尚未开启,另一骑快马如墨色旋风般卷地而来!马上的骑士正是栾施!他未着披风,一身深青色的利落劲装已经被料峭春寒浸染了半湿深色,肩头和下摆沾满被马蹄溅起的泥点!他几乎是在马尚未停稳的瞬间便飞身而下,身形矫捷,动作间充满了雷厉风行的锐气。他完全不顾府门卫士的阻拦,一把推开挡在身前的两个田府护院家兵,阔步疾行,目标明确地直冲大门而去。家兵仓促间呼喊拦截的声音完全被他无视!
马车车门也几乎在同时猛地被推开!高强动作迅速地一步跨下,双眉紧锁,快步上前试图拦住栾施急切的脚步:“子良!不必……”
但栾施的步伐没有丝毫停滞,头也不回,带着一股近乎粗暴的急切力量,直接将高强半挡在前面的手臂扫开,竟反手顺势扯住了高强的衣袖!几乎是强行拽拉着高强一并疾行,两个身躯高大、平日威仪不凡的重臣就这样拉扯着,以一种近乎强行闯入的不容拒绝的姿态,踏上了田府门前冰凉的台阶!
田无宇站在那片冰裂纹木窗投下的阴影交叠之处,推着窗缝的指节没有移动分毫。他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越过庭院里几近枯萎的花枝,越过庭前石阶,牢牢聚焦在栾施强拉高强前行的右手里——那紧攥着的是一个用好几层干燥油布裹缠、外面又用布带缚紧的小包裹。那包裹长不过一掌有余,形状棱角分明。
他清晰地看到,栾施因急切和奔忙而微微急促起伏的胸膛,看到他那尚显苍白的嘴唇动了一下,急促地向高强说了句什么——田无宇同样识得唇语,那是:“风寒闭肺拖不得!这味药炮制最费工夫,我府中恰好昨日才得!”
田无宇的目光缓缓下移,凝固在了高强的脸上。那位平日里素来深沉冷静的高氏家主,此刻脸上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无措与某种极深的、难以言表的窘迫。
窗外远处门房处的争执声调陡然大了起来,显然管事家丞终于赶到,试图阻拦这两名权倾朝野的重卿强行闯入。栾施的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怒意穿透庭园寒风清晰地撞了过来:“通禀?孩子高热等着救命!”随即是更加急促杂乱的脚步声和家丞退让后发出的惊愕声响——他们已然强行穿过了田府的正门门槛,踏入了前庭!距离田无宇所在的内书房仅仅隔着一个宽阔院落和数道廊柱。
窗扇缝隙前的田无宇终于慢慢地、无声无息地收回了那根挑起窗扇的手指。细微的“喀”一声轻响,那线窥探府外喧嚣的缝隙彻底闭合。
一场罕见的鹅毛大雪在入夜前悄然覆盖了临淄城,很快便将所有的道路、屋宇、城堞涂抹成一片苍茫惨烈的白。田府主院的书房中灯火煌煌,巨大的立式青铜宫灯将整个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空气里氤氲着沉香木沉静厚重的暖气。田无宇独自一人端坐于巨大的书案之后,身姿挺直,面前的丝帛展开,狼毫笔尖饱蘸浓墨,悬停于细密柔软的丝面之上,笔端凝聚的墨液饱满得随时欲滴。
案上除了笔墨纸砚和镇纸,空无一物。烛火在他脸部的轮廓上投下坚硬清晰的阴影,如同刀斧劈凿而出。
门外走廊有轻微的踏雪足音,随即是两下如同枯枝断裂般干脆又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进来。”田无宇的声音沉静如同古井深水。
门被无声推开。一个满身风雪气息的人影闪入,动作迅捷如电,身上裹着一件寻常人穿用的旧毡袍,已落满厚厚的雪絮。他迅速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雪声。来人步伐稳健急促,只三步便已跨至宽大的书案前,撩起毡袍下摆,重重地单膝跪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动作间带起一股翻腾的雪沫和刺骨的寒意。
是田豹,田氏豢养在暗处最利的一把刀。田豹垂着头,风雪凝结在他粗硬的发茬和眉毛上,被室内骤然炽热的暖意一激,正迅速融化成湿漉漉的水痕,蜿蜒着流过他脸颊那道在火光下格外清晰醒目的伤疤,如同爬行扭曲的蚯蚓。
“如何?”田无宇终于抬眼,视线落在田豹脸上那条斜贯的疤痕上,语气平淡无波。
“成了。”田豹声音沙哑如砂砾摩擦,但咬字清晰,“人死了。当场……没能回来。”他垂下的眼皮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但瞬间便又压下,声音维持着一条直线的平稳,“但东西……带回来了。”
他说话的同时,那只紧握成拳、青筋微微暴凸的手猛然摊开!一块被揉皱、几乎被冻成了坚硬冰壳的灰褐色布条赫然呈在掌心中央!
田无宇的狼毫笔尖终于轻微地向下坠了一下,一滴饱满如漆的墨滴无声地落下,在光滑如镜的丝帛上迅速晕开一小片浓重湿墨,那墨痕边缘不规则地、贪婪地晕染进丝质的纤维纹理深处。
他没有去管那滴落在完美丝帛上的意外污墨。视线直接越过田豹的手,牢牢锁在布条表面那几处已然凝结成赭石色、明显是手指蘸着刚流淌出的滚热鲜血涂抹写出的歪斜字迹上:
“日月并明,不可间也。”
每一个血写的字都带着挣扎的痛苦气息,却奇异地组合成一道不容置疑的钢铁屏障。
书房里温暖的空气似乎也凝固了,只剩下烛火芯子在灯油中燃烧发出的极其微弱的噼啪细响,如同幽魂的叹息。跪在案前的田豹,呼吸压抑至近乎无声。墨滴在丝帛上晕染的痕迹边缘仍在缓慢而清晰地扩散着。
窗外风雪渐紧,呜咽的风声重重击打着紧闭的窗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