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带着仲夏特有的闷热,裹着临淄城,像一袭沉重的湿衣,压在每一个沉睡的屋脊上。田氏府邸深处,那处最为轩敞的殿堂里却灯火如沸,人声喧嚷,宴飨的气息与夜的寂静格格不入。青铜冰鉴中升腾着凉丝丝的冷气,巨大的蟠螭纹铜灯台里火焰跳跃,将席间觥筹交错的身影拉长,怪异地投在绘着云雷猛兽的墙壁上。
栾施斜倚着朱漆凭几,一只手臂沉重搁在冰凉的髹漆几面,另一只手握着的雕花玉杯几乎要滑落指间。杯中的酒浆晃荡着,泼洒出几滴浓稠猩红,染上他华贵的丝缎深衣,洇开一小片深色湿迹。他侧着脸庞,脸上透出醉酒特有的酡红,眼神早已迷离浑浊,似乎蒙上一层水雾,朦胧盯着摇曳不定灯火间歌姬舞动的模糊身影。舌头有些僵硬不清了,断断续续地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清扬宛兮……美目……盼兮……”旁边的侍者欲上前扶正他滑落的身子,却被他含混地呵斥一声挥开,酒气也随着言语喷涌出来。
坐在另一侧的高强,状况不过半斤八两。他的冠带有些歪斜,脸上挂着放浪纵情后松弛的笑意,手中举着一块滴着油脂的烤炙鹿肉,一边大嚼,一边含糊不清地与旁席的鲍氏子弟粗声攀谈着今日猎鹿的得意处。“……那鹿……跑得倒快,窜进林子,亏得我……眼疾手快……”他嘴角沾着星点油光,不时爆发出粗犷豪迈却显苍白的笑声,声音隆隆在大殿中回响震荡,“……一箭就、就射穿它脖子……嘿!”肥硕油腥的汁液顺着他胡须滴下,他毫不在意随手一抹。
殿堂中流转的歌舞乐声、喧嚣笑闹,如同粘稠油膏填满了每一丝空隙,淹没听觉与感知。连守在殿门廊柱下的甲士们,肃然挺立的身躯似乎也在无休无止的喧哗热浪中微微松弛了几分警惕。谁能想到,这样一场主人醉醺醺、宾客放浪形骸的夏夜宴饮,转瞬间竟会成为烈火烹油、鲜血泼洒的战场?
急促闷沉的皮靴声,几乎被殿内的喧哗彻底吞噬,却又在通往正殿回廊石板地面传来极轻微却密集的震颤。田无宇身披贴身轻甲,外面套着宴会常服的深色绣金长袍,衣袍下摆随着他沉稳急行而在夜风中飒飒拂动。身后,是他田氏与鲍氏精心挑选的私属甲士,沉默如同潜行的兽群,只有铁甲叶片极偶尔地碰撞摩擦,发出如毒蛇吐信般冰冷细微的“嚓嚓”声。没有火把,只借着偏门甬道两侧微弱的石灯光芒,照亮一张张面无表情却绷紧如石刻的脸孔,空气凝重得吸不进肺腑。
临近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大殿,震耳的鼓乐笑语扑面涌来。田无宇步伐戛然而止,立在半开的巨大殿门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如同融入石雕的暗影。他微微侧过头颅,看向身旁同样全身贯甲的鲍牵。对方浓眉紧锁,右手正悄然按上腰间的佩剑古拙剑柄,微微颔首,眼神无声投来——一个确凿无疑的信号。两人视线在空中一碰,凌厉的火星瞬息闪烁交汇,然后同时没入黑暗深渊。
殿内暖热混杂酒肉的气流阵阵扑面涌出,裹挟着席间宾客粗豪笑浪与舞袖的香风,正中央几个舞姬纤腰扭摆,金环铃铛鸣响,一派醉生梦死的迷醉景象。
田无宇深吸了一口这燥热、满是酒气的浑浊空气,喉咙间却干涸得如同烧灼。左手猛然抬起,干脆利落地往下一劈!
“砰!!!”
沉重殿门被门外守候的巨力猛然撞开,发出雷鸣般巨响!冷冽汹涌的夜风如同狂暴的浪潮,直扑进去,刹那间将殿内燠热的空气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悬挂的华丽帷幔被强劲气流鼓起,高高飘飞狂舞。数盏靠近门边的高脚铜灯“呼”地被吹灭,黑暗如厉鬼獠牙凶狠啃噬光亮一角。
喧嚣戛然凝结!
乐师的鼓槌僵在半空,舞姬踩错了鼓点僵在原地,席间劝酒的动作停滞住。所有的谈笑,所有的喧哗,所有迷醉的神情,仿佛被那只轰然洞开的大门和涌入的刺骨寒意瞬间冻结、封存。只剩下风在四壁间呜咽穿行的锐响。
随即,沉重的、密集的、如同死神踏步般的靴声踏破凝结的空气。田、鲍两家的甲士,如同两道汹涌的铁甲洪流,带着兵刃冰冷的肃杀之气,踏着整齐沉重步伐涌入殿内。他们迅速有序地向两翼展开,利刃无声出鞘,青铜剑锋在残存摇曳的灯火下闪烁着令人血液凝固的寒光,如同嗜血的兽群利齿森严,整齐指向席间已然魂飞魄散的宾客。
田无宇大步流星踏入被黑暗与恐惧攫取的大殿中央,脚步踩踏冰冷石板发出沉重回音。他冰冷刺骨的目光,如同两支寒光凛冽的铁簇,穿透摇曳暗淡光线和一片惊慌失措的面孔,精准锁定席首那两个呆若木鸡的身影。
“栾施!高强!”田无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摩擦般刺耳质地,在死寂的大殿中异常清晰地炸开,“尔等把持国政,罔顾君上威严,结党营私,早已罪不容诛!今日奉君命,”他刻意加重“君命”二字,如同铁锤狠狠砸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诛逆讨贼!还不束手就缚!”
死寂,更深更沉的死寂。宾客们脸上血色瞬间褪尽,有人瑟缩着想要后退,双腿却如同灌了沉铅软泥无法挪动分毫。那片刻前还歌舞升平的奢靡浮华,眨眼间蜕变成了修罗杀场。
栾施和高强仿佛从沉溺泥沼中猛然惊醒,浑身的酒气似乎被这刺骨杀机蒸发掉了大半。栾施先是一愣,浑浊目光扫过眼前森然刀剑和甲士如雕像般凝固面孔,又费力移向田无宇那张冷峻如寒冰、带着无半分动摇杀意的脸庞。醉意带来的慵懒血色褪尽,一种混合着震惊、羞怒和被彻底愚弄的狂怒“轰”地冲上他头顶,脸色瞬间涨紫如同濒死的猪肝。
“田无宇!鲍牵!尔等贱——”栾施目眦欲裂,喉咙发出破风箱般刺耳怒吼嘶哑咆哮,猛地去抓案几上的玉酒樽。高强的动作远比思维更快,酒劲犹在却激发起骨子里久经沙场的凶悍,他巨吼一声“杀!”,右手已反手抄起面前摆放的沉重青铜盛肉鼎足巨爵,猛力砸向离他最近一个正严阵以待的田氏甲士!
巨大的铜爵带着一股膻腥油腻的狂风砸过去。甲士下意识侧身举盾格挡,“铛!”一声闷响震得人耳膜发麻。鼎身撞在皮盾上,残存的炙肉和滚烫酱汁四溅飞起。
这一声碰撞如同炸雷!
“杀!”田无宇喉间爆出冷酷战吼,声震殿宇。一直按剑待命的鲍牵应声抽剑,冷冽剑光应声划破凝滞空气!左右甲士闻令,如同紧绷弓弦骤然释放,锋利剑戟长矛齐刷刷抬起,阵列猛地向前压去。沉重的甲叶磕碰发出骤雨般的铿锵震响,如同巨兽踏步前进。
“护主!”栾氏家甲中有几个忠心悍卒嘶声狂吼着,奋不顾身拔剑扑向汹涌铁阵。一个矮壮的栾氏私甲面目狰狞,咆哮着挥剑直劈当头甲士面门。利剑撕开气流“嗤”地落下!
“噗——!”剑锋入肉的声音干涩沉闷得令人齿冷。一杆从旁刺出森冷戈矛更快更狠,精准如毒蛇般自那甲士挥剑露出的肋下空隙没入。矛尖贯穿皮革甲,深深扎进身体。矮壮甲士的动作猛窒,闷哼声中长剑脱手,身体被矛刃力量带着踉跄后退。
另一侧,一名高氏门客刚刺倒一名冲在前头的鲍氏仆从,血光四溅喷涌。不等他拔出剑来,一柄宽厚田氏铜剑已裹挟着风雷万钧之势从左侧横扫而至!剑锋撕裂血肉颈项,“喀啦”轻微骨裂声响起,那门客头颅以诡异角度侧歪斜挂肩膀,身体软绵绵栽倒下去。
血花立时在灯火晦暗大殿各处迸溅开来。猩红点喷洒华丽席面,泼洒绘有神灵壁画高墙上,溅落丝竹管弦乐器。空气中瞬间弥漫开浓烈刺鼻、令人作呕的铁锈腥气,混杂着尚未散去酒肉香气,形成一种地狱入口般诡异的甜腻与腐朽气息。
席间的众多宾客,那些前来赴宴凑趣的贵族大夫们,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尖厉的哭嚎声、恐惧的惨叫声、杯盘被掀翻撞碎的破裂声、杂乱的桌椅碰撞声交织成一团。有人吓得瘫软如泥,直接伏在食案底下瑟瑟发抖;有人惊叫窜起试图奔逃,却因人群踩踏推搡乱作一团;更有数人惊恐间撞翻燃烧铜灯,“哗啦”一下火焰腾起点燃了席上散落的布幔,火光顿时腾跃舔舐殿宇,在晃动人影间投下无数扭曲跳动鬼魅般的影子。
栾施嘶哑着喉咙,眼珠暴突几乎要挣脱眼眶束缚。他被两名忠心心腹死死护在身后,狼狈地向后殿通幽小径退去,仓促之中,头顶高冠歪斜甚至掉落,发髻凌乱不堪披散下来。他看到两名贴身护卫拼死挡开刺来的矛戈瞬间被更多冰冷兵器绞杀淹没,利刃如同切豆腐般轻易撕碎骨骼筋肉;他看到高强那边几个悍勇之士被四面围住,血肉横飞,一人被青铜钺劈开头颅,红白之物流淌一地。
高强被亲卫死死护住,边退边战。他右臂袍袖被一道追砍而来的剑锋撕裂,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剧痛和鲜血反而刺激了他,他爆发出绝望野兽般的吼叫,挥起不知从何处夺来的短戈疯狂劈砍四周森寒铁甲之壁。
“走!向东偏门!”栾施睚眦欲裂,撕裂喉咙发出绝望呐喊。生死存亡瞬间,一个疯狂念头骤然冲破酒意迷雾与恐惧,尖锐地、如同毒针刺入他混乱脑海。
“去宫里!”他猛地侧过头颅对着状若疯狂的高强大吼,声音因破音扭曲而格外凄厉尖利,“挟持主公!这是唯一的活路!”
高强挥舞短戈的动作猛然停滞一瞬,那双被血丝和恐惧疯狂充斥、几乎丧失理智的眼睛里,陡然爆发出一种溺水者看见稻草般穷途末路的扭曲光芒。这念头如瘟疫瞬间在两人之间蔓延开。
两名封君丢下犹在浴血残存的护卫,撞开一道侧边屏风,发狂般朝着通向后苑宫禁方向的漆黑狭窄密道狂奔而去,身影狼狈仓皇消失在混乱血腥摇曳火焰光影之中。
田无宇在甲士簇拥下踏步向前,战靴踏过地上蔓延温热粘稠的血泊,留下一个个暗红的脚印。他冷峻如铸铁面庞不带半分波动,目光扫过栾、高二人消失的方向,唇角刻出一道冷酷而早有所料的纹路。战场已无需他亲自搏杀,田鲍联军如梳子般迅速清剿残余,零散抵抗迅速被淹没,惨叫声快速稀少下去。残余栾、高族人或瘫倒束手,或趁乱窜逃,殿内只剩下血腥味与火焰燃烧木柱帷幔噼啪声。
“追!”田无宇剑锋抬起,点向那条被撞开密道方向,寒光闪烁照亮他眼中更深的冰冷寒意,“勿使漏网之鱼靠近宫墙半步!”
临淄宫的守值司马,是被殿外突兀爆发、由远及近的喧嚣与沉重拍门声从昏沉值班小憩中惊醒的。他揉着惺忪眼睛,尚带着浓重睡意嘀咕抱怨着起身。这深宫禁地,除了风声虫鸣,何曾有过这般深夜的嘈杂?心头浮起一丝莫名烦躁的不安。
“开门!快开门!急报君上——!栾、高二卿作乱!危及宫禁!!”门外嘶喊声愈发急迫,带着金属碰撞的铿锵震动声,穿透了厚重宫门。
守值司马浑身一个激灵,困意瞬间消散得干干净净,头皮骤然发麻如同针刺。栾、高……作乱?危及宫禁?几个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意识上!他几乎是连滚带爬扑到门边,声音颤抖变了调高喊:“何人喧哗宫禁?!”
“吾乃田无宇!”门外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急促,“逆贼栾施、高强作乱兵败,欲挟持君上!速开宫门护卫!!”
挟、挟持君上?守值司马瞳孔猛然缩紧,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心脏。他不敢再有丝毫犹豫怠慢,猛地转身对身后闻声聚拢、手持长戟戈矛但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宫门禁卫厉声吼叫:“开宫门!速开宫门!戒备!!保护主公——!!!”颤抖的尾音暴露了他内心无边无际慌乱。
沉重闩木被合力抬起“哐当”甩落一边声响刺耳,紧接着是巨大宫门被向内用力拉开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嘎——嘎嘎”摩擦声响。月光与跳跃不明的远处火光同时涌入这道沉重开启豁口,也照亮了门外一片铁甲森森、刀光闪烁、带着浴血气味的景象。田无宇一身玄甲染着暗色斑驳血迹,立在最前,手中青铜长剑剑尖指地,尚流淌着淋漓的血痕滴落在宫门门槛前石阶上,他身后甲士同样战甲带血,肃杀之气如同凝成实质扑面压迫而来。
“司马!”田无宇声音绷紧如同拉满硬弓弓弦,“速引甲士入宫!逆贼或已潜入!快!”他一步踏入宫门内,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幽深宫苑前方灯火暗淡长廊。
就在此刻!“噔!噔!噔!噔!”一阵杂乱狂奔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急促如同炸豆骤然撕裂前方宫苑寂静幽深廊道!那声音仓皇失控,毫无遮掩,正朝着内寝方向狂奔而去!
田无宇眼角猛然一跳,爆出摄人寒光!是栾、高余孽!
“快!拦住他们——!”他怒吼声如同惊雷炸响,同时身形已如离弦劲射猛箭,拖着长剑朝着声音来源方向疾扑而出!冰冷寒光剑锋在昏暗宫灯下划出一道刺目轨迹。
身后精锐甲士反应极快,沉重皮靴叩击青石板发出密集轰响紧随其后!
宫苑长廊曲折复杂,廊柱在急促奔走带起的风中投射下无数扭曲摇曳光影。前方狂奔的黑影清晰可见——正是逃入宫殿的栾施与高强,两人皆是深衣破碎、冠带脱落、狼狈不堪如同丧家之犬,其中高强更是一臂下垂血流不止在身后廊道洒下点点断断续续猩红印记。他们听见身后追赶密集脚步声愈发震耳逼近,脸上只有亡魂皆冒的绝望凄惨神情。
忽然,斜刺里一道朱漆宫门猛然洞开!十几名值夜宫甲护卫在那名守值司马带领下仓促持着长戟戈矛涌出,恰与迎面扑来的栾、高二人几乎撞个正着!
“逆贼!休得冲撞宫禁!”司马壮着胆子厉声断喝,挺起手中长矛。宫卫们虽慌乱却也立刻本能地竖起长兵,在狭窄廊道中勉强形成一道单薄阵线。
“滚开!”高强眼中爆发出困兽最后的凶光,根本不听任何喝止,狂吼着,挥舞着唯一能动、浸透自己鲜血的手臂,合身不顾一切撞向当先挺矛的宫卫阵列。“噗!”一声沉闷入肉声,他的左肩被一支仓促刺出的矛尖刺中!高强嘶哑痛吼身体本能踉跄,但冲势未减。那宫卫被这股不要命狠厉撞击之力带得倒退数步撞在廊柱上,阵型立刻不稳松动开来。
就在这狭窄廊道瞬间混乱、守卫被高强凶悍一撞扰乱瞬间,栾施紧抓住这一线混乱生机空隙,如同泥鳅般从人缝里猛地矮身钻了过去!身后长戟挥舞带起的锐风贴着他头顶呼啸而过!
栾施眼中疯狂与希望猛烈迸发!他认得这条通往君上内寝近前最后一段回廊方向!只要冲过最后一道屏门……挟持那寡言的君上……或许就能得生路!他几乎是四肢着地不顾一切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向着记忆里屏门方向扑去。
“拦住他!”田无宇暴喝已近在咫尺!他手中长剑骤然发力递出,直取高强背心。同时两名他身后最靠近的甲士如猛虎般掠过尚在冲撞纠缠中高强,直扑向前方栾施狼狈逃窜身影。
高强右肩被宫卫长戈刺中卡住矛尖,剧烈疼痛和鲜血激发出他临死反扑般的凶戾,竟回身想抓住那刺入肩膀戈柄。田无宇冰冷剑锋此时已到!寒光在幽暗灯影下划出笔直死亡轨迹!
“噗嗤——!”长剑没有半分犹豫滞涩,自高强右侧肋下迅猛精准刺入!剑尖穿透肋条间隙,刺破内脏从身体另一侧透出带血的剑锋!
时间仿佛凝固了短短一瞬。高强眼睛瞪得如同铜铃,血丝疯狂暴突。他低头,茫然不信地看着那穿胸而出的、沾满自己温热内脏碎片、滴落粘稠鲜血的三尺青锋。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风箱般怪异的倒气声,他张着口想说什么,但口中涌出的只有大股大股混合泡沫的鲜血,身子剧烈抽搐一下,眼神中凶戾暴怒迅速褪去被巨大空洞和黑暗取代,“扑通”一声沉重栽倒在地上。
就在高强倒下那刻,“轰隆!”一声巨大闷响,前方屏风被人从内向外狠狠撞开!木框屏布碎裂散落!
撞开屏风的正是方才冲过的栾施!他还未看清屏风后景象,数道铁塔般黑影已从两侧呼啸而至!那是追上来的田无宇亲卫!他们毫不留情,沉重的戈、戟带着劲风,如同数道霹雳同时砸落!栾施连惊呼都未来得及发出,被沉重的戈头和戟刃重重砸中后背双腿!
“啊——!”凄厉得不似人声的短促惨叫骤然撕裂夜色。
骨骼被重力击碎的“咔嚓”声令人牙酸耳麻。栾施向前扑摔的身体像是断了线的破麻袋般砸在屏风后的玉墀上,四肢呈现诡异角度弯曲,口中喷涌出的血沫染红了冰凉晶莹玉石地面。他身体剧烈抽搐几下,眼珠不甘地死死瞪向灯火幽暗的内寝方向,喉咙里只剩含糊咕噜血泡破碎声,生命迅速地从这双不肯瞑目的眼中流逝干净。
内寝深处最后一道锦幕被猛然掀起!当值侍从簇拥着惊恐万分的齐景公姜杵臼出现在众人眼前。景公脸色惨白如同素缟,穿着就寝的素色丝衣,赤着双足踩在冰凉玉墀之上。他显然刚从榻上被惊醒,目光还带着巨大震惊和茫然,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倒在自己外殿屏风口、身躯严重变形扭曲、口中涌出血沫的栾施,还有不远处长廊下死状凄惨的高强尸身,以及满地狼藉、触目惊心的淋漓血污!
浓烈得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猛冲鼻端!年轻的国君浑身无法自控地剧烈一颤,喉结滚动了一下,脸色愈发惨白得没有一丝人色,强忍着腹内剧烈翻搅的呕吐感,瘦弱肩膀微微耸动。他下意识抓紧身上单薄丝衣,紧攥布料手指骨节尽数突出变白,惊惧茫然的目光缓缓掠过眼前杀伐未消的甲士、地上尚温的死尸、以及廊道上大片大片刺眼流淌粘稠的猩红血泊。
田无宇收剑还鞘,剑刃入鞘时金属摩擦发出的“锵”声在此时死寂无声的内寝外分外刺耳,也瞬间割破了凝滞空气。
带着一身的寒冽杀气与未褪的血腥,田无宇排众而出,在景公面前约十步距离稳稳站定,单膝跪地行礼姿态无可挑剔,身后鲍牵及甲士也随之“哗啦”跪倒一片。冰冷的铁甲触地声冰冷坚硬。只是此刻任何一丝声响都似乎敲打在人心头绷紧的丝线上。
“臣,田无宇,及鲍牵,”他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搏杀后力竭沙哑,却在死寂中被听得清清楚楚,“救驾来迟,令君上受惊,罪该万死!”他将头盔摘下置于脚畔冰凉玉墀之上,低垂首级,姿态恭敬无比。
玉墀冰凉触感透过素色绢袜渗入脚心,齐景公姜杵臼紧紧抿着失去血色的嘴唇,目光从田无宇低垂恭敬头顶,缓缓移向他玄色甲胄上几处未干透的暗沉色湿块和淋漓血污,再扫过跪拜在地却腰背挺直如同劲松、带着铁血杀伐气息的鲍牵。地上栾施和高强扭曲的尸身、满眼流淌触目惊心的猩红血液,连同这森严冰冷的宫殿气息,还有眼前这群解除了他巨大威胁却带来另一种无形压迫臣子……
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从景公紧握丝袍指端一直传递到微微耸动的肩膀。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冰冷凝滞空气灌入堵塞胸腔,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紧绷的沙哑:“……二位卿……平息叛乱,护卫宫禁,有功于社稷。请起。”短短几个字,却像是从喉咙深处艰涩地挤出来。
“谢君上!”田无宇与鲍牵齐声应答,声震梁柱。两人同时起身,甲胄鳞片摩擦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哗啦声,在这死寂得如同坟墓的内寝外廊中异常刺耳。
田无宇抬起头,目光如冷电划过地上栾、高不成样子的尸体,最终锁定景公那双带着惊悸余波、尚无法聚焦的黑眸。他声音不高不低,透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掌控与稳定气场:“栾施、高强已伏诛。然其家甲余孽与党羽尚散布城内,必趁乱生事,祸害临淄。臣请即刻收整兵马,扫荡二贼巢穴,肃清阖城,以绝后患。请君上允准!”
他话语中“肃清”、“以绝后患”的字眼如同重锤,狠狠敲在景公心鼓上。年轻的国君看着田无宇那张平静却透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冷峻面庞,眼角的余光瞥到廊下远处血迹未干的斑斑驳痕。此刻眼前这个男人,带着数百杀气腾腾的甲士,堵在这刚刚发生流血冲突的宫禁之地,向他这位“君上”请求去“肃清”两位曾经势焰熏天、如今已化作冰冷尸骨封君的势力……
这哪里是在请示?这分明是……最后通牒式的宣告。
一股寒意沿着景公脊椎爬上后颈,但另一种微妙直觉更为紧迫——他几乎说不出任何拒绝或拖延的话语。景公喉结剧烈上下滚动一下,如同吞咽下刀片般艰涩疼痛。
“准……准卿所请。”他吐出的声音依旧微微发颤,但其中已强行注入一丝君权象征性的力量,如同风中即将熄灭的烛火,“务要……迅捷,勿使……城中百姓骚动过甚。”苍白手指紧扣住丝衣一角,攥得指骨惨白。“肃清阖城”四字背后蕴藏的血雨腥风与权力洗牌,已非他此刻虚弱之力所能阻止或窥测其全部指向。
“臣,遵命!”田无宇应得斩钉截铁,动作干净利落地弯腰拾起脚边染着寒露尘埃青铜战盔重新戴上。头盔落定刹那,冰甲冷光衬得他眉目更添锋锐棱角。他转身,朝着守值司马方向,语速快如激雨:“君上受惊,务必严加守护。内宫禁卫,即刻封锁各门,严查出入!未接君上亲令或我与鲍大夫手信,绝不可轻开一门一牖!若有疏失——”他声音陡然低沉,如同浸入冰水般寒冷刺骨,“尔等皆殉!”
“诺!诺!”守值司马与聚拢宫卫齐声应答,带着劫后余生的惶恐与唯命是从的顺从,声音在空旷染血廊道中撞出嗡嗡回音。
田无宇不再多言,大手一挥:“走!”沉浑号令如同击石。
黑压压的甲士队列转身动作划一,沉重的皮靴声再次叩击染血廊道,如同滚雷碾过,由近及远朝着宫禁深处宫门方向如钢铁洪流汹涌而去。寒光闪烁的兵器没入廊柱深处浓暗阴影尽头。那股裹挟着血与铁的压迫气势,如同退去的潮汐骤然自禁宫拔脱褪去。
留下被撕裂般死寂血腥笼罩的宫苑外廊,还有被一群惊魂甫定侍卫簇拥在中央、赤足站在冰凉玉墀上、身影显得单薄而孤零零的年轻国君。空气里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味,是方才权力风暴掠过后唯一真实可触的东西。
景公嘴唇无声翕动着,目光长久停留在玉墀下栾施那张死不瞑目、尚余不甘的灰败面孔上。过了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抬起苍白得毫无血色面庞,视线穿透厚重宫墙,望向宫外城池方向,耳朵似乎捕捉到风声中隐约混杂的金戈交鸣、兵刃破空撕裂血肉的细微声响隐约从远方夜风断续飘来。那是新的血腥屠杀,在原本属于栾氏和高强的府邸、封邑与势力范围内,如火如荼的进行。
临淄城的混乱杀戮一直持续到天色将明未明,最初蒙蒙青白终于微弱地从东边云隙艰难挤破黑暗帘幕。田无宇与鲍牵率领的私兵精锐如同扑杀猎物后舔舐爪牙的猛兽,带着一身洗刷不净、浸透甲衣浓烈血腥气息,终于踏着满城狼藉与无声恐惧,各自撤回田氏府邸与鲍氏府邸厚重的深墙院落内。
当田无宇踏进府邸正堂时,沉重的疲惫如同铁铅沉沉压上肩头。他卸下青铜兽面护胸甲,鳞片铁甲碰撞发出低沉铿锵,随手扔给侍立的家仆。内甲深色丝织面料上浸透一片又一片不规则暗褐深色血渍,散发出浓重令人作呕的铁锈气味。贴身近侍默默上前,动作轻而快捷地为他清理臂甲,绞了温水帕子用力擦拭着脖颈下颌处尚未完全干涸凝结的黏稠污痕,那是由无数个生命骤然喷射凝结而成残留物。
“叔父!”侄子田穰苴的声音打破了正堂近乎凝滞的气氛。青年面色因激战与兴奋泛着不正常红潮,快步走到主位前,声音洪亮急促,带着攻城略地后的激动和毫不掩饰贪婪,“栾氏城西封邑那片草场,肥美得很!高家在临淄城东南靠近齐稷门的几处大仓,据查库房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