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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玄鸟裂晋(2 / 2)

最后一位卿士甚至带上了安抚宽慰的笑容:“齐侯衰老,久矣不经兵戈事。此般小扰,不足挂齿也。”

他们说的有理有据,仿佛二十年来齐国那位君王的缺席,就天然等同于整个齐国锋锐已钝、爪牙尽拔。悼公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一丝疲惫从心底缓缓漫开。他有些懊悔,自己方才竟差一点就被边境那点不成气候的烽烟撩动了心神。那些卿士的言语和眼前这座经历了太多岁月和太多杀伐的宫殿一样,沉稳厚重,似乎足以消弭任何浮动的不安。他轻吁一口气,准备将这无谓的焦虑彻底抛却脑后。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到近乎失度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在宫城紧闭的巨阙之外炸开!那声音如此突然、如此狂暴,带着一种不顾生死的亡命气势,瞬间撞碎了宫门后一切酝酿中的倦怠与安宁。守卫在门外的甲士厉声喝问的声音刚响起半句,就被更激烈的碰撞和硬物被巨力强行洞穿所发出的瘆人爆裂声所吞没!

厚重的、包裹着青铜镶钉的巨大宫门轰然洞开!一股狂风裹挟着浓重的尘土和汗血的腥气猛扑入宫门,吹得两旁守阙卫士的甲胄下摆猎猎狂舞!一名浑身尘土与汗水、如同刚从血泥中爬出般的传骑,完全不顾尊卑礼法,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过洞开的宫门!他背后的令旗早已残破不堪,上面凝固的血渍与灰黄尘土斑驳交缠,如同某种不祥的古老图腾。

他的声音撕裂喉咙般爆发出来,尖锐刺耳,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钉楔入每一个听得见的人的骨髓:

“晋西——边破矣!”

“烽烟……连天蔽日!”

“晋西诸城……诸城!顷!刻!俱……陷!”

他猛地抬起那张因极致恐惧和狂奔而扭曲变形、布满血污泥尘的脸,那对几乎要突出眼眶、被血丝充斥的眼球,直直刺向前方台阶上被几名内侍簇拥着的晋悼公:

“……白……白羊旗!”他最后一个字是从被血沫呛住的喉咙里挤出的破裂音,“全……变作……玄鸟!”

晋悼公脸上最后一丝血色如退潮般瞬间退尽。那根刚刚揉过额角、还未放下的手指悬在离皮肤半寸的空中,以一种奇异的僵硬姿态凝固了。他脚下被仔细擦得光可鉴人的冰冷黑石地面,此刻仿佛突然化作万丈深渊。耳畔嗡嗡作响,方才众卿自信圆融的安抚话语如同薄冰般碎裂消融,被这嘶喊声碾得粉碎。

他猛地一个踉跄,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两旁年迈的内侍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道带着,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跟着朝台阶下踉跄栽倒。一个栽倒的老内侍失手撞开了侧边原本半掩的花梨木窗扇。

一阵异常冷冽、裹挟着河岸腥味的风狂灌而入,冲进晋宫深广阴冷的殿堂长廊。这股冷风如同一双无形的大手,蛮横地将殿内弥漫的、那些象征权力与过往荣光的陈腐檀香和暖意烛烟瞬间撕扯、驱散一空。远处,似乎遥遥传来了城头戍卒报时的沉重鼓角声,但那声音也仿佛被这风刃切割,碎不成调。

晋悼公挣扎着站稳身体,布满惊骇之色的目光死死盯在宫门之外遥远北边的天际尽头——那片被烽烟遮蔽的天空之下,隐约浮现出一只玄鸟展翅的狰狞轮廓,正以某种冷酷的秩序缓缓展开翎羽。一个名字如血染战戈上的铭文,带着二十年的蛰伏、深宫药炉的涩苦气息、青铜赐命那刻骨的冰冷以及此刻玄鸟冲天的狂野,狠狠砸在他的心渊之上——

“齐……灵公!”嘶哑的声音终于艰难地、如同磨盘碾碎骨头般从晋悼公喉咙深处挤出,每个字都沾染着迟至的悔恨和战栗。

晋国西境,汾水之畔。

浓稠得化不开的烟尘如同浑浊的巨浪,翻滚着、咆哮着,遮蔽了原本湛蓝的天空,将正午的日光滤成一片昏黄黯淡的末日景象。空气里弥漫着呛人的焦糊味、血腥气,还有泥土被反复践踏后扬起的土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

原本矗立在汾水西岸的晋国重镇——霍邑,此刻已彻底沦为人间炼狱。高耸的夯土城墙多处坍塌,巨大的豁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断壁残垣间,破碎的晋国白羊旗在火焰舔舐下蜷曲、化为飞灰。城门早已被撞得粉碎,扭曲变形的巨大门轴斜插在废墟中,上面挂着几片残破的甲胄碎片和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城外的原野上,景象更为骇人。晋国戍卒的尸体层层叠叠,铺满了视野所及的土地。他们大多倒伏在冲锋的路上,或者被挤压在狭窄的壕沟里,保持着生前最后一刻搏杀或奔逃的姿态。折断的戈矛、碎裂的盾牌、散落的车轮和倾覆的战车残骸,如同荆棘般密布在尸山血海之间。鲜血浸透了干燥的土地,形成大片大片暗红发黑的泥泞,马蹄踏过,溅起的泥点都带着浓重的腥气。

一面巨大的、绣着展翅玄鸟的黑色旗帜,在霍邑城头最高处猎猎招展。旗帜之下,是一排排沉默如铁的齐国甲士。他们身上的玄甲在烟尘弥漫的日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脸上溅满血污,眼神却如同淬火的刀锋,冰冷地扫视着城下这片刚刚被他们用铁与血征服的土地。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金属质感的肃杀之气弥漫在空气中。

在距离霍邑残破城门约一箭之地,一处地势略高的土坡上,临时搭建起一座简陋的将台。几面稍小的玄鸟旗插在将台四周,在风中发出沉闷的扑打声。

崔杼端坐于将台中央一张粗糙的木案后。他卸去了沉重的头盔,露出一张棱角分明、沾着风尘与干涸血渍的脸。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正专注地审视着摊在案上的一卷皮质地图。地图上,代表晋国西境诸城的标记旁,已有数个被朱砂笔狠狠划上了一个狰狞的叉。

一名传令兵疾步奔上将台,单膝跪地,甲叶碰撞发出铿锵之声:“禀将军!霍邑已肃清!晋守将栾盾及其亲卫三百,尽数战死于西门瓮城!”

崔杼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地图上,手指划过一条代表汾水的蜿蜒墨线,头也不抬:“俘获几何?”

“禀将军,晋卒降者不足千人,余者……皆殁。”

“粮秣?”

“城内仓廪焚毁大半,所余粟米不足支我军三日之需。”

崔杼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松开。他抬起眼,目光越过跪地的传令兵,投向远处烟尘弥漫的战场。那里,齐国的辎重营正驱使着俘虏和征调来的民夫,在尸骸间艰难地清理道路,收拢散落的兵器和还能使用的战车部件。动作麻利而冷酷,如同在处理一堆无用的垃圾。

“传令各部,”崔杼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烟,“就地休整一个时辰。伤者集中救治,死者就地掩埋。一个时辰后,前锋营拔营,目标——”他的手指重重戳在地图上一个标记点上,“郇邑!”

“喏!”传令兵领命,起身飞奔而去。

崔杼这才缓缓站起身,走到将台边缘。他双手扶住粗糙的木栏,眺望着这片刚刚被鲜血洗刷过的土地。远处,汾水浑浊的河水依旧滚滚流淌,仿佛对岸边的杀戮与毁灭漠不关心。河面上漂浮着零星的尸体和残破的木板,顺流而下。

一阵裹挟着血腥和焦臭的风迎面扑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发丝。崔杼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抬起手,抹去脸颊上沾染的一小块已经干涸的暗红血痂。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身着轻便皮甲、背负令旗的斥候飞驰而至,在将台前勒马停住,战马嘶鸣着扬起前蹄。

“报——!”斥候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将军!南线急报!太子光已抵鸡泽!晋侯亲迎,盟台已筑,百牢之礼正备!”

崔杼猛地转过身!一直沉静如水的眼眸深处,骤然爆发出两道慑人的精光!那光芒锐利如刀,仿佛能劈开眼前弥漫的烟尘。他脸上沾着的血污和尘土,在这一刻似乎都化作了某种狰狞的图腾。

“好!”崔杼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声音低沉却蕴含着火山喷发般的力量。他猛地一挥手,指向北方,那里是晋国腹地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直刺苍穹:

“传令三军!即刻拔营!目标——晋都绛城!玄鸟所指,挡者——灰飞烟灭!”

“喏!”将台周围的亲卫和传令兵齐声怒吼,声浪如同惊雷,瞬间压过了战场上残存的哀嚎与风声。

鸡泽,这片二十年前见证了晋国霸业巅峰的古老盟会之地,此刻再次旌旗招展,冠盖云集。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却不再是当年那种众星拱月、共尊盟主的豪迈与热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带着审视与试探的疏离感。

盟台高筑,以黄土层层夯实,再铺上打磨光滑的青石板。台高三丈,宽数十步,四周环绕着象征诸侯等级的旌旗,在初夏微醺的风中猎猎作响。晋悼公端坐于盟台正北主位,身着玄端冕服,头戴九旒玉藻,面容沉静,竭力维持着霸主应有的威仪。但他的目光扫过台下诸侯席位时,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抹去的阴霾。西境烽火连天的消息如同跗骨之蛆,虽被严令封锁,但那股不安的气息却如同无形的瘟疫,悄然侵蚀着这场盟会的根基。

鲁侯、宋公、卫侯、郑伯……这些昔日俯首帖耳的盟友,此刻虽然依礼列坐,姿态恭谨,但眼神交汇间,却多了几分闪烁和难以言喻的揣度。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总会被盟台东侧那一片格外引人注目的区域所吸引。

那里,齐国的席位前,太子光一身华服,端然而坐。他年轻的面庞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微笑,举止温文尔雅,应对诸侯的寒暄问候滴水不漏,俨然一副谦逊守礼的储君风范。然而,在他身后,由高厚亲自率领的齐国使团,却透着一股迥异的气息。数十名齐国甲士,虽未着全甲,但皆身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剑,身形挺拔如松,眼神锐利如鹰隼,沉默地拱卫在太子光身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久经沙场的凛冽煞气,与盟台上衣冠楚楚、高谈阔论的诸侯卿大夫们格格不入,如同一群误入宴席的猛兽,安静却充满威胁。

高厚侍立在太子光身侧稍后的位置,他今日未着甲胄,只穿了一身深青色卿士常服,神情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但他的目光却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不动声色地丈量着盟台上每一个人的神情、动作,捕捉着空气中每一丝细微的波动。当他的视线偶尔与晋悼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时,两人都极其自然地微微颔首致意,随即移开,仿佛只是最寻常的礼节性对视。然而,那瞬间眼神交汇的深处,却都藏着只有彼此才能读懂的、冰冷而沉重的试探与戒备。

盟台中央,巨大的青铜鼎中,牺牲的鲜血正被缓缓注入。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香料焚烧的气息升腾而起,弥漫开来。主持盟礼的晋国大巫身着繁复的祭服,手持玉璋,正以悠长而古老的语调,吟诵着祈求神明见证盟誓的祷词。

“……歃血为盟,永结兄弟之好!背盟者,神人共殛之!”

声音在空旷的盟台上回荡,带着一种庄严肃穆的威压。

轮到太子光代表齐国上前歃血盟誓了。他从容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中央的青铜血鼎。高厚紧随其后半步,目光低垂,姿态恭顺。

太子光走到鼎前,接过巫祝递来的玉匕。他微微俯身,用玉匕舀起一勺温热的牲血。殷红的血珠沿着玉匕边缘缓缓滴落,在鼎中激起细微的涟漪。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朗声道:

“齐嗣君光,谨奉父君之命,再续鸡泽旧盟!齐与晋,永为兄弟之邦!若有背弃,天厌之!地弃之!”

声音清越,在盟台上空回荡。他举起玉匕,将勺中鲜血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晋悼公看着他饮下血酒,脸上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带头抚掌。台下诸侯也随之附和,响起一片礼节性的掌声。

高厚在太子光饮下血酒的同时,微不可察地抬了一下眼皮。他的目光越过太子光的肩膀,精准地投向盟台之外,极远处的地平线方向。那里,天空澄澈,万里无云。

然而,就在太子光放下玉匕,转身准备退回席位的那一刻——

“报——!!!”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晴天霹雳,猛地撕裂了盟台上庄严肃穆的氛围!一名晋国传骑,浑身浴血,甲胄破碎,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了盟台的石阶!他完全不顾礼法,不顾周围惊愕的目光,直扑到晋悼公座前数步之地,重重扑倒在地,扬起一片尘土!

“君……君上!!”传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完全嘶哑,如同破锣,“西……西境急报!霍邑……郇邑……蒲城……三城……三城尽失!齐……齐军!玄鸟旗……已……已过汾水!直……直逼绛都!!!”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方才还回荡着盟誓祷词和掌声的盟台,瞬间被冻结了。所有声音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诸侯们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晋悼公脸上的宽慰笑意如同被寒冰冻结,瞬间碎裂、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石化的苍白和僵硬。他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了袍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太子光刚刚转过的身体,也骤然停住。他背对着众人,无人能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唯有侍立在他侧后方的高厚,清晰地看到太子光那握着玉匕的手,指关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变得青白一片,微微颤抖着。但仅仅是一瞬,那只手便恢复了稳定。

高厚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上台下那一张张因震惊而扭曲的脸孔,最后落在了晋悼公那张失去了所有血色的脸上。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晋悼公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侧的青铜酒爵,酒液泼洒在光洁的石板上,如同蜿蜒的血痕。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却依旧无法控制的颤抖,目光死死钉在匍匐在地的传骑身上,仿佛要将他穿透,“齐军……玄鸟旗?!”

“是……是玄鸟旗!千真万确!”传骑的声音带着哭腔,“漫山遍野……都是玄鸟旗!齐军……齐军甲士……如……如潮水!挡……挡不住!根本挡不住啊君上!!”

“齐灵公!!!”晋悼公猛地转向太子光和高厚所在的方向,那目光中燃烧的已不再是震惊,而是被彻底愚弄后的狂怒和刻骨的恨意!他伸手指着依旧背对着他的太子光,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尔父……尔父安敢如此?!背信弃义!欺天灭祖!!”

整个盟台,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潭,瞬间炸开了锅!诸侯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惊呼声、质问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轰然爆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太子光和高厚身上,充满了惊疑、恐惧、愤怒和审视!

太子光终于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恭谨和温润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他迎着晋悼公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迎着诸侯们惊涛骇浪般的注视,缓缓地、清晰地说道:

“晋侯何出此言?我父君抱恙在身,深居简出,久不问兵戈之事久矣。西境烽烟,或有宵小作乱,假我齐帜,亦未可知。晋侯乃天下霸主,雄兵百万,些许跳梁,弹指可灭。何须动此雷霆之怒,迁责于我齐国?”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盟台上的嘈杂。那平静的语气,与晋悼公的暴怒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你……!”晋悼公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他身边的晋国卿士们更是怒目圆睁,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之上。

高厚上前一步,微微躬身,挡在了太子光身前半步。他的姿态依旧保持着臣子的恭谨,但挺直的脊梁却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强硬。

“晋侯息怒。”高厚的声音沉稳如磐石,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却又隐隐含着锋芒,“太子所言,句句属实。我齐国,自灵公十二年鸡泽之盟始,二十年来,谨守盟约,从无懈怠。太子此番代父赴盟,更携百牢重礼,足见诚意。至于西境之事……”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台上神色各异的诸侯,最后落回晋悼公脸上,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是非曲直,自有公论。然今日乃歃血重盟之吉时,晋侯若因边鄙流言而失态,惊扰神明,恐非霸主之所为。亦令……天下诸侯齿冷。”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轻,却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晋悼公和所有晋国卿士的心上!也砸在了在场每一个诸侯的心头!

晋悼公的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紫。他死死盯着高厚那张看似恭顺、实则寸步不让的脸,又看向他身后神色平静得可怕的太子光,一股冰冷的寒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彻底算计的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竟发不出任何声音!

盟台之上,方才还庄严肃穆的祭祀氛围荡然无存。牺牲的血腥味依旧浓烈,香烛的青烟依旧袅袅,但神明似乎已经离场。只剩下冰冷的对峙、无声的惊涛骇浪,以及那只在遥远西方天际展翅翱翔、正以无可阻挡之势撕裂一切的——玄鸟!

临淄,齐宫深处。

药炉的炭火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一缕缕带着苦涩药香的青烟在殿内弥漫。齐灵公半倚在厚厚的锦褥之上,身上盖着玄色锦衾。他的面容比之前更加枯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只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两簇幽暗却执拗的火苗。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靠近卧榻的几盏铜灯亮着,将灵公的身影投射在巨大的屏风上,形成一个庞大而扭曲的剪影。

崔杼风尘仆仆地站在榻前数步之外,他身上的玄甲还带着战场未散的硝烟与血腥气,脸上是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但腰杆依旧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如初。

“……霍邑、郇邑、蒲城已下,我军前锋距晋都绛城,不过百里。”崔杼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冷的铁器在石上摩擦,“晋西境戍卒主力尽丧,沿途城邑望风披靡。晋侯……已自鸡泽仓惶回师。”

灵公静静地听着,枯槁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锦衾的边缘。听到“望风披靡”四字时,他那深陷的眼窝中,幽火似乎跳跃了一下。

“太子……与高厚,”灵公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如同砂纸摩擦,“如何?”

“太子殿下依计而行,已于鸡泽盟台之上,当众饮下血酒。”崔杼回道,“高厚应对得当,晋侯虽怒极,却未能当场发作。太子一行,已启程归国,不日将抵临淄。”

灵公缓缓闭上了眼睛,喉间发出一阵压抑的、如同破旧风箱抽拉般的喘息声。许久,他才重新睁开眼,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殿宇的穹顶,投向不可知的远方。

“晋……元气未伤。”他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却带着一种洞悉全局的冰冷,“西境之失,痛……而未及根本。其必……倾国来犯。”

崔杼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臣已令各部,据新得城邑,深沟高垒,广积粮秣。晋军若来,必使其……顿兵坚城之下,挫其锐气!”

灵公微微颔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传……寡人诏。”他喘息着,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即日起……齐国上下,尽易玄鸟旗!凡我齐土,但有晋人踪迹……格杀勿论!”

“喏!”崔杼沉声应道,甲叶随着他躬身发出铿锵之声。

灵公的目光缓缓移向崔杼,那深陷的眼窝中,幽暗的火苗似乎燃烧得更加炽烈,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攫取光芒。

“寡人……要活着……”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而出,“活着……看到玄鸟……蔽晋之日!”

崔杼抬起头,迎上灵公那燃烧着最后生命火焰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再次深深一躬。那躬身的姿态,如同即将离弦的箭,充满了决绝的力量。

殿内重新陷入沉寂,只有药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灵公那沉重艰难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殿外,临淄城的上空,一面面巨大的玄鸟旗正被升起,黑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招展,如同无数只挣脱了二十年枷锁的猛禽,向着西方那片被烽烟笼罩的天空,发出无声的、充满野性的尖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