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夏日的炙热如同无形的巨掌,沉沉压向临淄宫城。层层叠叠的殿宇笼罩在刺目的光华中,飞檐上歇脚的蝉拖长了嘶鸣,声音穿不透那深宫的重重垂帘和厚厚帷幕,反倒使殿宇深处愈加沉闷死寂。
丹墀下,跪坐的司乐伶工捧着古朴的筑器,手臂却松弛无力,低垂的头颅几乎靠在冰凉的弦上,汗珠沿着额角滑落,在浅褐色衣襟上洇开深色湿痕。一阵热风自半敞的殿门外涌进,挟着远处花园蒸腾的花草燥气与几不可闻的、池塘日渐淤塞的腐水味道,轻轻拂动起垂地的织锦帷幕。那鲜艳斑斓的色彩经年累月曝于光线之中,已在绚烂中显出了衰败的憔悴。
齐灵公斜倚在锦缎铺垫、饰有蟠虺纹的精美木凭几之上,宽大的玄端礼服下,曾经魁伟的躯体已透露出枯干的轮廓,宛若一张松弛蒙覆于嶙峋骨骼上的旧革。他微微阖着眼,花白双眉紧锁成一道深壑,苍老面容下,那层病痛的潮热和压抑不住的躁动如地底幽火般时隐时现。一只漆成朱红的温鼎静静地放在他脚旁,鼎内药汁散发出的浓烈苦涩气味,沉沉地固着于殿内凝滞的空气里,沉重、黏腻、无处不在。
殿中光线迷离,仅有几缕顽强日光从高窗雕花隔栅的缝隙中挤入,在蒙着薄薄积尘的宫砖上投射出几条狭长光带,光晕里浮尘翻飞,像无数困顿挣扎的微虫。殿角巨大的铜冰鉴散发着丝丝凉意,但被暑热围困着,这份冰凉显得孱弱而徒劳。
“报——!”
一声尖锐的、因慌张而扭曲的声音猛地在空旷殿宇外炸响,撕裂了那令人窒息的昏沉。一位年轻的寺人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跪滑过数丈远的宫砖地面,一直冲到阶前,才在最后一刻勉强稳住身形。他急促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粗布袍服的前襟被汗水浸透了半幅,显出一片深色印痕。
“国、国君!”他嗓子发紧,声音里带着跑了远路和极度惊惶的嘶哑,嘴唇翕动颤抖,“周……周天子使者已出成周……天子、天子赐命临我齐国!不日将至临淄!”他仓惶地一口气说完,猛地俯下身去,额头紧贴在冰凉的地砖上。
死寂。
那一声尖利禀报骤然撕裂殿中滞重的空气,如同疾电贯入枯木。昏沉欲睡的司乐伶工被惊得一颤,无意识拨响了琴弦,一个刺耳不成调的锐音铮然响起,随即湮灭于更深的寂静。
齐灵公搭在蟠虺形凭几上的手,陡然收紧。那松弛的、爬满岁月沟壑的手背上,青筋瞬间坟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灰白色。他的眼皮倏然掀开。
浑浊暗淡的眼底深处,一点微光猛地灼烧起来,骤然明亮,带着攫取一切的惊人力度。他不再是那个萎顿的枯槁老人,此刻挺直的脊梁仿佛钢浇铁铸,那股被时间与病体合力深深掩埋的雄浑气势骤然冲破尘封,无声地迫压整座大殿。那浑浊暗沉的目光,越过阶下瑟瑟发抖的寺人,直直刺向宫殿深深庭院的尽头,仿佛要将厚厚的宫墙、将无尽的时空灼穿一个洞,牢牢锁定了那道正奔驰在王畿与齐境之间路途上的天子旌节。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干瘪的胸腔随之扩开,喉咙深处发出一阵低沉艰涩、如同破旧风箱抽拉的“嗬嗬”声。那沉重而带啸音的声音,在寂然的大殿里异常清晰。
“……备。”灵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压而出,干涩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辩的沉重份量,每一个字都像沉甸甸的青铜块砸在冰冷的宫砖上,“开宗庙,布九宾之礼。全城洒扫……一尘不得染。”他目光扫过阶下,“高厚?”
殿右侧上首,一位身形挺拔、面容端肃的卿士立刻躬身上前一步:“臣在。”他是高厚,身居要职,一贯沉稳谨慎。
“汝亲往迎。百里……以示隆敬。”灵公的声音里已再无一丝倦怠,每个停顿都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车马仪仗,皆用大礼。不可……失我齐邦之重!”
高厚深深躬身,姿态一丝不苟:“谨遵君命!臣即刻调遣。”
灵公的目光又移向左首:“崔杼?”
左侧前排的崔杼应声出列,他眉宇间隐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悍与机敏,躬身静候。
“禁卫。外松……内紧。”灵公的目光锐利如锥,“鸡泽至临淄……路途漫长,使者所经之地……不容半点差池。”
崔杼神色一凝,当即领会:“君上放心。所有关隘、驿站,乃至山野水泊路径,暗卫皆会清道,必使王使通行无碍。”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钉入人心。
灵公微微颔首,那点在他眼中燃烧的光焰丝毫未减。他复又沉沉靠向凭几,目光却依旧死死钉在遥远不可知的虚空处,仿佛能洞穿重重障碍,灼视着那队正星夜疾驰在通往临淄大道上的王车鸾铃。
临淄城内外陡然被一种无声的紧张擦亮了。连绵数日的大雨终于停歇,天空被清洗得一片蔚蓝,澄澈如海玉。城楼上,新更换的旌旗在雨后洁净的空气里飒飒招展,红黑两色在纯蓝背景中猎猎抖动,显得格外鲜明庄重。笔直的宫道两旁,数不清的皂衣役夫俯身其间,几乎是将每一块青石板、每一寸泥土上的积水与尘迹都刮拭干净。坊市间,喧闹嘈杂的低语声被一种屏息般的肃静取代,百姓在自家门前或倚在窗后,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宽阔的宫道尽头,那里连接着城外通衢大道。
临近黄昏时分,宫城东阙高大的门楼投下长长的阴影。宫门早已中开,仪仗已列齐,但那股无声的期待仿佛化作了有形的弦,绷紧在每一个临淄宫人的心底。
“来了!”不知从哪个刁斗或望楼里传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惊呼,如同投石入水,瞬间击碎沉闷。所有目光骤然聚焦东方。遥远的地平线上,一点华光正缓缓升起,渐次扩大、清晰——那是天子使车的仪仗前端。五色旌旗在风中被拉得笔直,彩绣鲜亮耀眼。成排的青铜长戟如林举起,在夕阳下整齐划一反射着沉重而神圣的光芒。被侍卫们簇拥在中央的王车缓缓驶近,宽阔车舆以朱漆为底,遍饰神秘威严的夔龙纹,车身华盖如云,垂挂着精美的玉璜与繁复的流苏。驾辕的四匹白色骏马,高大神骏,步调高度一致,踏着近乎无声的沉稳步伐,引领着整个车队无声地破开肃穆的空气。
车轮辚辚滚过刚被冲刷得光可鉴人的青石官道,仿佛碾过所有人心头。道旁排列着迎候齐臣与百姓,他们深深拜伏下去,额头抵在尚存雨渍的路面。静默无声,只有车轮的节奏与风拂旌旗的猎猎声交织,在黄昏的纯净天光下回响。
齐国的迎候队伍前列,高厚一身玄端礼服,肃立于阶前最高处。当使队驶至阙门前,依制停下时,他整肃衣冠,趋步上前数步至王车门下。他躬身,伏地稽首大拜,行出最隆重的跪拜大礼。
“下国陪臣高厚,恭迎天子贵使——!”他的声音高亢宏亮,穿透安静的空气,字字清晰有力,在宽阔宫门前回荡,又沉沉落于每个叩首人的心底。整个宫门前再无一丝杂音,唯有风过旗角的声音,像历史的低语拂过沉寂的临淄。
巨大的宗庙里,数百支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在铜盏内稳定燃烧,跳跃的光芒映照在四壁、梁栋和地面摆放的无数青铜礼器上,火焰的光在庄重肃穆的饕餮、夔龙纹饰间流动,使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肃穆神圣、同时又略显狰狞的光影交错的氛围,仿佛无数先君之灵正凝视着殿堂核心处的仪式。厚重的香烛烟气在烛光中如丝如缕地盘旋上升,浓烈、粘稠,令人恍惚。
灵公坐于宗庙主位之上,面朝大门,背对着庙堂深处列祖列宗的神龛牌位。他今日着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前后垂十二旒玉藻的玄冕,面容在摇晃的烛光和冕旒珠玉垂下的阴影中更显深峻莫测。病气似乎被这身象征着权力顶点的盛装彻底逼退了,他挺直如青铜钺,浑身上下只有一种沉甸甸、带着金属质感的森严威仪。
一位身着大周宗伯礼衣、面容肃穆凝重的高阶使臣,在高厚的引导下,双手捧持着一个深黑色的方形漆盒,稳步走进大殿的核心区域。他每一步都踏在青石铺就的冰冷庙堂地面上,足音在沉滞的香雾与烛光中回荡,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一位观礼的齐卿心头。
使臣行至灵公座前约一丈远的位置停下,恭敬地将黑漆盒置于早已准备好的案几之上。宗庙之内,静得可怕。所有目光都凝聚在那只神秘的黑盒上。
使臣深吸一口气,动作极其庄严地开启了盒盖。一块暗青色的板状物,在跳跃烛火的辉映下显露出来。这并非寻常简册,而是用整块上好青铜精心浇铸打磨而成。表面铸有凸起的铭文,字字清晰有力,笔划深处沉淀着铜的幽冷光泽。
使臣双手小心翼翼地自盒中捧出这沉甸甸的青铜命书,其郑重之态犹如托起一座大山。他屏息,用一种充满威严肃穆、节奏悠长、犹如吟诵古神的语调,朗声宣告:
“天子命曰:兹尔齐侯,环济一方,弼予王室,有功有德,虔心可鉴!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绥靖远民,勿或懈怠!钦哉!”
“谨承王命!” 宏大的回应声音轰然回荡在森严的殿堂穹顶之下,那是齐国君臣集体爆发出的声音。声波撞击着青铜礼器和厚重的梁柱,余音在浓稠的烟气中震荡不息。
灵公这才缓缓起身。他的动作牵动了冕旒的玉串,发出轻微的清脆撞击声,搅动了眼前光影的流动。他一步步走下御座前的数级台阶,足下的重舄稳稳踏在冰冷的宗庙青石地上。整个宗庙里,只有他落足的轻重节奏,如同神只行于人间。高厚、崔杼等重臣垂手侍立两侧,身躯保持着恭候的倾角,他们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着灵公移动的足尖,每一寸挪移都如烙印般刻入眼底。
灵公终于站在了那张承载着巨大权柄的案前。在殿堂正中无数人焦灼目光的注视下,缓缓伸出手。那是一只枯槁、爬满交错褐色斑点的手,指关节因为病痛与年迈而有些扭曲。这只仿佛已与泥土打了一生交道的手,此刻竟稳稳悬停在冰冷的青铜命书上方。微颤的指尖下方,正是“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那几个凝固了无上权威的青铜凸文。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灵公的指尖终于轻轻落下,带着一股巨大的决心,缓慢而沉重地覆压在冰冷坚硬的铜字上!
指腹接触那青铜表面的瞬间,一股无与伦比的冰凉气息猛地从指尖倒灌而上,沿着手臂的脉络疾速向上窜,直达心窍!这种冰冷刺骨、却又带着奇异重量感的碰触感,完全超出了血肉之躯的认知范畴!眼前跳跃的烛火骤然摇晃起来,光影扭曲、重影模糊;身后历代祖先排列整齐的神主牌位,似乎在摇曳的光影中模糊晃动了起来,仿佛无数黑影在无声俯视。空气中沉浮缭绕的香烛烟气骤然浓郁得如有实质,化作有形绳索将他重重缠绕。
喉间深处难以遏止地涌起一股刺痒,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无法压抑的呛咳。灵公猛地抽回压在铜简上的手,捂住了口。冕旒剧烈摇晃抖动,簌簌急响。每一次咳嗽都牵动着他枯槁的身躯剧烈震颤,仿佛下一瞬就要在这巨大的权力象征面前咳断肺腑,崩裂成灰。
“君上!”高厚失声低呼,本能地抢上一步意图搀扶,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一只手臂却更快,稳稳架住了灵公另一侧的手肘,力量沉实有力。是崔杼。他没有出声,只是用眼神制止了高厚的靠近,身体则稳稳撑住灵公因咳呛而摇摇欲坠的身形。崔杼的目光只和灵公飞快地、激烈地碰撞了一瞬——在那深陷、布满细密血丝、近乎燃烧的眼眶里,崔杼没有看到丝毫病弱的不支,没有乞求搀扶的软弱,只有一股冰封千里也无法冻结的岩浆般炽热的决心,和近乎狂暴的意志!
那阵要命的咳呛终在崔杼有力而克制的支撑下强行止住。灵公喘息着,但他的手——那只刚刚触碰过青铜命书的手——再次伸了出去。这一次,动作不再有丝毫停顿、犹豫和身体的失控。它沉稳地、带着一种磐石定海般的沉重力量,重新覆盖在了“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的青铜凸字之上!
甚至不再是覆盖,而是死死地按住!那枯槁的五指深深地、决绝地抠进了命书边缘冰冷的铜隙之中!皮肤下嶙峋的骨骼在烛光中显露出清晰狰狞的轮廓。
他那枯槁的手掌,死命按住命书上冰凉的青铜凸字。“允昭天子威命于东土”——每一个字的棱角、锐利边缘都如同冰刺,透过皮肉深深硌进指骨深处。刺骨的冰冷顺着血液漫溯全身,与那团在胸腔深处疯狂搅动、几乎要爆裂开来的灼热火浪撕扯、撞击。每一次撕裂般的抽吸都像是最后一次,喉头腥咸的铁锈味久久不散。
但这一切,那难以忍受的痛楚与几乎让他身躯崩解的冲动,都被一股强大的、近乎神魔的力量死死压制在表层皮肤之下。他的指关节如同青铜浇铸,纹丝不动;那按在铜版上的手,青筋扭曲盘结,如枯藤攀附古岩,稳定得可怕。
宗伯退去,仪式终结。重臣们如群星拱卫北斗,簇拥着灵公缓缓退出肃穆而压抑的宗庙正殿。冕服宽大的衣袖随着步履行进轻轻摆动,垂下的玉藻与腰间组佩在行走间发出清脆而单调的撞击声,敲打着宗庙石砖地面。沉重的殿门在身后轰然阖拢,隔绝了内部烛影幢幢的无形注视。
灵公在群臣的簇拥下刚踏进偏殿深邃而安静的回廊廊道,脚步忽然一顿。他猛地抬手一挥。
动作并不大,那只曾按在青铜命书上的手轻轻向后挥动了一下。随侍在近处的高厚、崔杼以及其他几位最核心的卿士立刻停下了脚步。他们垂下手,微微躬身,形成一个默契的圆弧,如众星围定主君。
其他身份稍次的大臣们,似乎感受到一股无声的命令,甚至未曾有丝毫犹豫或张望,便极其自然地放缓了跟随的脚步,沉默而迅速地低垂了视线,在离那核心小圈子丈余远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转过了回廊一角。衣袂拂过廊柱带起细微的风声,顷刻消散,仿佛这些人从未出现过。偏殿幽深曲折的回廊里,瞬间只剩下灵公、高厚、崔杼以及三四位须发已染霜雪的老臣。
空气中弥漫着古旧木料和尘埃的混合气息,还有灵公身上传来的、挥之不去的、与刚才那剧烈咳呛相关的浓重草药辛烈之味。烛台嵌在墙壁凹槽内,火苗被他们带起的气流扰动,不安地跳动闪烁,在每个人脸上投下长短不定、深深浅浅的阴影。
灵公的身体在光影中晃了一下,仿佛是巨大的冕服重量终于压垮了他枯竭的躯体。身旁的高厚眼疾手快,再次想要伸手去搀扶。几乎同时,崔杼的手臂也向前微伸。
然而灵公根本没有倒下。
他只是借着那看似一晃的势子,猛地抬起了头!冕旒珠玉撞击着,发出急促的脆响,摇曳着昏暗不定的光晕。他的声音从染血的喉咙深处、从刚才剧烈咳呛的喘息间隙中猛地迸射出来,如同沉埋于火山腹地深处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宣泄的裂隙:
“即——更旗!”
声音嘶哑如同断裂的老竹,却蕴藏着雷霆万钧的爆发力。这短促的三个字,仿佛是淬炼于胸腔深处无数个寒暑的火种,终于在此刻带着滚烫的、烙铁般的印记,狠狠砸进在场每一个重臣的耳膜!
死寂!
静默,如同寒冰瞬间覆盖了整条回廊。时间在摇曳的烛火跳跃中停顿。
几位老臣像是同时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胸口,猛地一窒,瞳孔骤然收缩,脸色刹那间变得如回廊壁画上的石膏般惨白。其中一位老迈卿士的嘴唇失控地剧烈开合数次,却只发出几个破碎沙哑的气音,浑浊的眼珠剧烈震颤,显然心神震动太大,已近失语。崔杼的手在袍袖下猛地收紧,指节绷得青白。他迅疾地抬起眼,目光如鹰隼锁定猎物,紧紧盯在灵公脸上那唯一露出的区域——冕旒珠帘之后。高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如同凝固的雕像,指尖甚至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栗。
回廊中那一点微茫的光仿佛被灵公吐出的字句吸尽了。
“即更旗!”那嘶哑破裂的余音依旧在狭窄的空间里震荡。
崔杼向前一步,这一步踏在冰冷的回廊地面上,声音清晰而带着金属般的穿透力。他的脸大半藏在烛火无法穿透的暗影中,唯有一双眼睛如同两点冰冷的寒星,直接而锐利地看穿了冕旒珠帘的阻挡,凝视着灵公瞳孔深处汹涌的意志洪流。
“臣请令!”三个字干脆利落从崔杼口中吐出,带着一种为锋刃开锋般的决心,没有丝毫犹疑。
高厚凝固在半空的手终于缓缓落下,动作僵硬得如同扯动朽木,但呼吸却如同拉动的巨大风箱,一下重过一下。他脸上的震惊如同被砸裂的冰面般迅速蔓延、加深,那双一贯沉稳锐利的眸子深处,此刻巨浪滔天。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冕旒垂珠之后灵公晦暗不明的脸,干涩的嘴唇紧抿着,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无声地吞咽着惊惧交加的沉重。
“大司马之虎符,兵甲之数,驻防之地,”灵公的声音异常清晰,不再是刚才破裂嘶吼的腔调,每个字都如同从寒冷的铜器中敲击出来,带着金属的余震,目光如两道实质的铁锥,钉死在崔杼眼中,“寡人只问——几日?”
“五日!”崔杼的声音从牙缝里直迸出来,短促有力仿佛铸铁迸裂火星,“臣必交割于上!”
灵公的目光如冰河般转瞬掠过崔杼,投向另一位身材魁梧、虬髯微霜的老将军。
“司马,戈!”那个“戈”字如同重锤敲击在巨钟之上,激荡着整个空旷回廊发出沉闷嗡鸣。
老将军胸膛猛地一挺,方才失神的瞳孔骤聚成针芒:“在!”
“甲士几何?”
“可召……带甲者六万!车五百乘!”老将军声音震得石壁都似乎应和着发出嗡嗡回响。
灵公的视线最后才落到高厚身上。
“高卿。”
这两字落下,空气骤然更冷了数分。
高厚深深吸进一口气,强制压下胸中翻腾的惊涛骇浪与复杂思绪,微微躬身,尽可能让声线稳定下来:“臣恭听。”
灵公沉默了一瞬。回廊中只剩下烛火在沉默中毕剥燃烧的微弱响声。
“晋境之西……其地。”灵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化为耳语,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冰冷尖锐、欲要穿透骨髓的锋锐,“其卒戍……可轻挠否?”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刮过高厚紧绷的神经。高厚感觉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冰凉的冷汗,黏湿了厚重礼服的内衬。
高厚喉头滚动了一下,才发出艰涩但沉稳的回报,声音在巨大压迫感下依旧保持着清晰的脉络:“西鄙诸城……城非坚垒。晋卒戍者……多疲。主将刚愎,屡有隙痕。……可!”最后一个“可”字,他几乎用尽气力方才挤出,已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
灵公缓缓颔首。他那始终按在冰冷廊柱上的手,那枯枝般的手,终于松开了力道。廊柱上已然留下了一道深陷的指痕,凹槽处浸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痕渍。
“使太子光……往鸡泽。”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再次炸在众人心间!
“言……祭盟祀。”灵公的声音里忽然掺入一丝极其细微的尖锐,如同青铜匕首刮过盾牌,“重礼,百牢!”
冕旒珠玉随他头颅微转而轻微晃动碰撞,发出的微细而空冷的叮当声,在死寂的回廊中诡异地回荡。那双深藏于珠帘后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扫过高厚惊疑不定、崔杼凝如铁石、还有其余老臣震骇失色的脸孔。灵公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玄石投入寒潭深处:
“鸡泽廿载旧雨……应识寡人迟暮矣。”这近乎喟叹的言辞过后,接踵而至的话锋却如淬过冰水的青铜利剑,“然使归……即引戈。”
这命令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终裁意味:“烽——晋西边!”
时间在这一刻骤然凝固!灵公枯槁的声音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命令,在幽暗回廊里扩散出冰冷的回响。高厚猛地睁大了眼睛,死死盯住灵公珠帘后那双燃烧着幽焰的瞳孔,像是要穿透重重阻隔直达冰封下熔岩翻滚的核心。他下颌的肌肉控制不住地抽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急促的气音,胸腔剧烈起伏如同风箱拉动。崔杼身体前倾的姿态更加稳固,脸上凝重的线条绷紧如磐石,他的右手甚至在袍袖下微微抬起,似乎一个指节就能击碎凝固的空气。
“喏!”崔杼率先发声,应诺之声干硬如铁石相击。
“喏!”老将军低吼着附和。
高厚死死抿紧的唇缝中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个字,混浊而沉重:“……喏。”
灵公再无言语。他霍然转身,玄色的宽大礼服在幽暗的光线下猛地旋开一片深重的墨影,沉重的冕旒猛地向后甩动,流苏急舞如同盘绕的幽影惊蛇,将那些明灭不定、试图映照他表情的烛光搅得粉碎。那巨大的墨影没有丝毫停留,没有再看一眼那些僵立在原地的重臣,就这样径直迈入偏殿更深的幽暗之中,脚步声在空旷石阶上敲击出单调回响,迅速被更浓的黑暗彻底吞没。
唯有那只按过青铜命书、又在廊柱上留下指痕的枯手,在消失前的最后一瞬,在袍袖深影的缝隙间显露过一瞬——掌指之间,一片刺目的鲜红痕迹,如同烙印,如同宣告,深深灼痛了每一位凝视者的眼底。
沉重的朝会结束后,晋国都城绛城的宫室长廊曲折阴冷,穿堂风吹过,带着从河岸飘来的湿冷气息。晋悼公扶着年迈而忧心忡忡的老内侍的手臂,一步一步挪出空旷森冷的正殿。脚步落在冰凉光滑的黑色方石地面上,发出空旷而孤单的回响。几日前在朝堂上听闻齐国边地有零星烽火示警的奏报还萦绕在心头,如蝇虫挥之不去。可方才朝堂上再问,那些卿大夫们依旧是那副圆融恭敬的姿态,声音里透着一股子令人烦闷的和缓与安定:
“齐侯廿载不与盟矣,君侯勿忧。”一位上卿如是说,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谈论庭院里不足道的落叶。
“太子光、高厚辈趋走多年,能成何事?”另一位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轻慢。
“边地小民偶扰,所部戍将即可处置,岂敢烦扰君侯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