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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棠邑祭血(2 / 2)

简简单单一个字,却重若千钧。冰冷的目光扫过焦灼的副将,缓缓投向那被绝望笼罩的孤城深处,仿佛早已穿透了厚厚的城墙和人群,看到了某些正在不可逆转发生的东西。“风雪更甚,时日在我。其气已竭,筋骨自朽。”

时光如同被冻结的血块,在三面合围的棠邑城中缓慢地流淌。围城三个冬月,不是以天计算,而是以日影移动的寸长、以每一阵风雪到来的强度、以城内哀嚎声的起伏、以死亡人数的累加来度量的。

凛冬真正的獠牙彻底显露,寒风如亿万细密的冰针日夜不停地攒刺,卷起地面早已冻硬的积雪。这些雪不再是洁白的粉末,而是混合着战死者尸体迅速冻结后形成的青紫色冰坨,以及人畜踩踏后污秽不堪的灰黄色雪块。它们在呼啸的风中激荡飞舞,如同无数的纸钱在为这座注定灭亡的城池提前送葬。

莱国最后的残兵如同游荡在冰冷地狱边缘的枯骨幽灵。他们衣不蔽体,在齐膝深的积雪和滑腻冰壳覆盖的城头执行着徒劳的“巡守”。大部分时间,他们只是木然地挪动着冻得失去知觉的双脚,任凭刺骨寒风抽打着早已失去血色的脸庞。眼神空洞地扫视着城外那片将他们紧紧箍死的黑色铁壁,或者麻木地望着脚下城墙内侧那如同蝼蚁般艰难求存的流民营地。战死者尸体被随意堆放在下城的墙根,根本来不及也无法安葬,因为冻土比岩石还要坚硬。只用了一夜,那些僵硬的躯体就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与冰冷的城墙彻底融合为一体,成为城墙诡异而恐怖的一部分。冻得硬邦邦的尸体或被白雪掩埋,或裸露着狰狞扭曲的面孔和断肢,睁着空洞无光的眼,凝望着同样灰暗的天空。有伤未死的兵卒被草草抬到尚能遮蔽风雪的断壁残垣角落,蜷缩着,裹缠伤口那沾满污垢和血迹的破布早已冻得如同生铁。伤口边缘坏死发黑,冻裂的皮肤如同干涸的河床,裂开一道道血红冰纹。有人艰难地扒开墙缝里凝结的薄霜,贪婪地舔舐着那带着土腥味的冰水,焦渴的口唇上裂开纵横交错的口子,一触及冰便是一阵剧烈钻心的刺痛。

粮仓彻底空了。最后几袋被雨水浸透发霉、又被寒风吹得干硬的谷子也早已磨成了渣,混合着糠皮和冻硬的冰碴,分食殆尽。最后几匹为贵族拉车的老马也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无声地倒在冰冷的马厩中。宰杀它们的时候,冻硬的马肉几乎不再流血,屠刀切割发出如同伐木般的钝响。马血的腥气短暂地在饥饿人群中引起一阵骚动,但很快就只剩下更加浓重的绝望——这点血肉,对成千上万张嘴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饥饿如同瘟疫般侵蚀着每一个角落,最终磨平了所有的伦理与尊严。

在城南最逼仄、最无遮无挡的一片冰天雪地里,有人跌倒在冰冷的瓦砾堆旁,就再也没能爬起。当夜幕降临,气温再次骤降时,角落里开始传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啃噬骨肉时发出的“咔嗤……咔嗤……”细碎响声。

有人摸索着爬到新死的同伴或亲人身边,伸出枯瘦得如同鹰爪的手,指甲缝里满是污黑的泥垢。

那冰冷僵硬的肢体。

麻木、空洞、只余兽性本能的眼珠里,倒映出天空惨淡的月光。

然后,是皮肤被撕开时的细微碎裂声,骨头断裂时的脆响。

没有眼泪,没有哭嚎,只有那压抑到令人头皮炸裂、齿根发酸的咀嚼声和骨头被吮吸骨髓的声音,在死寂的寒夜里悄然弥漫。冰冷的月光下,有人抱着一条冻得像铁棍般冰冷的手臂,眼神呆滞,嘴角流下暗红色的涎液……

这种恐怖的景象,如同腐烂的霉菌,在绝望的人群中迅速蔓延,啃噬着最后一点人性的屏障。连绝望的呜咽都消失了,只剩下寒风穿过断垣颓壁的尖啸,和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细碎声响交织,构成了一曲亡国的绝响。

围城将届三个月末梢。一个比寒冰更加凝重的夜晚降临。天穹如同巨大倒扣的墨黑铁釜,不见星月,风雪暂时停歇,整个天地陷入一种死寂的黑暗和极寒中,连呼出的气息都仿佛瞬间在空中凝固。

就是在这样死寂的寒夜深处,棠邑城西一段最为老朽的夯土城墙,在连日雨雪的反复侵润、冻融、挤压之下,内部的支撑结构早已脆弱如朽木。当这一夜的温度再次骤降至极限,夯土内渗透的冰雪混合物膨胀到了极致。

无声无息。

城墙深处传来一声极其细微、如同枯枝被压断的“咔嚓”轻响。

紧接着,是连续不断、令人心惊胆战的细密“噼啪”碎裂声。

然后,一段大约五六丈宽的城墙墙体,表面覆盖的厚厚冰壳连同下方冻得如同岩石的土块,以一种缓慢而无可挽回的姿态,如同瘫软下去的巨兽脊梁,朝着内侧……无声地倾塌下去!

大量的土块冰碴顺着塌陷的陡坡轰然滑落,在沉厚死寂的黑暗中激起一片沉闷的轰隆回音!大股的尘埃在黑暗中腾起,被寒意凝结成肉眼难见的冰雾弥漫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足以让数辆战车并行的缺口,豁然洞开!

驻守此处的哨兵,早已冻毙多时,僵硬的身体覆盖着厚厚的雪粉和冰凌,蜷缩在旁边的女墙垛口下,仿佛只是多出来的一块黑色石头。

无人示警。

凛冽到极致的寒流,如同发现了地狱入口的魔鬼,兴奋地、狂躁地、裹挟着致命的冰晶穿过这道巨大的豁口,汹涌灌入城内,瞬间将缺口附近几条残存的破败街道卷入刺骨的深渊。

齐军前沿营地中,死寂无声。黑暗,沉重得如同实体,将一切都冻结。

晏弱身披铁甲,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整个身形如同山岳般融入这无边的黑暗,只有盔缨在寒风中微动。他的眼睛,如同最深邃的古井,却在此刻映着远空那浓重墨色里一丝极其微弱、正从墨黑转向深灰的天际线。他的耳朵捕捉着风中传来的细微声响:城西方向那沉闷的塌陷滑落之声如同砸在心上,还有缺口处那骤然增强的、如同厉鬼呜咽的风啸灌入城内的声响!这些都如同黑暗中亮起的烽燧,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历经百战的神经之上。

时辰,到了。

他的眼中骤然爆射出积蓄了整整三个月、如同困兽脱闸般的决绝寒光!那光芒在深沉的黑暗中锐利如闪电!高举的手臂如同战场裁决者的铡刀,带着万钧之力,猛地——向下劈落!

“攻————!!!”

这一个嘶吼般的字,撕破了所有沉寂!如同九天之上的惊雷滚过冻结的大地,点燃了压抑在数万铁甲男儿胸腔中的所有杀戮烈焰!

大地在这一刻彻底苏醒!不,是在恐怖的震动中战栗!

“呜——呜——呜——!”

如潮水般低沉雄浑、震人心魄的牛角号声冲天而起,如同巨兽咆哮!

“咚!咚!咚!咚!咚!咚!”

巨大的战鼓被鼓手使出浑身气力捶响,沉重的鼓点如同天神狂怒的巨锤,疯狂擂击着大地!那声音密集狂野,卷起的气浪仿佛要将周遭的黑暗都震碎!

“杀————啊————!!!”

数万张喉咙同时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那声音汇聚成一道足以震塌城垣的死亡巨浪,狂暴地撞击在棠邑城冰冷的躯体上!瞬间淹没了城内一切的死寂与哀鸣!

如同黑色的熔岩从地心最深处奔涌爆发!齐军的先锋锋阵如同解开了束缚的亿万铁兽,卷起滔天雪尘,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气势,排山倒海般朝着城西那个在黑暗中刚刚暴露的巨大豁口汹涌扑来!沉重、密集、整齐到恐怖的脚步声如同连绵不绝的滚雷,踏碎冻土!铁甲撞击、刀矛互击之声,如同骤雨打芭蕉!那恐怖汇聚的音浪足以让活人心胆俱裂!

叔夷身跨乌骓马,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他当先跃起,手中长矛在熹微的晨光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逆着从豁口倒灌而入的、带着刺骨冰针的暴烈寒风,发出第一声惊裂敌胆的咆哮:

“杀——!!!”

亲率的两千敢死锐卒,如同附骨之疽紧随其后!铁蹄踏过崩塌堆垒的土坡冰碴,发出轰然巨响!黑甲如云,寒锋似雪,如同狂澜决堤,瞬间冲垮了棠邑城这仅存的最后一道象征性的壁垒!

城内!黑暗尚未完全退去!残存的莱人还蜷缩在最后一点可怜的遮蔽物下,抱着一丝对太阳升起的渺茫期盼。这骤然爆发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巨大轰鸣和喊杀声,如同无数冰锥瞬间刺穿了他们早已紧绷欲断的心弦!

恐慌在瞬间达到沸点!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蚁群!哭喊声、尖叫声、混乱的奔踏声、绝望的怒骂声……瞬间交织成一片无法分辨的巨大噪音狂潮!

一些尚能行动的残兵本能地抓起手边任何能作为武器的物事——一根燃烧的木棍!一块断裂的城砖!一口豁了口子的菜刀!嘶吼着、带着最后的狂怒和恐惧冲向那道正涌入黑色洪流的缺口!企图用人肉之躯堵住这决堤的洪峰!

迎接他们的,是齐军第一排森然平推而来的长戟密林!

“噗嗤!噗嗤!”

锋利的长戟如同割麦般轻松刺入单薄的身体!带着温热血气的惨嚎被瞬间掐灭在喉咙深处!残兵像破布一样被撞飞、钉穿、甩开!紧接着便是第二排、第三排……如同精密的钢铁杀戮机器,无情地向前碾压!踩踏!

黑色的洪流以豁口为中心,疯狂地向城内每一条尚可通行的巷道、每一个有活动人影的角落蔓延!涌去!

零星的抵抗在绝对的力量与秩序面前,微弱如烛火投入风暴,瞬间被扑灭。

铁蹄踏过冻硬的街道,踏碎丢弃的陶罐,踏过冻僵的尸体。

齐军将士口中喷出的白气混着血腥味在寒冷的空气中蒸腾。他们的动作高效、冷漠、充满杀伐机器的精确:长矛精准刺入胸膛;环首刀划过颈动脉带起大篷血雨;戈矛收回后顺着冲势猛扫,将试图投石的面黄肌瘦者砸碎头颅……

街巷间迅速响起了惊恐的奔逃声、求饶声、濒死的呻吟、器物破碎声、火焰点燃茅草屋顶的“噼啪”爆燃声……汇聚成混乱的死亡交响。

叔夷的黑甲如同一道贯穿阴霾的死亡电光!他策马疾驰,手中那柄沉重锋锐的长矛或刺或扫,挡者披靡!沾满血浆和脑浆的矛尖一次次破开稀薄的抵抗人群,劈开惊惶奔逃的人流,目标明确——棠邑城正中心那处尚有高墙环绕、象征着莱国最后权柄的守护府邸!

那里,是莱子最后可能的藏身之所!是齐王点名要的猎物!

莱子的守护府邸此刻已被围得水泄不通。如同黑色潮水般的齐军甲士一层紧挨一层,密不透风地封锁了府邸的前后大门和所有围墙豁口。那残破的围墙外,只有一双双冰冷如霜、毫无情感的眼睛,手中紧握的兵器在初露的晨曦中闪烁着嗜血的寒光。大门早已被沉重的撞木轰开,残破地歪倒在一边。院子中央的空地上,杂乱地丢弃着一些破旧的衣箱和零散的家私,上面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沾染了暗红印记的雪花。

厚重的军靴踏过积雪,发出规律的“嚓、嚓”声。晏弱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破败的府门之外。他并未立刻进入,而是如同铁铸般立于门槛残骸之上,玄铁重甲包裹全身,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他缓缓扫视着这片混乱的庭院——倒塌的门柱、布满血迹的阶石、几具歪斜倒地的卫士尸体……目光最终定格在庭院中央那片已被践踏得泥泞不堪的冻土地面上。

在那里,莱子仰面倒卧。身上那件象征王权的陈旧赭色丝袍已被撕裂多处,沾满了泥污和血渍。一件单薄褪色的深衣胡乱裹在外面,完全无法抵御严寒。枯瘦的胸腔上,一柄形制古朴、镶嵌着绿松石的短匕首深深没入心口,只留下冰冷的骨角柄露在外面,如同插在祭坛上最后的牺牲。暗红色粘稠的血液在他身下极其缓慢地蔓延开来,但瞬间就被冻硬的土地和冰冷的空气凝结住了,形成了一片边缘不规则、夹杂着冰晶的、如同劣质朱砂涂抹在大地上的暗红色印记。他灰白干枯的面颊上,眉毛、睫毛、乃至几缕散乱垂落的稀疏头发上,都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色冰霜,如同戴上了一副惨白诡异的死亡面具。冻得青紫的嘴唇微张着,似乎想吐出最后一口气息,却被寒流生生冻结在喉咙里。那双深陷的眼窝直勾勾地瞪着冬日清晨灰蒙蒙、毫无暖意的天空,瞳孔早已彻底扩散开来,凝固在最后的混沌和绝望之中,映着那冰冷破碎的穹顶。

晏弱的眼神落在莱子的尸体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刚刚缴获、但已失去所有价值的破败祭器。那目光深邃如同古井,掠过匕首上的绿松石,掠过那布满冰霜的面孔,没有丝毫的悲悯、慨叹,甚至没有胜利者应有的快意,只有一种完成既定指令后的冰冷评估。如同经验丰富的屠夫审视砧板上已断气的牲口。那表情,比周围的寒风更加凛冽。

他缓缓走近几步,沉重的铁靴踏在被血冰和污雪覆盖的石板上,发出极其轻微却又令人心悸的“嘎吱”碎裂声。他在莱子尸体旁停下脚步,靴尖距离那摊凝滞的暗红不到半尺。他微微低头,俯视了这具亡国之君最后的面容大约一息的短暂时光。然后,便毫无留恋地移开视线。脚步继续向前,踏过院中的狼藉,径直走向府邸深处那几间尚算完整的厅堂——那里,据说供奉着莱国宗祠最后的神位象征,以及代表着王权传承的、沉重无比的古朴祭鼎和礼器。

风雪不知何时又急了起来,呜咽着席卷过刚刚经历一场短暂而残酷搏杀的棠邑城。鹅毛般的大雪迅速将街道上、府院门前那些来不及收敛、甚至正在断气的尸体、破碎的武器和四溅的血迹统统覆盖在新的白色之下。只有齐军那巨大、厚重的黑色旌旗,被士卒用力升上城内最高处那已被烧得焦黑的、只剩下光秃秃木杆的城楼旗杆。大旗瞬间被狂风猛地扯开,在漫天大雪中发出巨大的、如同裂帛般的咆哮!旗上的狰狞玄鸟图腾在风雪中狂舞,冰冷地、漠然地、永恒地宣告着旧时代的终结,和一个新时代——一个沾满血污的、属于齐国铁蹄的新时代——的降临。

风中,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皮肉烧焦的恶臭,尚未飘远,便已被极度的严寒冻结成无数肉眼难辨的腥甜冰晶,沉重地、无处不在的,渗入了每一块烧焦的城砖,每一寸被血浸透的冻土,每一间倒塌茅屋的椽木,以及所有幸存者从此将永远被噩梦缠绕的灵魂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