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却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裹挟着河水凛冽的水汽,直扑对岸!
“哈哈哈!”莱侯的大笑如同一连串沉重的金属撞击在对岸响起,“天命?”笑声里满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挑衅,“我莱侯只看眼前刀兵!刀兵所至,土地归处!营丘无主!西土老叟,你那枯臂尚能举剑否?!敢过这淄水一步,血染沙滩!沉尸喂鱼!”
他话音未落,“呜——”一声低沉悠长如同荒原巨兽咽喉中挤压出的号角骤然划破天际!随之而来的是对岸整齐到令人胆寒的、如同铁幕移动的雄浑怒吼:“吼!吼!吼!”
恐怖的声浪卷起河面的寒气,水波剧烈颤动!巨大的声波携着冰冷浓烈的杀意,如同实质化的撞击,排山倒海般砸过来!河西岸几个原本就疲惫强撑的甲士,被这震慑心魂的吼声一惊,竟脚下踉跄,直直向后跌倒在坚硬的砂砾上!
莱军阵营在黎明的薄雾中如同一座巨大的、缓慢打开的青铜铰链门扉。厚重的盾牌之墙悄然裂开一道缝隙。随即,沉重得令人牙酸的皮革摩擦声、金属甲叶碰撞声交织响起。莱侯骑着一匹通体乌黑、肌肉线条贲张如铜浇铁铸的雄骏战马,踏破粘稠如乳浆的浓雾,出现在大军的最前列!
那身铁甲在越来越清晰的晨曦中呈现出狰狞的细节。甲片厚重异常,层层叠压,每一片边缘都带着冷硬的棱角反光,将他魁梧的身躯包裹得如同史前移动的钢铁怪物。阳光吝啬地打在他胸前一片巨大的护心圆甲上,打磨得光可鉴人,反射着刺目冰冷的光束,如同第二颗毫无温度的太阳!
马是好马,人更似天神般迫人。莱侯骑在那高头大马之上,隔着宽阔却死寂的淄河水面,居高临下地逼视着河西岸那个老迈的身影。他的目光在初升阳光和浓雾的散射下格外锐利,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向吕尚,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和碾压蝼蚁般的冷酷。
“太公?”莱侯的声音如同被冻硬的石头互相敲击,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白发覆额!齿豁颜衰!风中之烛也!岂能持国?!营丘宝地,非尔朽骨所能承载!”他粗壮虬结的手猛地一挥,指向身后那片正缓缓推开浓雾显露轮廓的苍翠之地,那动作如同在展示唾手可得的猎物,“趁我战鼓未擂,速速北窜!尚有生路!”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锋刃摩擦铜锣,“若敢在此踏一足迹,则——尽屠尔等,以壮我莱山川之威!”
淄河西岸一片死寂。河风吹过岸边稀疏的枯草,发出细微的呜咽。疲惫已极的周人部众甚至无力发出悲鸣。姜乞的手指深深陷入冰冷的泥土,指骨捏得咯咯作响,指缝间洇出血痕也浑然不觉。姜亢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铁锈般的腥甜瞬间弥漫口腔。
马背上的老人忽然有了动作。枯柴般的手臂缓缓抬起,如同迟滞许久的古老祭器缓缓启动。那动作极其缓慢地探向肋下,抓住了那柄斑驳古老的“鹰扬”青铜长剑的剑柄。陈旧的皮带环扣因用力而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剑鞘上岁月的痕迹——褪色的朱漆、磨损的纹饰——在越来越明亮的晨曦里暴露无遗。
莱侯眯起了眼睛,鹰一般的锐光死死锁住那只取剑的枯手。嘴角下意识撇出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是看见蝼蚁擎起干草时的轻蔑。河岸的空气骤然收紧,仿佛无数双无形的手扼住了每一缕气流。河对岸的莱军战阵中,无数只紧握长戈木矛的指节无声蜷紧。无数双眼睛死死盯着那把被缓缓拔出的、仿佛随时会折断于风中的古老青铜。
剑身一寸寸滑出剑鞘。寒芒在初生阳光的映射下竟意外地锐利!青铜那特有的青黑冷光跳跃着。剑脊正中那道深镌的、几乎贯穿剑身的古老血槽阴冷如渊!
吕尚的手臂如同拉满却迟迟不发的强弓,筋肉在枯皮下绷紧到极致,血管狰狞暴起!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从马鞍上挺起,双腿死死夹住马腹!全身的骨骼在这一刻似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一声苍老、嘶哑、却又如金石撞击般尖锐的狂啸,炸雷般自他胸腔中爆裂而出,轰然穿透两岸凝滞的死寂:
“营丘!——”
那声音如同被绷紧到极限的青铜之弦猝然崩断!啸声未落,他紧握剑柄的右臂化作一道撕裂空气的残影!“鹰扬”古朴沉重的剑身化作一道青黑色的闪电,带着玉石俱焚的凄厉锐响,直直射向两人之间那方冻得硬如铁板的泥土河滩!
“噗!嗤——!”
一声利刃钻入冻土的、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刺耳的金铁摩擦崩裂声!整个沉重的剑身竟没入冻土几乎半截,剑柄朝天,兀自嗡嗡颤抖不绝!激起的冻土碎屑和细小的青铜碎屑如同死亡的礼花飞溅,溅落在周围冰冷的砂砾之上!
死寂!如同坟墓!
河西岸,所有周人目瞪口呆!淄河东岸,那黑压压如移动山脉的莱军战阵,那千军万马凝成的厚重杀意,竟然在这柄深深插入冻土的青铜古剑和老者迸发的那声啸叫前,如同遭遇无形堤坝,瞬间凝滞不动!
吕尚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身体在马鞍上晃了一晃,浑浊的老眼却死死盯住淄河对岸那个同样被这惊天一击钉在原地的莱侯。他缓缓抬起只剩一只空拳的右臂,骨节嶙峋的食指,猛地指向莱侯,声音如同自九幽寒泉下翻涌而上,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的冰棱,直刺入莱侯的心肺:
“剑锋虽钝——”他喉咙里翻滚着嘶哑破败的风声,却字字轰然如擂鼓,“削尔——狗足——尚够!”
话音未落,“锵——!锵——!”一连串清脆而狂暴的鸣响从后方周人阵中炸起!姜亢狂吼着,如同引燃炸药的引线!那早已被绝望点燃的年轻战躯猛地扬起手中粗糙的长矛!矛尖划破寒冷的空气!
紧接着,“锵!锵!锵锵锵!!”密集如同骤雨的金属交鸣声瞬间响彻西岸!残存的几十柄青铜长戈、粗陋的铜刀、缺口的铜剑,在瞬间被一股狂野不屈的愤怒点燃,刺破铅灰色的天空!
吕尚死死盯着被惊愕定身的莱侯,口中却吐出一个刀锋般的短促音节,声音干涩如同砾石摩擦:“矛!”
姜亢应声怒吼,手中长矛裹挟着全身力量如毒龙出海!矛尖刺破浓雾激起的短暂轨迹瞬间被紧随其后的无数破空声割裂!数十根长矛、标枪,带着尖锐的破风厉啸和甲士们压抑到极致的狂吼,如同骤然腾起的死亡黑云,卷过冰冷的淄河水面,狠狠扎向对岸莱军前沿的厚盾之阵!
“笃!笃笃笃!哐当!”一连串沉闷的、令人心悸的撞击声和盾牌破裂声在对岸响起!
莱侯座下那匹高傲的乌骓骏马猛地受惊,前蹄腾空而起,发出一声长嘶!浓雾被瞬间突入的武器搅动撕扯。猝不及防间,莱军阵前,一排高举厚盾的精锐甲士身形剧烈晃动!锋锐冰冷的青铜矛头穿透木盾的缝隙!刺穿皮甲!沉重的力量顶着被洞穿的盾牌撞向猝不及防的胸膛!鲜血如同骤然绽放的妖异花朵,喷射在冰冷潮湿的空气和同伴暗沉的甲胄上!惨叫和混乱的呼喊瞬间撕裂了莱军引以为傲的铁壁阵型!
“驱车!给我把那老骨头碾碎!”莱侯狼狈勒住狂躁的战马,暴怒的咆哮如同受伤的恶虎,血灌瞳仁,手中沉重的青铜钺带着撕开空气的锐响狠狠劈下!
“轰隆隆——!”十几乘沉重的莱侯革车应声启动!拉车的骊马被长鞭狠狠抽打,发出凄厉的嘶鸣,瞬间提速冲出混乱的阵线!车毂飞旋,碾过河滩的湿滑卵石!车上的甲士奋力驱动着沉重的两马木车,长兵器的尖端闪着令人心悸的寒光,车体如移动的山峦,排成冲锋阵型,带着摧毁一切的威势,直冲淄水岸边那形单影只的老者而来!他们要碾碎这道阻挡莱国铁骑的微弱障碍!
“太公——!”姜亢魂飞魄散,嘶声狂吼就要前扑挡箭!姜乞猛地抓住他的臂膀,力气大得几乎捏碎臂骨!两人绝望地看向岸边那道身影。吕尚枯槁的身影在马背上挺直如山岩,纹丝未动!竟无丝毫闪避之态!
战车冲势极猛!离河岸已不过十余丈!车轴雷鸣!裹挟着毁灭一切的狂风!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大断裂声猛地从莱军革车队的中央位置骤然炸开!
仿佛大地在脚下陡然塌陷!冲在最中间、最快的一乘莱军革车左侧车轮疯狂旋转着冲下了岸边陡坎!接着右侧!整个车体如同断线木偶般猛地向左下方侧倾!车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几乎劈断骨骼的凄厉悲鸣!辕马惊恐的狂嘶混杂着车上甲士措手不及的绝望嚎叫!沉重的革车如同失控的巨石,裹挟着飞扬的砂石尘土,直直倾覆滑入冰冷的淄水之中!巨响混杂着水花猛然炸起!激浪如白色的巨手拍向天空!
冲锋的革车阵型瞬间大乱!紧随其后的车手魂飞魄散,猛勒缰绳!沉重的车轮在湿滑的卵石河滩上疯狂碾磨!硬生生啃出几道深沟,却根本止不住巨大的惯性!第二乘……第三乘……如同骨牌接连失控!又有两乘革车猛冲下岸坡,狠狠撞入冰冷的河水!淄河浅滩泥浆如开锅般炸起!落水的莱国甲士嘶吼挣扎,冰冷刺骨的河水疯狂灌入沉重的铁甲铁胄,将他们拖向幽深暗沉的河底!
“河坎!是河坎!”莱军阵中爆发出惊惶混乱的呼喊,“冲垮了!站不住脚!”
混乱像瘟疫般在莱军阵前蔓延!浓雾中,吕尚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微微扯动了一下嘴角。他枯瘦的五指终于松开一直紧攥的马鬃,缓缓指向那仍在混浊河水中挣扎沉浮的莱军战车、甲士,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绝对威压,穿透混乱的战场:“淄河西岸,我天子敕封之齐地!一步之遥,便是人间鬼蜮!莱侯!营丘就在彼端!尔辈——谁敢来取?!”
莱侯脸上的虬髯根根倒竖,扭曲虬结。那双凶光毕露的眼死死盯着淄河对岸那个在混乱中依旧如礁石般岿然不动的老者,如同要将他的影像烙印进灵魂。那张布满风霜的老脸沉静如古潭水,唯有深陷的眼窝里跳跃着一簇难以名状的幽火,那是燎原前的火种!
“……天…命…?”莱侯喉结剧烈滚动,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沾满血腥与河泥的字,带着无边的怨毒和一丝难以抑制的心悸。
他猛地扭转马头,手中青铜钺带着劲风劈开面前浓雾,发出几乎劈裂耳膜的尖啸:“撤!撤兵!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