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地的黎明,冷得如同刀锋淬火时腾起的那股白气。七十三岁的吕尚勒住了那匹同样鬓发苍苍、鬃毛虬结的瘦马。老马粗粝沉重的喘息在寒冷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惊心。他枯槁的右手搭在眼眉上,指节嶙峋如盘结的老树根,试图穿透弥漫在眼前、如铅块般沉重粘稠的寒雾。
“太公!”年轻的侍卫姜亢驱马近前几步,呼出的白气迅疾凝结在他紧蹙的眉梢。少年人声音里裹着一层抑制不住的忧虑和紧绷,“斥候还未回,雾气太重,根本……”
吕尚没应声,搭凉棚的手纹丝不动,甚至指关节都没有任何轻微的战栗。他那像被山风雕琢过无数遍的古铜色面皮紧紧绷着,唯余目光如深潭寒泉,穿透层层叠叠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死死钉向前方那条在隐约光影里缓慢蠕动着的、横贯大地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淄河。
三千里!镐京宫阙的钟磬雅乐犹在耳畔缭绕,武王姬发威严沉雄的敕封之语“太公佐周灭商,功莫大焉,封尔于营丘,国号为齐”也分明如同昨日响彻。可这三千里颠簸跋涉带来的沉重负担,足以碾碎任何仅存的豪情壮志。
回头望去,蜿蜒如死蛇的队伍在浓雾中若隐若现。推车的奴隶佝偻着腰背,背囊几乎压进泥土,每一步都在冻硬的黑色土地上留下沉重拖拽的印痕。拉车的牛马肋骨如嶙峋的山岩,口鼻喷吐浑浊白沫,间或发出低微、濒死般的哀鸣。甲士的刀鞘剑柄在寒气里凝结着露珠,连带着那些曾经闪亮的青铜甲胄也蒙上了一层灰败的水汽。寂静是粘稠的,只有车轮碾过冻土的枯燥嘎吱声、兵器和甲胄零星的磕碰声,沉重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前日暮宿在临朐山坳的营地景象倏然在眼前闪过:那一堆微弱的篝火旁,自己枯坐如石雕。族孙姜乞早已不顾礼节,躺在铺地的陈旧皮毡上,喉中发出沉闷的鼾声。连日跋涉耗尽了他的力气,睡得像个无牵无挂的婴孩。旁边那些年轻的甲士们,更是姿态各异,东倒西歪,沉重的头颅垂落着,一片压抑的、疲惫至极的沉睡死寂弥漫在整个营地。
就在那片令人窒息、唯有火焰燃烧噼啪声响的寂静里,一个佝偻的身影挪到了火堆旁添柴。那是族里早已过了从军之龄仍被强征运粮的老卒姜仲。他那衰老浑浊的眼珠扫了一圈沉沉睡去的年轻面孔,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最终,一道细微得如同蚊蚋、却又如同针尖刺破死寂耳膜的声音响起:
“太公…老儿多嘴…这等时辰,这等地方,他们鼾声如雷…哪像赶着去…建都立国啊…”
姜仲的声音干涩异常,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在刮擦生锈的铜器。但就在那一刻,篝火细微摇曳的火光,猛地灼烫了吕尚浑浊已久的眼瞳!
鼾声如雷……哪像去建都立国?!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七十三岁的吕尚脑海中轰然炸响!镐京封侯的荣耀似乎瞬间被这震耳欲聋的惊雷劈得粉碎,唯余一片惨白!一种冰寒刺骨、足以冻结骨髓的警兆,猛地攥紧了他那颗被漫长跋涉磨得几近枯槁的心脏!
“起来!都给我起来!传令!立刻拔营!” 沙哑的、却裹挟着风暴雷霆的吼声刺破死寂沉沉的营地夜色。老姜仲猛地一哆嗦,添柴的手僵在空中。那些沉酣的年轻人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脊背,被同袍踢踹嘶吼着惊醒,恐慌狼狈地从温热的皮毡上一跃而起。兵刃甲胄杂乱地碰撞,惊疑不定的粗重喘息瞬间取代了鼾声。
“所有辎重车队!能丢下坛坛罐罐,把斧头、草绳捆在背上!不能丢的粟米、器物,原地埋藏标记!人手一支火把!现在就出发!用跑的!给我跑起来!”吕尚枯槁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一尊被猛然激活的青铜神像。他一步跨出篝火的暖光,冰冷的夜风鼓荡起他沾满泥点、辨不出原色的宽大衣袍。他一把抽出肋下悬挂那柄剑鞘早已斑驳暗淡的古剑“鹰扬”,剑锋直指前方幽暗未知的群山!剑尖在夜色中微微震颤,如同压抑许久的鹰喙指向猎物。
“鹰扬”剑锋反射着篝火余烬的微光,也映照着太公那张仿佛骤然被唤醒战意、皱纹都凝固成锋利线条的脸。
“目标!淄水西岸!天亮之前!给我站到岸边!”他嘶吼着,声音在寒峭的山谷里撞出凄厉的回响,“谁掉了队,谁丢了命!就留在这临朐山里喂豺狼!营丘!天亮之前必须摸到营丘!”
夜色,在惊惶又骤然绷紧的血肉中,被无数支胡乱点燃、摇曳飞舞的火把所撕裂。杂沓如同兽群奔命的脚步震颤着冻僵的土地。吕尚骑在那匹老瘦不堪、此刻也被催逼出最后气力的战马上。他没有回头去看背后那片陷入混乱忙碌的营地,浑浊的目光鹰隼般穿透前方无尽的浓稠黑暗,似乎要越过层层丘壑,死死攫住那座命定属于他的营丘。
三千里尘烟里最后一点安逸的火光,被他自己亲手无情踩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巨兽的腔肠,瞬间将这支仓促拔营的队伍完全吞噬。唯有无数奔跑身影手中擎着的火把,在刺骨寒风的摧残下,迸发出短暂、跳跃、微弱的光芒。那光芒,如同一群被惊飞的惶遽萤虫,在无边无际的墨色死海里绝望地明灭、挣扎,勾勒出这支队伍断断续续、扭曲变形的轮廓。
冷!骨髓深处都被那寒雾浸透成冰的冷!吕尚那副老而弥坚的骨架在身下同样老朽的战马上颠簸着,每一次硬生生的撞击都带来刀刮般的痛楚。寒意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他身上单薄陈旧的夹袄,攫紧了他的脏腑。胸腔里每一次艰难而剧烈的扩张,吸入的都如同冰冷的铁渣。
淄河究竟还有多远?前方依旧是无边无际、浓墨重彩的黑暗。身后,士兵沉重的喘息、压抑痛苦的呻吟、金属与木器碰撞的杂音汇成一片,如同垂死巨兽濒临深渊时最后的抽噎,持续搅动着夜的粘稠死寂。无数次,吕尚都要用紧握“鹰扬”剑柄、指甲深陷入冰冷青铜的痛楚,才能勉强压住自己枯瘦脖颈想要转回去看一眼的强烈欲望。不能看!看一眼,凝聚的精神便会泄掉一分!
那老卒姜仲的话如同淬了毒药的冰锥,一遍遍在他心底炸裂:“鼾声如雷……哪像建都立国……”
每一个字都裹挟着不祥的锋刃。
“快!”他再次嘶吼,声音已经干裂得如同枯井碎裂的陶片,“点火把的跟紧前队!扔掉多余的包裹!活着!给我跑到河边!”
风势陡然变大,如刀似枪,狂暴地蹂躏着摇摇欲坠的残存火苗。火焰猛烈地向一侧倾斜,几欲熄灭,却倔强地燃烧着。光芒将奔跑甲士们拉长的影子投向冰冷的地面,扭曲跳动,如同荒诞不经的鬼魅皮影戏。忽然,姜亢声嘶力竭的呼喊压过风的咆哮:“太公!火!前面有火光!”
吕尚猛地一凛!抬头奋力穿过迷蒙的浓雾与撕扯的黑暗朝前望去。果然,在墨海遥远的前方,一点极其微弱的红光,顽强地穿透了无边混沌的夜色,闪烁不定,却又那么明确地存在,如同宇宙混沌初开时被投入的第一颗滚烫的心脏!
“那是……临水村!”姜亢带着难以置信的嘶哑狂喜喊道,“到了!我们到了!就在前面!淄水就在前面!快啊!”
人群如同被强心剂注入,本已濒临枯竭的气力再次燃烧!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中爆发出一阵压抑、含混却又凶猛的吼叫。队伍最后的鞭子和脚踢声更加狂暴地响起,驱使着那些落在最后、几乎被冻僵或耗尽力气的牲口和奴隶们向前挣扎。
那片红光越来越清晰,从最初一点微渺星辰,到逐渐铺陈开一小片朦胧光晕。那光芒之下,临水村疏落的茅草屋顶如同蹲伏的巨兽,若隐若现,悄然蛰伏在黢黑的大地之上。红光所指,正是那条如墨色绸带横陈在寒冷大地上、隐约反射着微弱光点的巨大河流——淄水!河面平静得异乎寻常,墨玉般的黑色底下翻涌着森寒与不详的沉寂。
队伍如同溃堤的洪流,冲破了临水村最后一点稀薄的树影屏障。冰冷的空气在瞬间被更浓重、更刺骨的水汽浸润——那是浩瀚河川的气息!无数身影冲向河边,扑倒在坚硬冰冷的河滩砂砾上,大口大口贪婪地吞吸着冰凉凛冽的空气,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皮囊。
吕尚没有下马。他挺直苍老的脊背,目光如同淬炼千年的冷铁,从身前狼狈喘息、几乎摊开的部众头顶越过,死死钉住那条墨玉般宽阔无垠的淄水。河面倒映着东方天际极淡极淡的一线鱼肚白,如同大地被劈开一道狭长的伤口。而这道伤口延伸的另一端,那广阔的、被传说中“膏壤千里,桑麻遍野”的营丘故地,此刻却被厚重的乳白色浓雾紧紧包裹着,什么也看不真切。
只有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如同巨大无形的帷幕笼罩着整个河岸。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里,异声乍起!如同深渊之下传来的某种沉闷回响。不是人声,不是号角,而是低沉、整齐、如同钝器敲击大地的脚步!紧接着,那声音的源头伴随着隐隐金属摩擦的冰冷低鸣清晰起来——那是无数沉重的甲叶随着脚步摆动碰撞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这声音如同冰冷的铁流缓缓滑过冻土,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锵……锵……锵……”
甲胄撞击摩擦的节奏如同催命的鼓点,砸在每一个刚刚喘上一口气的周人胸口!临水村那片微弱光芒被骤然掐灭,如同沉入无底深渊!河对岸,那吞没一切的浓雾边缘,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兽撕开了一道口子!一排排、一列列密匝匝的戈矛尖端骤然刺破翻涌的乳白帷幕,在微弱的晨曦里探出密密麻麻、带着死亡光泽的狰狞獠牙!随后,高大如同移动墙垒的身影轮廓排山倒海般涌现出来!
铁甲!冷硬森然的青黑色铁甲!密密麻麻覆盖在如同鬼魅般耸立的战躯之上!晨光吝啬地洒在那些黝黑沉重的甲片上,勾画出令人头皮炸裂的冰冷反光。巨大的皮盾,层叠如狰狞重甲的鳞片,在雾墙中勾勒出移动的堤坝。无声的压力如同实质化的冰墙,裹挟着浓烈冰冷的铁腥气和毫不掩饰的凌厉杀气,排山倒海般扑面而来,瞬间冻结了整条淄河西岸!岸边所有喘息着的周人,仿佛一瞬间被扼住了咽喉,连空气都凝固成冰!
浓雾缭绕,莱侯的声音如同冰河炸裂,在沉寂的淄河东岸刺耳响起:
“营丘!沃野千里!我莱人数百年血汗浸润之地!”声音在初显的晨光中显得冷硬而跋扈,“周人?西土老叟!也敢来觊觎?!”
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清晨潮湿的河面上,激起无数细微涟漪。姜乞倒吸一口冷气,下意识握紧了腰间仅存的青铜短剑。姜亢咬紧牙关,指骨因用力握矛而根根发白。
淄河西岸,吕尚那匹老瘦的战马,如同感到了对面席卷而来的寒流,轻轻打了一个带着寒颤的响鼻。
马上的老者终于缓缓抬起了他一直低垂的头颅。霜雪尽染的须发在河面的寒气中微微颤动,脸上被岁月深深镌刻的沟壑里嵌满了尘土与疲惫。唯有他那双眼睛,却在对面大军压境的威压下猛地抬起的瞬间,骤然亮了起来!那不是垂暮的昏暗,而是冰层之下陡然爆发的、令人不敢直视的锐利光芒!如同久困山林的绝世剑客,在绝境里重新捕捉到那点属于自己的锋芒!
他枯瘦的手掌攥住了马鬃,指节因用力而苍白突出,声音却异常平稳有力,一字一句穿透寒冷的空气,清晰无误地送过淄河宽阔的水面:“武王分封!天子授命!太公吕尚承天命而居此!尔乃何方之侯?竟敢阻逆煌煌天命?僭称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