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放不羁的风,裹挟着中原腹地饱含尘土的湿润气息,咆哮着掠过低矮的土垒,凶狠地拍击首止盟台之上密密麻麻、猎猎狂舞的旌旗。厚重的旗面被撕扯、鞭打,发出连绵的钝响,仿佛旗杆本身已成束缚,那飞扬的玄色猛禽、威狞的虎纹、狰狞的夔龙……无不挣扎欲裂,要挣脱沉重的桎梏,直冲晦暗不明的天穹深处。
七国诸侯的车驾,碾过尘土弥漫却夯得异常坚实的宽阔驰道。沉重的青铜车轮撞击地面,辚辚声碾碎一切细碎声响。车驾两侧,甲士身披重甲,步伐沉雄统一,践踏大地的“轰轰”之声汇成一股汹涌的洪流,沉沉地撞击着初夏午后凝滞、滞涩的空气。这力量沛然莫御,带着一种无形的锐利锋芒,足以划破苍穹。
姜小白端坐车中,身姿挺拔,一袭玄端礼服沉郁如深渊,肃穆庄重。微风吹拂轻薄的车帷,光斑穿过帷幔的缝隙,跳跃在他左肩用极致细密的金线勾勒出的玄鸟图腾之上,仿佛那只传说中的神鸟正欲挣脱礼服的束缚,振翅高飞,俯视众生。车轮在盟台核心区域停驻的一瞬,驭手与环侍的甲士身形瞬间凝固,动作停滞,如同被巫祝赋予了生命的青铜神像,只余眼神中的锋芒未曾熄灭。
齐侯伸出手,指尖拂过胸前一丝并不存在的褶皱,姿态从容不迫,带着掌控一切的沉稳。他微微起身,厚重的帷幕被两侧侍从“哗啦”一声掀起,正午酷烈无比的天光如同熔化的金水,毫无遮蔽地倾泻在他身上,玄衣之上流转的光泽几乎令人不敢直视。他抬脚踏上那如凝固血河般的猩红织毯,玄衣下摆拂过同样色泽深沉的华贵皮靴。
“我君,”管仲已无声立于台下最前方,低首垂手,声音清晰地穿透喧嚣的风声与人声,沉凝如同上古祭器相互叩击,“七国之君,俱至。”
齐侯目光如同盘旋天际的鹰隼,缓慢而锐利地扫过盟台前方如群星拱卫的诸侯队列。他看见鲁僖公姬申刻意低垂的眼帘下竭力掩饰的慎重与审时度势,宋桓公御说脸上那强自撑起的矜持笑容下压抑的、不敢逾越的顺服,掠过陈宣公杵臼、卫文公毁、曹昭公班、许僖公业等等各怀心绪、精彩纷呈却又殊途同归的面孔——焦虑、惊疑、揣度、希冀,种种神色混杂。最终,他的目光聚焦在那位身着略显仓促赶制的诸侯世子礼服的年轻人身上——周太子姬郑。年轻人白皙的脸庞因紧张而绷紧,眼神里交织着深重的不安与炽热的期待。姜小白的视线在那里足足停顿了一个完整呼吸的节拍。
齐侯抬步,一级,一级,向那象征着权力与风暴中心的黄土夯台登去。脚下刚刚夯制不久的黄土仍带着新鲜的水汽,柔软而粘滞,紧紧吸附着沉重的厚底赤舄。每一步踏下,自有一圈微尘因挤压而腾起。身后管仲的目光,台上七位诸侯的注视,台下数千身披甲胄的卫士、侍从无数道目光,仿佛凝成了实质的分量,沉重地一层层累加在他挺直如松的脊背上。
诸侯的锦幡在他登上高台的瞬间呼啦一声迎风怒展,色彩斑斓。齐之玄鸟战旗立于中央最高之旗杆,其余六国旌旗环绕其下。旌旗在狂风中激荡翻卷,声响如怒海狂涛。此刻,玄鸟之下,诸旗俯首,确如众星捧月。吉时已至。祭台核心,青铜神案肃立,通体打磨出冷冽森然的光泽。旁侧巨大的兽形铜鼎中,牺牲之物在滚沸的汤汁中沉浮翻滚,升腾起的浓郁白色烟气携带着刺鼻的膏脂气息,袅袅上升,最终缠绕、混淆在过于明净的夏日阳光里,将整个盟台笼罩在一种窒息般的神圣与紧绷之中。
“兹奉昊天上帝、后土神只!”卫国的老者——大祝,身着由赤赭染料染就的繁复礼袍,腰悬代表周礼的青铜玉组,立于祭案前。他的声音仿佛被某种神力加持,清越如裂帛,穿透风声与鼎沸人声,响彻旷野,“垂鉴此心:周室虽微,嫡长攸重,太子姬郑,德承太姒,孝感先祖,乃天之选,邦之基石!”
每一个字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反复锤炼,铿锵坠落,砸在夯实的黄土地表,发出沉闷的回响,更深沉地砸击着在场每一副心怀叵测的心房。那些目光——诸侯们复杂难言的注视,甲士们冰冷的审视,内侍们谨小慎微的观察——交织着,聚焦在年轻太子姬郑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竭力维持平静的面庞上。激动、狂喜、难以言喻的感激,以及因骤然被推上权力漩涡中心而生出的巨大惶恐与忧虑,在那张尚显青涩、缺乏历练的面孔上交汇、翻滚。
管仲后退小半步,恰好立于齐侯身后阴影之中,面色波澜不起,如同静水深潭。他深知此盟誓字句的重逾千钧,更深知这重誓之下,在洛邑深宫与南方荆蛮之地潜伏的刀丛剑林。铜鼎中翻滚的热浪扭曲了升腾的烟气,也扭曲了管仲眼中远处无尽平原的轮廓。在那视线不可及的地平线尽头,洛邑王城连绵起伏的宫阙飞檐下,又是何等一番暗流汹涌的景象?
“嗤……”
极其轻微的一声,油盏上跳跃散乱的火苗骤然向内凝聚,光芒稳定而刺目,将那只握着玉柄金错短匕的苍老枯瘦的手,映照得如同山岩般嶙峋冷酷。灯座阴影后,周天子姬阆的面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愈发阴沉压抑。
大殿空旷如同巨兽死寂的腹腔。窗外夜色深沉得像是倾倒的浓墨。白日里从首止传来的消息,字字句句都如同带毒的尖钉,刺穿了他衰朽心防的最后壁垒,此刻只剩下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瘫坐在冰冷的玉座之上,试图汲取玉石深入骨髓的寒意来镇压胸膛内翻江倒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愤怒与屈辱。空气凝滞沉重,唯有灯芯燃烧时微弱的“毕剥”声以及惠王那粗重压抑的、如同老旧风箱般的喘息在空旷中回响。
“乱臣贼子!”声音终于从姬阆紧咬的齿缝间磨砺而出,嘶哑含混,每个字都像在口中反复咀嚼过才狠狠吐出,饱蘸着浓烈的毒液,“姜小白!一介东鄙养马贱奴之子!侥幸窃据诸侯之位,竟行僭立废储之逆举!寡人……寡人还未死透呢!”最后的嘶吼在空旷幽深的殿堂四壁猛烈撞击,激起层层压抑冰冷的回响。殿角那口用以盛纳寒冰镇暑的巨大铜鉴旁,几点彻骨的凉意悄然渗透,缠绕上他裸露的皮肤。
“啪!”那柄价值连城的金错短匕被猛然砸在身侧光亮的漆木案几上,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惊得远处侍立的小寺人浑身一颤,险些跌倒。
“太子!寡人的太子!”姬阆喉头剧烈地上下滚动,牵动着脸上干瘪的皮肉,扭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成了他们手中耀武扬威、窃权跋扈的筹码!好!好得很!”他那如同淬火青铜刃般锐利冰冷的目光猛然刺向殿角暗影深处,“郑伯的使者呢?在馆舍了?”声音几乎淬着冰渣。
侍立在旁的内宰身体在阴影中极其轻微地晃动了一下,像是风中摇曳的枯草:“禀大王,驿馆已妥帖安置。郑伯使节夤夜潜入,其状……甚为张皇急促。”
“张皇?呵……” 姬阆嘴角那抹刻骨的冷笑加深了,眼瞳深处的寒光却比殿角冰鉴更甚,仿佛要将空气都冻结,“慌得好!他滑儿总算明白过来,知道自己的脑袋是悬在谁的刀口之下!这天下九州,终究还是寡人天命所归的天下!去,立召密使觐见!”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脚步声再次响起,在空寂得可怕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一个身披深灰色斗篷、帽檐深低的人影,在一名小寺人提着黯淡油灯的无声引领下,踏着冰冷如镜的金砖地面悄然入殿。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饱经风尘的平凡面孔,眼角眉梢却带着一股如鹰隼般的警觉和锐利。正是在首止盟台阴影中传递消息的那位密使。他伏于幽暗光线下,深深地叩拜下去:“卑职叩见天王,死罪。”
“起身回话。”惠王的声音仿佛自九幽冰窟传出。他微微抬了抬嶙峋如枯枝的手指,带起的风声都带着金属摩擦似的滞涩,“七国诸侯,聚首首止,当着那不肖子姬郑的面歃血为盟,共推他为嗣主……此言,是亲眼所见?绝无半分夸饰?”语速缓慢至极,字字千钧,如同沉重的石鼓碾压而过。
密使直起腰背,姿态恭敬却无一丝畏缩,声音清晰平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只是复述一个冰冷的事实:“千真万确,卑职匿于高台侧近林木之中,目击全程。齐侯立盟台之上,指天为誓,言辞凿凿。鲁僖公、宋桓公、陈宣公、卫文公、郑文公、许僖公、曹昭公七国君侯,皆亲自登台,以指血染唇,饮血为誓,声言必同心竭力,尊奉太子郑承继周祀,绝无二心!”每一个字都像从天而落的巨大冰雹,沉重无比地砸在冰冷的金砖地面,昭示着一个已然钉入史册、无可逆转的铁血事实。
“好!……好一个七国合纵!好一帮忠臣义士!”姬阆撑着冰冷玉石座壁的手指关节因爆发式的用力而瞬间泛出令人心悸的青白色,指节如嶙峋怪石般狰狞突起。一股带着铁锈甜腥味的血气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狠狠咽下。胸膛里翻滚的滔天怒焰几乎要冲破皮肤,嘶哑疯狂的咆哮在喉咙深处酝酿:“他……他们眼中,何尝还有寡人这个天子?!”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惠王猛地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胸膛里狂飙的熔岩。“楚使何在?”他的声音骤然压得极低,如同毒蛇贴地爬行,“寡人要确凿消息,芈家那南蛮子……他的蛮兵几时能动!”
新郑宫城,初夏的蝉鸣粘稠沉闷,无休无止地鼓噪着,冲击着偏殿内死一般的寂静,二者在殿内无形的壁垒间反复拉锯、碰撞,折磨着郑伯滑已经濒临极限的神智。一股劣质桐油混合着布帛烧焦的糊味,如同无法驱散的噩梦,深深缠绕在殿内每一缕空气之中。这气味源自昨夜他那因惊惧慌乱而无意打翻在书案上的油灯,灯油泼溅在陈旧的地衣上,火舌猛地蹿起,险些点燃帷幔,被他手忙脚乱用宽大的衣袖抽打着勉强扑灭——多么讽刺而失败的预兆。
厚重的紫檀几案上,两份摊开的密信如同两头盘踞其上、择人而噬的怪兽。左侧那份,书写在质地温润坚韧的宫廷素绢上,墨色深沉内敛、力透绢背,每一个笔画都像是从洛邑宫城深处透出的、压抑到极致的怒火,字里行间都沁着周天子冰冷的、无声的杀伐威胁;而右侧那份,则写在数片青灰色的竹简之上,字迹狂放不羁,如蔓生的藤萝般缠绕虬结,仿佛要挣脱竹片的束缚破空而去,扑面而来是楚国密使允诺的、如同荆山云雾般壮阔的南方援军。两条道路,摆在眼前,无论踏上哪一条,前方都可能是万丈深渊。
唯一亮着的烛台上,只燃着半截残蜡,昏黄摇曳的光晕仅能勉强笼罩案几一角。滑枯瘦、青筋微显的手指,神经质地来回摩挲着洛邑诏书那略显粗硬却华贵异常的绢面,感受其细腻冰凉的纹路;又反复划过楚简未经仔细打磨、粗糙硌手的竹皮,指尖传来截然不同的刺痛与灼热感——一种是千年王权沉淀下的高冷压迫,一种则是蛮荒丛林孕育出的原始躁动。
楚使那极具穿透力、带着浓烈荆楚口音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嗡嗡震响,字句铿锵如攻城之槌:“……我王已得天王密诏,即日整兵点将!我大楚带甲十万,戈矛如林,一日可过方城之塞!只消郑伯依计而行,扼守关隘,阻击齐寇于新郑之野!待我铁甲方阵自叶县、申邑而出,绕行侧翼,呈夹击之势!纵他姜小白有通天彻地之能,亦成困于陶瓮之龟鳖!破之易如反掌!届时天王之威重立,中原定鼎,郑国首功!君上何苦迟疑,当机立断!”
紧接着,是那洛邑密使令人骨髓发寒、如毒蛇吐信般阴冷柔滑的声音,在其后如影随形:“……昔年齐襄公狂悖无道,身死国乱,郑国趁机蚕食其地,天王念及郑室世系传承,隐忍未发,此乃天恩浩荡!今若首鼠两端,背弃天王,行不义之举……恐高阳之苗裔,亦不免断绝宗庙血食矣……”那声音刻意停顿,留下令人头皮炸裂、心脏骤停的空白。祖宗血食断绝?宗庙中那千百年不绝的袅袅香火气息,仿佛瞬间变得浓烈,带着先祖冰冷的斥责,再次灼热地冲击着滑的鼻腔。
“砰!”他再也无法承受,猛地一拳砸在冰冷的几案上,震得半碗冷粥微微晃动。他伸出双手,十指深深插入花白的发髻之中,死死拉扯着头皮,头颅沉重地向下坠去,仿佛要把这无形的重担连同头皮一同撕裂。
“沙……”殿门无声地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背有些佝偻的老寺人如同一道剪影,低着头无声地滑了进来,廊下微光将他蜷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殿内冰冷的地面上。
“君上……”老寺人的声音浑浊嘶哑,极力压到最低,细若蚊蚋,“齐境……飞骑密报。”
“讲!”滑猛地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
“……齐境各处要津隘口,皆已增重兵把守,号角日夜传讯,斥候如蝗。高傒……高傒已率甲士逾万,前日抵鄄城,控济水水道。王子成父……”老寺人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无法遏制的颤抖,“率虎贲之师,战车三百余乘……弃辎重,取小道,昼夜兼程,观其兵锋所指……”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当……当是宋境无疑!”
滑的身体猛地一挺,随即无法控制地剧烈一抖,如同被无形的皮鞭狠狠抽中脊梁,整个人几乎要从席上弹起!背后一股冰凉的寒意瞬间渗透层层丝帛,直抵骨髓!宋国境内!宋国正是郑国东境唇齿相依的屏障!齐国这支如狼似虎的精锐劲旅,其行动绝非巧合!那支沉默指向宋境的车马洪流,其锋芒虽未直接插向郑国,但其森然杀气,已然悬在了郑国东疆脖颈的上方!他甚至能“听”到齐国那精钢打造的轮毂碾压宋国平坦官道时激起的滚滚黄尘,遮天蔽日,如同宣告毁灭的乌云,正排山倒海般向着新郑方向压顶而来!
管仲那双深邃如古井、平静却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如同悬于头顶的冰锥,猝不及防地刺入他混沌的脑海最深处!那目光里蕴含着无情的计算与冰冷的必然法则!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滑腻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柱,几乎要将他那颗因惊悸而疯狂擂动的心脏彻底冻结、粉碎!
不能等!楚国再强,远水怎救近火?等那些楚国的精壮蛮兵翻越莽莽荆山,涉渡滔滔汉水,冲破方城险塞?只怕他们千辛万苦跋涉而至时,新郑那巍峨的青铜城阙之上,飘扬的早已不是郑国的猛兽图腾,而是齐桓公那只展翅欲飞、睥睨天下的黑色玄鸟!
滑猛地探出手,枯瘦的指爪一把抓起案上那管尚存温热的兔毫毛笔,几乎要将笔管捏碎!管仲昔日那句如同命运判词般的话语再次在他耳边炸响,洪钟大吕般震荡着他的灵魂:“齐师之锐,车如雷,马如龙,粮如山,甲如云……倾国之兵锋压境,何城不摧?郑,岂能独完?!”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入棺材的铁钉。
退路已断!他眼中最后一丝侥幸之光彻底熄灭,只剩下决绝的疯狂!他将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的笔尖狠狠戳入已经凝滞冰凉的砚台深处,浓黑的墨汁溅落几案,如同绝望喷溅的泪斑。滑深吸一口气,新郑初夏那混合着灼热尘土与铁锈般不祥腥臊气息的空气猛然灌入鼻腔,呛得他肺腑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剧痛。他猛地俯身,在齐侯遣使送来的那份素绢回函左下角的留白处,用尽全身力气,笔锋如刻刀凿石,狠狠写下几个粗重、扭曲、几乎要撕裂绢帛的大字:
“滑谨遵桓公盟誓!郑室上下,唯君上马首是瞻!”
笔力透绢,杀意决然。写完这几个字,仿佛抽空了全身所有的骨骼与筋络,他再也无法支撑,颓然向后,重重地跌坐回冰冷的青铜凭几之上,花白而干涩的鬓发凌乱地垂落颊边,无意识地颤动着。窗外,蝉鸣似乎一瞬间更加响亮刺耳起来。
洛邑宫城深处,名为“冰室”的偏殿常年寒气四溢。巨大的错金银博山炉矗立在殿心,兽首口中吐出丝丝缕缕的青烟,袅娜上升,试图驱散弥漫在巨大殿宇深处那沉积了数百年的阴冷与死亡气息。传递郑国背信消息的信使跪在冰冷刺骨的金砖地上,头颅深深埋下,背脊僵直如同一尊承受亘古风霜的石像。殿内死寂,唯有博山炉内燃烧的沉香木屑偶尔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木裂声,如同幽灵在窃窃私语。
“嘶啦——!”
一声刺耳欲聋、令人牙酸的裂帛之声,如霹雳陡然炸开,瞬间撕碎了这幽暗冰窟中凝滞的空气。
姬阆干枯有力的双手暴然发力,紧紧攥在手中的那份承载着背叛的素帛被野蛮地撕成两半!裂帛在他指骨嶙峋如鹰爪的手掌间剧烈地抖动着,那代表着郑国国君亲笔朱砂印迹的独特标识被狰狞的裂痕无情贯穿!
“逆臣!叛徒!郑滑小儿!数代贱种!”姬阆的咆哮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压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石磨砺般的嘶哑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如同从地狱深处喷发的毒火,“寡人……寡人必将你生啖其肉!车裂你身,悬首新郑城门!夷尔九族!”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出破风箱般“呼哧”的声音,几乎要挣裂胸前那件沉重华贵的玄端祭服。那份灭顶的挫败感与尊严被践踏的剧痛,如同烧红的铜汁浇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魂灵之上。
殿角侍立的内宰脚下那双柔软鹿皮靴底在金砖上几乎无声地滑动了一下,他藏身于阴影最深处,将腰弯得更深,声音平板枯燥,听不出任何温度:“天王息怒……龙体为重……”冰冷的尾音悄然消散在无边的寂静里。
那伏地的信使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在巨大的压迫下依旧清晰地传出:“天王明鉴,齐军甲胄鲜明,粮道通畅,攻城之势已如火燎原,且……”他双手战栗着从怀中捧出一个更为细小、两端封以火漆的青铜竹筒,高高举过头顶,“于截获的齐军传令身上搜得此物……乃……乃楚人密约之副本……其辞直指……直指天王密谋于前……”
“别无他选?!”姬阆陡然一声暴喝,那声音因极致的狂怒反而爆发出一种穿透殿堂的尖利,震得大殿顶棚积年累月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如厉鬼般一把抓过内侍颤抖着传递上来的竹筒,用力一掰,火漆碎裂。手指因刻骨的愤怒而颤抖着,几乎无法展开卷束在其中的薄薄素绢。楚使那熟悉的、带着浓烈异域风情的字迹,那些信誓旦旦许诺结盟共盟的字句,那些“同仇齐暴、复周室威”的密议……此刻在冰冷的绢面上清晰得如同索命的符咒,每一划都燃烧着足以焚毁他最后颜面的烈焰!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坏寡人大事!”姬阆须发戟张,狂怒已极,猛地挥手将那致命的竹筒狠狠掷出!“咚!”一声沉闷得令人心颤的撞击声响起,小小的竹筒撞在那庞大无比、用以镇殿的错金银博山炉厚重的炉壁上,反弹着滚落在冰冷光洁的金砖地面,发出令人耳根发酸的、空洞又刺耳的滚动声。
“哗啦——轰——!”
沉重的雕花殿门被人从外猛力撞开,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疯狂!
一个衣袍凌乱、冠带歪斜的年轻传令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撞进来,惊惶恐惧的声音带着浓烈的哭腔和绝望的死气,如同撕裂垂死巨兽喉咙的最后嘶鸣,瞬间撕碎了大殿中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天、天王!晋国……晋国急报!下阳……下阳城危矣!”声音尖利地划破寂静。
“讲!”姬阆猛地转过身,如同溺水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漂浮的稻草,充血的眼珠死死盯住闯入者,那眼神如同择人而噬的濒危猛虎!
“晋侯……晋侯亲率中军,精卒三旅,战车千乘!”传令官扑倒在地,额头在冰冷的地砖上撞出血印子,“如……如山崩海啸,昼夜不休强攻虢都下阳!城楼已被轰塌三处!晋军蚁附登城,血染墙垣!虢公力竭奔命于宗庙之中!晋侯遣使急告……” 他用尽最后力气嘶吼着,声音彻底扭曲变调,“……‘戎狄急寇边陲,西鄙动摇!君命虽重,军情如火!需先定根本,方可东出!祈……祈天王恕臣……暂难勤王之罪!’”
“哐当——当啷啷啷!”
一声沉重的闷响接踵一串刺耳的、令人心胆俱裂的碎裂声!
姬阆高大的身躯猛地向后一挫,腰间那方象征着周天子权威、以珍玉雕琢的蟠龙组佩狠狠撞在沉重的青铜云螭纹案几棱角之上!温润如玉的组佩瞬间崩裂!数枚价值连城的龙纹玉璜摔落金砖地面,撞得粉碎,细碎的玉屑如雪花般迸溅!
姬阆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轰中,踉跄着连连后退,沉重的玄端冠冕彻底歪斜,几缕花白枯槁的发丝狼狈地垂落下来,遮住了那双瞬间失去所有神采、变得混浊、空洞、映不出半点光亮的眼眸。巨大的博山炉口中,青烟依旧袅袅上升,慢条斯理地在空旷大殿那冰冷华丽的藻井之下盘旋、扭曲,仿佛在无情地书写着某种最终极的谶言,继而一点、一点地,无声无息地散逸殆尽,只留下满殿令人绝望的寂静和玉璧碎裂的冰冷残骸。
内宰、寺人、地上伏着的两位信使……所有人都如同被瞬间抽去了魂魄,变成一尊尊凝固在绝望中的泥塑木雕,连呼吸都彻底断绝。唯有周天子那破旧风箱般的、粗重混乱的喘息声,带着浓重的、仿佛铁锈般的血气,在这死绝的空间里刺耳地回荡着。他那死死撑住沉重青铜案几的手背上,根根暴起、如同古藤般的青筋在苍老的皮肤下失控地突突跳动,每一次跳动都带起皮肤下汹涌的、令人惊悸的暗红色血潮。巨大的、铅水般的绝望彻底淹没了整个周王朝最后尊严所系的殿堂,无声地灌满了每一个角落。
狂风如同受伤巨兽的怒嚎,卷起漫天的尘土与草屑,猛烈抽打着新郑城东那片旷野之上林立的戈矛长戟。沉重的木杆在这突如其来狂暴力量的拉扯下相互撞击,发出沉闷而令人头皮发麻的“哐哐”声。郑军的阵线在这一片混乱中如同被无形大手推搡,左摇右晃。战车的包铜轮毂在松软翻起的黄土地里不安地碾动着。郑国太子踕徒劳地勒紧手中缰绳,试图稳住胯下因嗅到风中弥漫的杀意而愈发焦躁的战马,战马喷着灼热的响鼻,前蹄烦躁不安地刨着地面,搅起一团团浑浊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