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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万乘之盟(2 / 2)

仅仅一瞬。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震怒、痛惜、惊诧以及某种巨大失算的情绪在他眼中翻滚奔突。随即,一层深重如铁的霜寒覆盖了他的面庞,将那所有奔涌的浪潮瞬间冻结、封存。只有他负在身后、交叠相握的双手骤然收紧,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起青白,微微颤抖着,暴露了内心那掀天的惊涛骇浪。

宦者令将头埋得更深,大气不敢出。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着章华殿。唯有沉水香冰冷的烟丝依旧无声地盘旋上升。

良久,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桓王那凝固如石的身躯终于动了一下。他没有再看那象征天下疆域的山河图景,缓缓地、一步步走向那高踞九重之上的蟠龙宝座。那金丝楠木的御座在空旷大殿的阴影里泛着幽冷的光,如同一尊蛰伏的巨兽。他每走一步,沉重的步履都落在光洁如镜、能映出人影的玄色地砖上,发出清晰而空洞的回响,像沉闷的鼓点敲打在宦者令的心头。

他终于落座。冰凉坚硬的触感透过坐垫传来。身体稍稍前倾,左肘支在膝盖上,用掌根缓缓地、用力地按压着自己的眉心,仿佛要揉碎脑子里那翻腾不休的念头。

“召虢公。” 桓王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如同从万年冰封的古井深处传来,失去了所有起伏的温度,只剩下一种刺骨的、带着金属刮擦锐鸣的决断,“即刻来见寡人。”

“唯!”宦者令如蒙大赦,几乎是小跑着退出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威压之地。

桓王依旧保持着那个按着额角的姿势,目光垂落,焦点却不知投向何方虚空。鄂侯死了……就在被姬鲜追逐的途中……随邑……那个连地图上都难以标出的、微不足道的边陲小邑……晋国的正统血脉……就这么在泥泞和绝望里断了!

而姬鲜呢?那只用他周王室的金子喂大的、贪婪的狼崽!他以为他动作够快、翅膀硬了?以为一场谋杀就能埋葬一切,让洛邑无计可施,只能吞下他献上的、沾满血污的“新晋侯”冠冕?天真的豺狼!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照亮桓王心头的黑雾:姬鲜若成了真正的晋侯,以这人的野心和手段……他想起那小子献上的、如今正熔铸成酒杯放在自己私库里的金子……那些冰冷的、沉甸甸的、带着王庭印记的贡金……他几乎能想象出姬鲜把玩着那熔铸金杯时狰狞的笑意。他曲沃封地本已富庶、紧扼北地咽喉,若再据有晋国全境,兼并翼城……这头养不熟的狼的利爪和獠牙,怕是要第一时间撕咬向的……是谁的喉咙?

冷汗,第一次在桓王心头渗出。那双按着眉心的手,指节更加用力地发白、凸起。

他缓缓抬起头,深邃晦暗的瞳孔深处,一点冰冷的杀意终于凝结成型,如同被反复锤打、锻打,最终淬火的青铜剑锋。

晋地深秋的原野,像是被一只巨大的、饱蘸了金红与赭石的笔肆意涂抹过。高远如洗的天空下,层林尽染,一片片白杨和槭树的叶子如燃烧的琥珀。广袤的粮田如同覆盖上一层厚重的金毯,无数农人伏身其间奋力挥舞着镰刀,挥汗如雨,抢在凛冬降临之前将一年的希望与命脉收归谷仓。远远望去,人影在翻涌的金浪里晃动,渺小却坚韧。

一支由数百辆沉重辎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如同巨大的爬行动物,缓慢而沉重地行进在这片丰收的金色海洋边缘。车辙深深陷入松软的泥土里,留下两道清晰如伤的印记。车上堆叠着如山般高的麻袋,粗硬的袋口缝隙里不断泄露出珍贵的、饱满的粟米颗粒,金黄诱人。这属于晋国的赋粮,如今正源源不断地被送往曲沃方向——那所谓的“新晋侯”姬鲜的居城。

车队中央,一辆由四匹雄健黑马拉拽、装饰格外华贵的驷马战车上,坐着曲沃庄伯姬鲜最信任的粮官仓沮。他身形滚圆,一张圆脸上总是带着满足油亮的红光,此刻正惬意地靠在一张舒适铺垫的虎皮靠枕上,闭着眼睛,粗短的手指跟随车轮碾压路面的节奏轻轻敲击着车轼,嘴里还哼着曲沃民间流传的小调,透着一种劫掠后的满足与放肆。这趟差事轻松油厚,眼看着又有一批丰厚的进项。

突然,他敲击的手指猛地停住!

一阵急促而剧烈的晃动猛地袭来!原本平稳行驶的驷马战车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车厢像风浪中的船被狠狠抛起!

“怎么回事?!”仓沮惊怒交加地睁开眼,肥胖的身体在颠簸中撞向车厢壁板。

车帘被猛地掀开,外面一名押粮甲士脸色煞白如霜,声音惊怖到变调:“大人!车……车轴……断了!”他手指颤抖地指向前方。

仓沮扭过肥硕的脖子探出车窗看去——只见就在他这辆领队马车前不到十步的地方,一辆跟随的辎重车正以极其怪异的角度歪斜在路上!它右侧巨大的、原本厚实的实木车轮竟已完全碎裂,崩飞的车轮辐条和木屑散落一地!沉重的车身如同瘫痪的巨兽猛然倾斜,轰然砸进深深的车辙沟里,巨大的冲击力几乎将它自身的车轴完全扭断!车上小山般的粮袋被剧烈倾泻的力量猛地甩飞而出!麻袋纷纷破裂,数不清的金色粟米如同决堤的金色瀑布一般疯狂地汹涌出来!刹那间,金灿灿的粮食淹没了道路,漫溢向两边金黄色的麦田!一粒粒饱满的、足以让无数人活命的粟米,像无主的流沙般被裹入同样金色的泥土里!

“混账!该死!”仓沮气得浑身肥肉都在颤抖,声嘶力竭地咆哮,“都瞎了吗?!怎么走的路?!快!给老子清理出来!”他肥胖的手指指着那一片狼藉。

押粮的兵士和役夫们不敢怠慢,连忙跳下车,有人试图合力去扳正那辆倾覆的庞大辎重车,有人挥舞着工具想清理出一条通路,更多的人慌不择路地冲向路两边被污染的金黄麦田,手脚并用地抢救那些泼洒在泥土中的“命根子”。一时间道路上人仰马翻,队伍完全陷入了混乱停滞。

“废物!都他妈是废物!”仓沮余怒未消,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圆脸涨得猪肝一般。

就在这混乱堵塞、所有人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方事故点的时候——

道路旁那片人高的、早已收割完只剩下干枯麦茬和零落低矮灌木丛的田地里,毫无征兆地暴起一片凶戾的杀声!

“嗖嗖嗖嗖——!”

密集如蝗的箭矢撕裂空气,带着刺耳慑魂的尖啸,从道路西侧的田埂枯草和干枯灌木深处倾泻而出!那箭镞在秋阳下闪烁着死亡的金属幽光,狠辣刁钻地钉入人群最密集、防备最松懈的地方!

“噗嗤!”、“噗嗤!”利刃破肉的闷响和骨骼碎裂的脆声此起彼伏!

“呃啊——!”

“敌……敌袭!”

“有埋伏——!!”

凄厉的惨叫和惊惶绝望的呼号瞬间盖过了所有!正在埋头清理路面、弯腰捡拾粮食的押粮士卒和役夫,如同被狂风扫过的麦秆,成片成片地倒下!滚烫的血花在金色谷物与秋阳下惊心动魄地绽放!

那辆华贵的驷马战车旁,一个试图拔出佩刀指挥反击的中层军官,口中刚吼出一个“结”字,咽喉就已被一支强劲的羽箭瞬间洞穿!后颈爆开一团血雾,未尽的命令化为喉间涌出的血沫!沉重的身体砸入满地的粟米堆中!

另一名冲上前想将仓沮从车窗边拉拽出来的卫士,刚伸出臂膀,一支力道十足的重箭就狠狠贯穿了他左胸的皮甲!强劲的贯穿力带着他的身体向后猛掼,“咚”一声撞在坚硬的木质车轮上,箭羽犹自嗡嗡震颤不休!

“护——护住大人——!向西!退进麦田——!”混乱的人群中终于有人喊出了残缺不全的指令。但此刻整支队伍如同被骤然捅穿的马蜂窝,彻底炸开了锅!侥幸未被第一轮弩箭钉死的士兵有的发疯般地挥刀指向箭矢射来的方向,有的毫无章法地向田埂上乱窜的役夫挥刀砍杀,以为他们是伪装的伏兵,更有大量惊破了胆的士卒丢下武器,手脚并用地爬过同伴温热的尸体和遍地的粮食,没头苍蝇般地向道路东侧麦田深处亡命逃去!

仓沮在车厢里被左右猛烈地抛甩,几支力道稍弱的箭矢钉在他战车厚实的厢壁上,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笃笃笃”响声!一张因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的圆脸透过车窗,血红着眼睛望向那片死寂又致命的枯草灌木带。隔着麦茬和飞扬的尘土,他似乎隐约看到几道无声匍匐、迅速变换着位置的黑色身影!他们动作协调,如同沉默而高效的狼群!领头之人……那头盔下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是……”仓沮喉头滚动,一个令他心惊肉跳的名字在脑海中疯狂冲撞,却因巨大的惊骇而堵在嗓子眼,“……虢……”不等他吐出那个字——

“呜——嗡——!”

第二波箭雨带着更加尖锐狠戾的破空声再次覆盖而下!这一次,甚至有几支呼啸着裹挟劲风的火箭狠狠扎在附近几辆辎车的粮堆里!

干燥的粮袋瞬间被点燃!火焰“呼啦”一声腾起!浓烟冲天而起!橘红的火光,冲天的黑烟,飞溅的赤血,遍地的金黄……勾勒出一幅血腥残酷的秋杀图景!滚烫的热浪猛地卷向仓沮的驷马战车,那拉车的四匹纯黑健马顿时惊惧长嘶!前蹄扬起,人立而起!

“轰隆——!”

仓沮那座装饰华美的战车终究没能抵抗住疯狂受惊马匹的牵引力和车轴自身的薄弱之处!右侧巨大的车轮在一声短促刺耳的断裂脆响中猛地飞了出去!沉重的车厢失去支撑,向着燃起火焰的地面轰然侧倒!

“啊——!”肥硕的身躯像一个沉重的麻袋,随着车厢的倾覆被狠狠甩出!仓沮那张惊骇万分的脸在视野里飞速旋转翻滚!天空、大地、燃烧的粮车、奔跑嘶吼的人腿……最后,是越来越近的、泛着灰白冷光的巨大车辕尖角!

“噗——咔嚓——!”

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清脆的骨骼碎裂声响起!仓沮那扭曲变形、糊满了鲜血和泥土的圆脸,永远凝固在无尽的恐惧与难以置信之中。他那双至死都睁得溜圆的绝望眼睛,正对着一只跌落在地、被无数惊恐的脚踩踏、又被涌动的火焰燎烧卷起的草鞋。

粮道上,伏击并未结束。那支如同幽冥鬼魅的队伍在点燃部分粮车制造更大混乱之后,无声而迅速地向麦田深处退去,只留下身后一片地狱般燃烧的人间惨景和绝望的哀嚎。

周天子王命抵达曲沃城时,已是秋深。寒风起自西北,带着枯草碎屑与肃杀之气,卷过城头旌旗,发出“扑啦啦”的呜咽。空气中,新粮入库的丰裕气息早已荡然无存,那场震惊整个晋地的粮道伏击所造成的巨大损失,如同一道隐形的、尚未结痂的创口,在城邑上空弥漫开焦虑、不安和对未来的深深恐惧。

“……惟尔晋国,迭遭祸乱,殇及主君……旧君之殇,罪在曲沃庄伯姬鲜!悖乱人伦,蔑弃王法……假借清君之名,行欺君悖逆之实……乃令尔国陷兵戈,生灵涂炭!……今特命虢公姬鼓,统率王师,代天行罚!翼城宗庙所在,即奉鄂侯之子姬光为嗣君——晋哀侯!……”

传诏的尹氏立在曲沃宫室的正厅前方,面色肃然得如同玉雕。他的声音在宽敞而空旷得有些过分的殿宇里回荡,冰冷、清晰、字字千钧,每一个重音都如同无形的鞭子,狠狠抽在殿内每一个曲沃旧臣的心上!那份盖着醒目天子赤红色符玺的玉册竹简,在他手中微微斜举着,如同一柄悬而不落的铡刀。

阶下,曲沃庄伯姬鲜僵直地跪伏在地。他依旧穿着象征晋侯权柄的玄端大礼服,只是那华美厚重的衣裳此刻却像是紧紧勒在他身上的沉重裹尸布,束缚得他难以动弹,几乎无法呼吸。他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光滑如镜的玄色地砖上,鬓角渗出的汗水顺着面颊流下,滴落在身前,瞬间被冰凉的地砖吸走热量。

尹氏宣读着讨伐罪状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锥,狠狠刺穿姬鲜的耳膜,凿进他的脑髓深处!那声音是如此清晰,如此不容置疑,带着洛邑至高无上的威严碾压过来!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肋骨构成的牢笼里疯狂冲撞,每一次撞击都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不忠……不义……悖逆……” 姬鲜的牙齿深深嵌入自己的下唇,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瞬间在口腔内弥漫开来!额头的冷汗流进眼角,刺痛无比,他却浑然不觉。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全部逆行涌向头颅,在耳畔发出沉闷混乱的、如同巨大蜂群振翅般的轰鸣!他强行抑制住肩膀不可控制的颤抖。不!他绝不认罪!他不甘心!他不承认!

“……旧君之殇……”尹氏那如同浸过寒泉玉石的宣诏声还在继续。

什么?!姬鲜的全身猛地一震!鄂侯……他那个堂兄……死了?!在随邑?!一股猝不及防的惊惧混杂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荒谬绝伦的感觉,如同数九寒天的冰水兜头浇下!怎么会?!他派去的追兵……明明一直……没有确切的消息……

尹氏的声音还在继续,那冰冷的竹简如同铡刀般悬在头顶。姬鲜的思维却在这巨大的冲击下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和凝滞。一种更深沉、更彻骨的寒冷,比这秋日的肃杀不知凶猛了多少倍,顺着他的脊椎悄然攀爬蔓延开来。这寒意冻僵了他的手指、冻结了他的怒火、更在他那被巨大野心烧灼得滚烫的心脏上覆了一层危险的坚冰。

“……代天行罚……即奉鄂侯之子姬光为嗣君……”

终于念完了。尹氏的声音戛然而止。

死一样的寂静笼罩下来。空气凝固如同铅块,沉重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姬鲜依旧保持着那个额头触地、五体投拜的姿势,仿佛化作了阶下一尊僵硬的石兽。

许久。

他终于动了。动作缓慢如同迟暮老者,僵硬地直起上半身。那张因充血而通红未退的圆脸上,此刻却奇异地平复下来,只余下一种近乎刻板的平静,仿佛刚才那滔天的屈辱、惊惧和怒火都只是幻影。然而殿内侍立的诸多曲沃臣僚,却无一人敢正视他们这位主君的眼睛——那双细长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死寂的、冰封千里的冻湖。冰面之下,是无法窥探的、狂涌奔突的凶戾暗流。

“臣……姬鲜……”他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粗粝的磨盘在石上滚动,艰难地挤出了每一个字,“……谨奉王命。”

他深深稽首下去。额头再次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没有人看清他此刻的表情。只在那沉重的磕头声中,他身侧蜷缩于地毯阴影下、一直如死物般的拳头,突然死死攥紧!尖利的指甲狠狠抠入掌心皮肉,鲜血顺着指缝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玄色的地砖之上,绽开几朵微小却刺目的血梅花,立刻被深色的地砖吸走所有鲜亮的痕迹。

几轮惨白的秋月悬于天穹,冷彻的光辉如同银霜洒落。

翼城。被曲沃兵火反复蹂躏后又草草修复的宫阙,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凄清。新君哀侯姬光端坐在冰冷的青铜大案之后,身披尚未完全合身的玄端深衣。那衣袍过于宽大,裹着他刚过弱冠、仍显稚弱的身躯,像一只被强行塞进过大笼子的雏鸟,透着不合时宜的滑稽与沉重。他的脸在殿内几支昏暗火把跳跃的光芒中忽明忽暗,清秀的面庞上毫无表情,眼睑下浮着浓重的青影,双唇抿成一条紧绷惨白的细线。他像一颗被过早投入激流漩涡的种子,被强行绑缚在冰冷的御座上,承受整个国家的撕裂与未来的重压。案上,一卷摊开的竹简被他的手肘压住一角,那上面写着“曲沃兵锋已过……”的字样,后面一片空白与未知。

大殿四角阴影浓郁得化不开。几名由周王师临时派来的侍卫伫立如冰冷木桩,盔甲反射着殿外透入的月光,惨白而森然。

死寂。

殿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沉闷的鼓点,一下下敲击在空旷的宫阶上,撞碎了这凝固的寂静。那声音由远及近,穿过尚未修葺完整的殿门石阶。

身披王师主将赤色重甲、内里衬着暗色武服的虢公姬鼓,魁梧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他整个人像一柄刚从火焰中抽出、然后淬入冰水的重剑,大步流星地踏入殿中,步履间带起一阵裹挟着硝烟和冷铁气息的劲风。他未曾佩剑,腰间仅悬着象征兵符的虎形玉韘,但那昂藏挺立的身姿本身就散发着一种无坚不摧的锐气,仿佛刚从战场搏杀中抽身而出。他的脸膛棱角分明,沾染着未曾擦拭干净的几点微不可查的深褐色血垢,在昏暗光影里更显冷硬。尤其那双眸子,如古潭寒星,目光所扫之处,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新君哀侯身后的几名侍卫本能地绷紧了身体,如同面对猛兽,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却又死死钉在原地。

“君上安坐。”虢公的声音低沉浑厚,如同磐石相撞,在空旷殿内激起回音。他在距离哀侯御案前丈许之地站定,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动作干脆利落,既不拖沓,也保持着武臣应有的分寸。

哀侯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细微地蜷缩了一下,随即又立刻松开。他想说些什么,嘴唇刚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虢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哀侯那张过度紧张而失去血色的脸,掠过他过分宽大显得累赘的玄端衣袍,最终落在他面前光洁如墨玉的青铜大案上。那案面纤尘不染,映出几道模糊扭曲的火把光晕和外面惨白的月色。

虢公身后,一名同样身穿王师军服、身材精干笔挺的年轻军官快步上前,双手将一个方形、尺许见方的漆盒恭敬地托举于虢公面前。

“天子知君上新立,特赐此物,以壮威仪。”虢公并未直接接过,只是示意了一下。他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只是传递一件寻常的土产。

年轻军官立刻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将那漆盒放在哀侯面前的青铜大案中央。动作沉稳,漆盒底落在冰冷的金属案面上,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哒”。那是一只黑红两色相间、髹漆得精光致致、表面光可鉴人的盒子。精致的蟠螭云纹浮雕其上,繁复华贵,一看即知出自宫廷巧匠之手。盒盖上,一枚小巧精致的青铜钮扣在幽暗中反射着内敛的光芒。

哀侯那双因恐惧和警惕而有些发直的眼睛,茫然地落在那个突然出现的、精美得近乎突兀的漆盒上。

虢公伸出那只骨节粗大、布满战场风霜刻痕的手,动作平稳地打开了盒盖的铜扣。

“哗——”

一道几乎要割裂视线的璀璨金光瞬间倾泻而出!殿内那些昏暗摇曳的火把光芒与之相比,顿时黯淡失色!

一只全新的、闪耀着无瑕夺目光彩的金杯,静卧在盒内铺就的深紫色软缎之上!它造型端庄流畅,线条圆润饱满,通体由上好的赤金打造,杯壁薄而均匀,表面被工匠以近乎完美的手法打磨得光滑如镜,不见一丝锻造留下的粗砺坑洼。杯口浑圆,微微外侈;杯底微收,稳坐如磐石。杯身简洁,仅在靠近底足的颈部位置环刻了一圈纤细但极其清晰的蟠螭纹带,那传说中的无角之龙蜿蜒回旋,首尾相衔,是天子恩赐重臣时才有的高规格纹样。在殿内光线映照下,这只金杯通体流转着华贵纯粹的、如同液态黄金般的光芒。那光芒灼烫着哀侯的双眼,也刺进他茫然无措的心底——那过于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天子荣宠!

就在这光芒四射的新金杯旁边不到尺许的距离,哀侯案上那只粗砺、厚重、在烛火下显出更为深沉和古朴金辉的旧杯被映照得有些失色。它孤零零地杵在冰冷的青铜案面上。杯壁上坑洼不平的冷锻捶痕、几道因粗暴融铸而强行留下的折边、以及那个角落处被刻意保留未被打磨的、模糊难辨的蟠螭印痕……都在这刺眼新贵的对比下,显出某种饱经蹂躏的笨拙和不堪。它的沉甸厚重对比新杯的灵巧绝尘,如同一个泥淖中挣扎的囚徒注视着云端降临的神只。那两杯并置的案上,一半璀璨耀眼,一半深沉黯淡,如同撕裂的两个世界。

哀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触碰那只仿佛要将所有光芒都吸走的新金杯。指尖颤抖着,悬停在空中,竟一时不敢落下。

“此乃天子信物。”虢公低沉浑厚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殿内那奇异而沉重的寂静。他没有看那只被映衬得黯然失色的旧杯,目光如同有重量般只落在哀侯身上,如同利剑剖开迷雾,“君上但知有此杯足矣。国之重器,在其‘名’正,而不在其‘旧’积。”他的话意有所指,又似乎言尽于此。

哀侯的手指微微一抖,指尖终于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杯壁。一丝奇异的灼热感顺着指尖爬上来,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冰冷的茫然。他的目光却无法自控地飘向案角那只同样冰冷、却承载着无解诅咒的旧金杯。它的存在,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横亘在眼前,无声诉说着一个血腥、背叛与绝望轮回的开端。

案面光洁如镜,倒映着殿顶高远难测的黑暗。新杯流转着令人晕眩的光芒,而旧杯角落那个模糊的蟠螭印痕,在明暗的交界处显得无比幽深,如同刚刚凝固、还带着滚烫恶意的烙铁印记,将整个时代都刻入了那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之中。